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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魏延x马谡】往事如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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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谡】往事如酒
夜枭在远处的林子里桀桀而鸣,月色苍白如雪。
魏延抬头看了看今日的夜色,觉得自己的轻甲上,也笼上了一层凉意。或许真的是在益州住得久了,习惯了那样温吞的水土,如今在这有些干燥的汉中,已是不惯了。
于是在心里暗自叹息。这一次,只怕那个人,是再也回不到益州了。
他还记得那一日,锦官城中,那人未经通报便入了他的宅中。彼时他正在练箭,宽敞的院子里,羽箭肃肃有声。
而那人就神鬼不知地,出现在自己身后,在他开弓的右臂绷着劲缓缓调整箭尾的时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一箭脱手而出,斜射入靶子左边的泥地里,箭翎嗡嗡地震着。他仓促回首,看到那人的笑颜。
“文长,”马谡举起手中的食盒,笑意从唇畔一直蔓延开来,眼角细细的皱纹被压在一处,早已不再是少年人,可那双眼依旧澄澈如溪,“许久不曾与你闲谈,今日带了好酒好菜来寻你,可否赏脸?”
魏延觉得自己表情脸似乎有些僵硬。他愣了愣,点点头:“确是许久不曾好好说过话了。”入蜀以来,各自忙着各自的事,马谡时常跟随丞相左右,而魏延将兵在外,少有在家中赋闲的时候。
“城西那家老酒窖,绿蚁新醅。我知你喜欢,亲自去买来的,喏,”马谡指了指后院门,“叫人抬进来吧。”
魏延看了看半掩的后门,应了一声,从马谡手中接过食盒,另一只手绕过他背后,顿了顿,却又放下了。
自己练武练了半天,这一身的汗臭,不愿污了他的长衫。
“先去屋里歇息吧,我,我去换了这身衣裳。”
马谡笑着点头。傍晚垂暮的夕阳里,映出一抹柔和的金红。
魏延知道自己是个粗人。
带兵打仗,行军布阵,倒是不在话下,可这喝酒的习惯,断断与马谡是不一样的。魏延在营中犒军,都是大碗的烈酒,整碗地仰头痛饮,喝一碗酒摔一只酒碗,他能从副将一直喝到大小都统去。
可马谡是个谋士。他饮酒像是舍不得酒钱一样,小口地啜饮,边饮边谈。
若是在平素,这么喝酒非要把魏延急死不可。但当着马谡的面,他竟也学会了慢饮。他会在马谡侃侃而谈的时候,沉默地听,间或颔首以赞同,偶尔提出些许疑问,马谡又会耐心地回答。
魏延从不是个健谈的人,却不知为何,成了马谡最好的倾听者。
可那一日,新醅的酒,明明算不得浓烈,却催人沉醉。马谡带了一整坛来,喝到一半的时候,他人已是有些恍惚了,酒盏要用两只手才拿得稳。
“北伐……呵,北伐!”马谡从榻上起身,举着酒盏向半空敬了敬,“先帝在天之灵,当佑我军,无往不胜,所向披靡!”
“定当如此。”魏延也站起身,却不料马谡突然一个踉跄,就向案角摔了过去。
“幼常!”魏延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接过酒盏弯腰放在案上,才又用双手扶稳肩膀。
“你醉了。”他知马谡不胜酒力,向来只能浅尝辄止,不堪豪饮。
但马谡摇摇晃晃地挣开,向屋外走去。魏延放心不下,便也跟了出去。
屋外月色皎然。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马谡曼声长吟,在院子里仰天张开双臂,像是要将漫天星辰都揽入怀中一般。
而魏延站在他身后,只要抬起手,就能拥他在怀。
但是他只是站在那里,听马谡念完那一首诗。
“好天良夜,好天良夜呵!”
马谡大笑,然后突然身子一软,就要委顿在地,魏延慌忙接住,才发现他已经昏睡过去不省人事了。
魏延低头看着他因醉酒而微微发烫的脸,腾出一只手拂过那双眼睫,可手一抖,指尖蹭过额角,像是火烧一般的刺痛沿着手指向五脏六腑伸展开来。
他叹了口气,收回手。
有些人,这一生,只得如此看着,迈不过这最浅最窄的沟。
曾与君身隔咫尺。
今生死难渡黄泉。
他左手提着食盒,右手携一壶酒,走到狱门前,被狱卒拦下了。
“将军,丞相吩咐了,马谡是死囚,不许探视。”
魏延冷冷看那狱卒一眼:“哦?既是死囚,为何不许探视?送他一程罢了,难道我还会劫囚不成!”
然后不由分说,将狱卒拨到一边,向牢中走去。
马谡远远听见他的声音,就起身站在牢门前看着他一路走过来。
“开锁。”魏延低声喝道。掌管钥匙的狱卒急忙过来开了牢门,待魏延进去后又落了锁。
囚室内只有一张矮桌,魏延将酒食放下,然后坐在桌边,从始至终,不敢看那人的眼。
“文长,这是践行酒么?”马谡也盘膝坐下,一层一层打开食盒,把小菜一碟一碟摆在桌上。
魏延没有答话。他不知此时还能对马谡说些什么。那日丞相下令斩他,自己苦苦求情终是无果,只待天明……便要处刑了。
“你不该难过,”马谡见他不动,便自顾自地吃了起来,“我是咎由自取,丞相杀我以正军威,我虽死无怨。”
魏延点头。
“下狱之后,我也想了很多。我军此役,全数毁于我手,我便是千古罪人,后世会笑我马谡纸上谈兵,恨我拒不纳谏……我起初畏惧这骂名,可现在想想,比起先主大业,这区区骂名又算得了什么呢?马谡死不足惜,只是未能见到丞相北伐功成那一日,有些遗憾罢了。”
魏延盯着桌上酒菜,还是点头。
马谡早已习惯了他的沉默,继续道:“等到大汉光复之日,文长,去我坟上化一份捷报吧,我九泉之下,也当安心。”
魏延依旧是点头。
“嗯,便是如此了,”马谡也点点头,“我也别无其他相嘱。这酒,你还是带回去吧,留到明日行刑之前,为我壮行。”
魏延猛然抬起头。
马谡笑意宛然,好似明日不过是要远行,不久自当归还。
魏延就这样看着他,有很多话如鲠在喉,可一字一句都像是失了音,只能徒劳地等着时间流逝,更漏点滴,就要天明。
次日正午,中军帐前,马谡对着监斩的魏延,也是这样笑着的。
魏延一张铁铸的脸,递上一碗酒,声音低哑:“幼常,喝了这碗酒!”
喝了这碗酒,就辞别这乱世。戎马倥偬,从此与你再无干系。
或许从一开始就该如此。你这样的人,本就不适合战场和杀戮。
乱世红尘,铁骑银枪,你是误入了罗网……或许我也是,在这滚滚烟波里苦痛挣扎,要用手中长刀去划开一个黎明。
可长夜漫漫。
“文长,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马谡眼中,隐隐有水光闪动,可他紧绷着脸,终究是没有落下一滴泪水。
他跪下,脊背挺得笔直,朗声道:“行刑吧!”
魏延举着那空酒碗,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掼在地上。
“斩——”
建兴六年,马谡失守街亭,依律斩于阵前。
建兴十二年,诸葛亮病亡,杨仪遣马岱斩魏延于汉中。
他们终究,谁都没能看到,王业功成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