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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凝雪微曦遇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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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沟旁垒起高台,鸿沟西边飘扬着上书“汉”字的黄边赤旗,其东,上书有“楚”字的黑边赤旗亦在朔风中猎猎。
数以十万计的楚汉大军,三年来第一次比肩,站在高台之下,神色肃穆地望着台上三个人影。
张良一袭素衣,手执银匕,恭敬地捧过额前。
刘邦率先接过匕首在手臂上一划,鲜血汨汨地淌进矮几上的瓷碗中。随之他将匕首递给项羽,项羽亦毫不迟疑地在手臂上割下去,让他们的血液混合在一处。
张良蹲下身,将碗中的血分别倒进两个早已备好的酒樽里,分别交与刘、项二人。二人以血代酒,一口饮尽,军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几十万人的声音简直震耳欲聋,令天地都为之撼动。
待人声稍歇,张良朗声道:“今日刘、项歃血为盟,楚汉以鸿沟划界,以东属楚,以西属汉,从今往后,永不相犯!”
项羽望着刘邦,喊了一声:“刘大哥!”
刘邦泪水骤然盈眶,也顾不得擦拭,急唤道:“义、义弟——”
相视一笑,恩仇尽泯。
见此,张良微微垂下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汉修和之后,刘、项开始各自撤兵。刘邦领着汉军,开始向关中进发。刘邦显得很是兴奋,直至晚上扎营之后,也久不能平静。
陈平在帅帐外踟蹰许久,终于一咬牙,掀帘而入,却发现近日他一直躲避不见的张良早已站在帐中,看着喜笑颜开的刘邦,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又想到了一起吗?陈平心道,他与张良的这份默契竟是怎样也无法甩脱的牵绊了。
“都尉也来了,正好,正好本王心情愉悦想喝酒,你们坐,陪本王聊聊天。子房就以茶代酒罢了,哈哈——”刘邦上前拉住陈平,按住他的肩让他在案旁坐下,便转身要去取酒。
张良在他身后道:“汉王,您已经醉了,您还未发觉吗?”
刘邦停下步子,沉声道:“什么意思?”
张良问:“汉王可还记得您与项羽讲和的目的?”
刘邦神色一冷:“记得,那又如何。”
“如今太公与吕后已被送回,是时候……回马了。”
刘邦猛然转头,死死地盯着张良,张良亦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刘邦在他那如同秋水一般的眸子里没有发现一丝愧怍,他的目光透着无与伦比的坚定。
一直以来,皎如月、阒如莲的张良,第一次以这样的目光迎向刘邦,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柔若清泉,但这一次,竟毫无转圜余地。
“若我说不呢?”刘邦隐忍着怒气,也是第一次如此想要拂逆张良的意。
“那么,只有等项羽在江东东山再起,来歼灭汉王您了。”张良道。
“鬼话连篇!劝我与项羽讲和的是你,要我背信弃义去追杀项羽的又是你,张良!你太教本王失望了。”刘邦恨道。
“人之所以爱饮酒,是因为酒能让人忘记一些人们想要忘记的事情。”陈平悠然道,“然而汉王可知什么时候人最难受吗?那便是宿醉醒后,发现所有事情都从未解决,所谓的美好前景也只是存在于人醉酒之时的一片幻想中而已。”
刘邦身形一震。
陈平站起身,走到了刘邦的面前:“所以,成信侯没有说错,汉王,你真的醉了。”
“你们不要再说了,我不会改变心意的。”刘邦颤声道,几乎哽咽。“今天他叫我大哥……”
“为了这一声‘大哥’,你要葬送掉大汉数十万人的性命吗?”陈平问。
“为什么我和他就非要一决胜负不可?”刘邦吼道,“我累了,苍生也累了。”
“汉王必定听过‘一山不容二虎’罢。这种景况拖得越久,受苦的仍是百姓。现下楚军粮草匮乏,精疲力竭,正是我们一举攻楚的时机。而不是等项羽在江东养精蓄锐,重振雄风后我们再被动地与之交战,那胜负便很难料了。”张良道。
“若本王现在进攻项羽,岂非天下之人都知道我是出尔反尔之徒!”刘邦双手握拳,复又颓然松开,“本王不能失信于天下。”
“只怕汉王现在坚守的信义,在日后沦为项羽败寇之后,只会成为楚人的笑柄。”张良冷道。
陈平重回案前,敛裾跪坐下来,轻道:“汉王还想要喝酒吗?在下愿意奉陪。”
刘邦颓丧地跌坐在蒲团之上,轻轻摇了摇头。
过了似是有半个世纪那么久,刘邦才道:“我们……商榷一下行军事宜罢。”
次日,刘邦派人将妻儿及老父护送回关中。随后,他领兵回马,悄然东进,一路尾随楚军至固陵。固陵地势显要,易守难攻。汉军便在此扎营,等待韩信与彭越两路援兵。
援兵未至,项羽竟先发现刘邦负约。盛怒之下率兵马杀将来,汉军出城迎战,却哪敌得过修罗一般的项羽,大败之后狼狈回城,固守这一片弹丸之地。
入夜之后,听得项羽在城外大喊:“刘邦!你真卑鄙!”
刘邦默然不答。
正待刘邦要修书韩信、彭越时,韩信的书函先一步寄到固陵。
齐使守在堂下,以便带回汉王的口信。刘邦在案后展开信函,发现韩信竟然以齐地广袤不便治理为由,请封为假齐王。刘邦勃然大怒,朝堂下骂道:“老子被困在这个鬼地方,他非但不来解围,竟还要请封假齐王——”
刘邦忽而截住了话头,因为站在他左边的张良与站在他右边的陈平同时在几案下踢了他一脚。刘邦立马反应过来,现在是他有求于韩信,在这种时候万万不能得罪韩信的使臣。
于是他顺势改口道:“男子汉大丈夫,要封就封个真齐王,封个假的算什么回事!来人!拿齐国的刻印来。”
齐使经他这么一糊弄,完全没有听出不妥,深觉自己不负所托。正当他准备接过印信回齐复命时,张良却下堂来,对刘邦作揖道:“良请去齐往使。”
刘邦知他是去劝韩信发兵,也不阻他,且亲自将印信交到他手上。
“早去早回。”刘邦抚过他的长发,笑道,“我信你。”
张良抬起一双明眸,深深地看着他的主公,轻道:“良定不辱使命。”
一刻也未曾耽搁,张良将印信及一些细软收拾得当,便上马出了城,与那使臣一道向那迢递的齐地疾驰而去。
同时,陈平让汉王修书彭越,分封中国东部及东北部广阔疆土给他。刘邦虽然气闷,但以大局为重,仍是允了。书信中刘邦语气诚恳,加上封地实在优渥,陈平料得彭越最后一定会连汉抗楚。
然而对于军事天才、战神韩信而言,是否愿意屈为人臣,为汉王打江山,只在他自己的心意。
因而张良曾对他只有一句可说,便是“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幸而你没有抛下大汉,幸而你惦念着当初的知遇之恩。
初至齐地,是一个冬日的清晨。皑皑白雪覆在朱红色的宫墙上,深黄瓦片下垂着一束束晶莹透亮的冰凌。地上是夜里刚落的雪,完好得让人不忍涉足。
张良来得匆忙,衣服穿得并不够,他站在宫门前,有些微的颤抖。
使臣前去通报,张良愣愣地守在门口,思绪蓦然一阵空白。置于这个粉妆玉砌的世界,他觉得自己不似身在凡间。
突然,宫门口被从里推开,张良被大力揽进怀中,裹进了来人的狐裘大衣里。
他靠在他的胸口,听见来人沉重有力的心跳,竟然安下心来,也静静地抬手环抱住他的腰。
“你终于舍得来找我了,我们多久不曾见面了?”来人道,声音很年轻、很干净。
“很久了……韩信。”张良偎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