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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恍若隔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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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向她禀告戴睦维求见时,她正俯身挑选插瓶的花朵。白色的袍裙隐没在白色的花海,梦境一般美好。
婆姬花优雅雍容,木苏儿清凉孤傲。她看来看去不知该选哪朵,犹豫不决时,哑巴轻悄地走了过来。
她皱起眉头,瞪视哑巴一眼。偏在她心情愉悦时传达这样令人扫兴的消息,他这个仆从做得十分不称职!挽袖擦去额际的细汗,照例直截了当地回绝。
再无半点兴致,她抱着怀中的花款步来到花园的塔楼,缓缓地蹬上最高的一层,望着远方发呆。
她最常坐的位置,正对城门,每次她上来,暗夜都问她在等人吗?她直意回答没有。只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里,望着远方时脑袋一片空白。为什么暗夜会以为她是在等人?等谁?他吗?
她失笑。
已是近黄昏的时候,光线幽幽微微地暗淡下来。外世仍然一派热闹繁华,她旁观在世外,只不过不是高人。高大院墙之内空有堂皇,却一片冰冷。
不可抑制地感觉到寒冷,她环着自己趴在桌上,放倒一只净白瓷的杯,在眼前来来回回地滚动。右手的拇指上有一排细小的疤痕,清晰而深白。她用哀伤的眼神,温柔地抚摸着。
然后,她闭起了眼睛。风安静地从身上拂过,飘向空荡荡的远方,如同她空荡荡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哑巴叫醒了她,指指画画地告诉她做了她最喜欢的甜粥。
她露出欢快的笑容,大大地伸个懒腰,欢呼叫好,宽松的白色袍裙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生姿。
不可以一直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拔,人生还在继续,即便那美丽的只是一张假面。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竟然煮甜粥给我吃?官佑道不是在严格控制我吃甜食吗?不过,还是谢谢你啦!”故意抛去一个妩媚的眼神,惹得哑巴羞红满面,才咯咯笑着,提起裙摆蹦蹦跳跳地下楼。
灰暗的光线中,像只活力充沛的白蝶,清晰而明朗。只是背影太瘦了,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好像一直都只是在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什么叫做死缠烂打?红蝶无言地望着面前的戴睦维。
这个人是专门来打击她的吧?刚才还欢快飞扬的心情跌至谷底。无数次毫不客气的拒绝还不足以使他明白,她不想见他,这件事吗?如果他不是白痴,她只能哀叹原来世上真的有如此不识相的人。
这次,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对他的高声呼唤充耳不闻,匆匆离开躲避起来。反而安静地望着他,看他到底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以至于要天天求见于她。如果她没有记错,他们之前不认识的。
原以为她又会跑开的戴睦维,没料到她会留下来,有一瞬间的慌乱无措,结结巴巴地问:“红小姐,真的——真的不记得家兄了吗?”
这个问题?红蝶翻个白眼。
第一次见面时,他就问她是否还记得他家兄长,她回答不记得了,他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记不记得,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不记得,怎样?记得,又能怎样?往事不过过眼云烟,风中消散。
垂下眼,一株株地抚过怀里的花朵,她俏然道:“当然记得啦,戴和嘛!”向他望去一眼,笑问:“他还好吗?很是逍遥快活悠然自得吧?”终是无法释怀,才故意这样说的吗?她厌恶这样的自己。
戴睦维没有立即回答,眼神转为深沉,淡淡哀伤地说:“家兄已经去世了,去年秋天。”而他最爱的女人竟然说出那么伤害他的话。心中的痛无边曼延开。
“胡说,今年初春我还收到他从落云送来的礼盒呢?”想骗她,先回家编一个更加完美更加真实的谎言再说吧。她可不是三岁小孩子。
“红小姐,没有打开来看吧?”他轻轻地问,眼睛直直地望着她,反倒让她莫名的心虚起来了。
她确实没有看过,戴和送来的所有礼盒都被她束之高阁,待日与尘土为伴了。那里面是什么,死亡书吗?她惊惧。但只是一瞬。
奇怪了,明明是那个男人对不起她,怎么他的弟弟反而一副向她兴师问罪的派头?心中燃起熊熊怒火,她冷冷地说道:“戴睦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见你吗?因为我讨厌你,现在更加讨厌了!”
甩开宽袖,愠怒而去,留下面无表情的男人,吹着不知所谓的风。
没错,她讨厌戴睦维,第一眼看到就十分讨厌,在心里发誓决定讨厌一辈子。
戴睦维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只是长了一张在红蝶眼里不该长的面孔。
第一次见他,她正在喝茶,他突然走了过来,白净的脸颊在漆黑的发下出现,惊落了她手中的杯。
两个人如此相像,就连她,第一眼都认错了呢。
落云戴家,曾在江湖显赫一时,如今早已没落。官佑道费尽力气邀请这么一个人来,意欲为何?前些日子只顾躲避那张相仿的脸,竟然今天才想到。她抓紧手中的花枝,莫名不安。
暗夜一定知道。去找暗夜。
她转身向东苑走去,跟在旁边的哑巴唉唉地拦住她,比比画画地说,她离开西居太久了,最好马上回去喝药。
浓重的不安搅得她一团烦乱,口不择言地大发脾气:“好了,就一会儿,会回去喝的。烦不烦啊?官佑道给你什么好处了?”
哑巴不知所措地低垂着头,用双手缓缓地对她打出对不起。
愧疚涌进胸膛,冲散那些莫名其妙的烦躁不安,但抱歉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胡乱地收了收颊边的碎发,抱紧怀里的鲜花,颇为尴尬的走向东苑。
从来不曾这样失常过,也许她不该在情绪不稳的时间去找暗夜。理智却败给了急切的心。
东苑和西居截然相反,西居被婆姬花和木苏儿堆得满满的,花香弥漫,清新自然。东苑却是连根草都没有,凄凉冷落,和它的主人一模一样。
“他是官大人为你选的夫婿。”暗夜细细擦拭着他的剑,眼神冷淡,语气冷淡。
暗夜如果不想说,他是不会开口的。
红蝶只是没想到苦苦等候他练完剑法,他说的却是这样的答案。“为什么是他?”官佑道如果真的愿意把她嫁入戴家,也不会等到现在。
暗夜终于看了她一眼,淡然地说:“不知道。”很惊讶她会这么问,他们之间若有人知道原因,也应该是她才对。他以为在官佑道告诉她会为她选婿时,她就已经想到了所有的结局。原来她竟是没放在心上。
其实要猜到官佑道的用意并不难,关键是她相不相信。看到戴睦维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了,一直不说,只是不想多管闲事。孩子是会长大的,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守护在红蝶身边的人不该再是他。
就让他帮她最后一次吧。深吸了口气,切切地问:“你还爱他?”
红蝶笑了起来,笑得那样突然,像阳光斑点碎了一地。垂下头轻轻地拨弄着怀中的花,状似不经意地说:“从来都只有别人对我念念不忘,我是不去想任何人的。”
“所以,他先离你而去,你便恨透了他?”
一句话毫不留情地揭她心疤,又痛又恼,身体微微颤抖着,她瞪向暗夜,一字一字地说:“没错,我是恨他。抛弃了我的男人,难道不该恨吗?”
望着天边初升的月亮,月色淡薄冷凉,暗夜叹息一声:“其实——他死了!”
还想骗她吗?这世上的人到底哪句话才是真的?
明明已经气翻了,脸上却硬是挤出哭样的笑容,缓声道:“以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一挥袖,白花旋转,红蝶转身欲走。不问了,现在她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长时间没有服药,胸口在隐隐作痛。她以右手轻按,步履蹒跚。
啊!再不回西居,甜粥可就凉了。
暗夜既然开了口,这件事他必然要管到底。斜斜地靠着廊柱坐在栏上,边试着剑锋,边漫不经心地说:“以前说他接受大人的赠金,离你而去,是不想让你沉溺在那份感情里,活活将自己毁了。”
红蝶背身月下,胡乱摆着手,摇着头,脚步不曾停下,晃晃悠悠像喝醉了一般。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背影瑟缩凄伤。那不是获知真相的震惊,而是拒绝事实的悲痛。
暗夜不理她,仍旧清清冷冷地说:“现在告诉你他死了,是不想你带着恨过一辈子,也希望你死心,不用再等下去了,他不会回来。”
红蝶明白了,他是想让她嫁给戴睦维。冷清的暗夜竟也成了官佑道的说客,欺骗她,欺负她。冷不防地,泪水跌落了满面。
“你明知道大人不会放过他。”暗夜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叹出了胸中郁结般沉重。那个男人,他敬佩。
红蝶停下脚步,咬牙切齿地笑道:“当年,他不就放过了戴和?”她不会忘记,因为戴和的离弃,她成为江湖笑柄。
“你真的以为大人放过了戴和吗?”暗夜回头看她,他的眼神很奇怪,含着一分笑意,一分悲痛,还有一分无奈。
慢慢地想起了,戴睦维在黄昏时说的话,戴和去年秋天去世了。那么他——他也是凶多吉少了吧?恐惧袭上心头,像冬夜的冷弥漫全身,一点一点地绞痛着。
不由得,又想起更早些时候,官佑道的寿筵上,几个江湖中人偷偷地讨论他突然失踪一事。有人说,他拿了官佑道的钱,荣华富贵去了。也有人说他被官佑道杀了。还有人说他是被官佑道关在地牢,折磨得生不如死。
三种结局,都与官佑道密切相关,哪个才是真?无人说的清,就像无人能懂官佑道的心思。
官佑道告诉她,他活着,他给了他最幸福的生活,为了她,同时给了他最残酷的惩罚。
眼角的笑意加深,她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袍袖,面容平静地说:“你说他死了,尸体在哪里?活着的人可以找不到,死了的人是不会跑掉的,你给我看啊!”
那是座连墓碑都没有的坟,孤零零地矗在荒草丛生的荒野,野风胡乱地吹,细草随意地摆荡,怎么那么凄凉?
她站在坟头,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我恨他,即便他死了,我还是恨他。我说过,死都不会再回来,他还是把我送了回来。我说过最害怕孤单一个人,他还是丢下了我。”她用宽袖掩了脸,泪水汹涌地从下巴滚落,砸在她的衣襟上,染开朵朵湿润的花。她大喊着:“梁敛,我恨你。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梁敛。梁敛。痛彻心扉的名字。
我,不会原谅你,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