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之祭》雨令

1、生日之祭

　　有记忆的第一个生日，得到的礼物是辆轮椅。
　　五六岁的年纪，总喜欢追逐卖棉花糖或糖葫芦的老头走遍胡同，看着幸运的小孩举着一串幸福快乐的炫耀，傻兮兮跟着笑。还自豪于有代步的轮椅，别人只能用双脚，很累的。
　　终于有天被推倒，伏在石板路上，看着掌心沁出的血痕，才确定，那群孩子不是嫉妒我过度受宠，而是真正的嘲笑。原来，这个年纪还总让爸妈抱着是件耻辱的事情，原来太过孱弱的双腿是我的耻辱。
　　妈妈依旧会在睡前讲述天使的故事，告诉我天堂就在云朵的上方，风吹流云是因为有小天使们很淘气。妈妈有时会哭，她流着泪埋怨我为什么要下落凡间的时候，我也怨恨自己为何如此调皮。
　　为了寻找传说中遗失的翅膀，曾摇着轮椅走了很远的路。然后忘记了怎样回家，看着天快黑了，大街上人很多，却没人注意到轮椅上的小小的我，绝望如潮水般涌入血液。
　　“你绝望过吗？”平常曾这样问，这个小丫头，说起绝望时双目空茫没有焦点。“书上，你知道绝望是怎么样的吗？抓狂也喊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世界只剩下你一个人，所有人似乎都看不到你，都帮不了你。阳光近在咫尺，你却永远被挡在玻璃墙外……”
　　绝望，不是没有明天，是知道明天永远停留在明天。

　　爸爸和妈妈有时会吵架。在深夜，他们以为我睡熟以后。吵的内容总离不开我和我的腿。
　　在他们高喊完离婚陷入沉默后，我总是咬着被角看一整夜天花板，维持一个平躺的姿势，模拟死亡。

　　渐渐长大，轮椅过后，我便再没收到过一件生日礼物。爸爸说，小孩子不过生日，不吉利。我却知道，是因为我满月那天，爷爷去世的缘故。
　　或许，真如妈妈说的，我溜出来玩，来到凡间，来到这个人世就是个错误。
　　我本就不该出生，那就不会有爷爷的突然去世，爸爸妈妈多年的痛苦。当一个人生而无用，何必继续苟且？
　　然而我缺乏自己了断的勇气，于是竭力寻觅活着理由。
　　假如我死了，妈妈会伤心。——可她会伤心多久？恐怕，伤心的同时还有解脱的轻松吧。
　　假如我死了……仔细想，仔细想，却想不到还能对这个世界造成什么影响。它并不在乎我，没有了我，它只会更加轻松。阳光依然温暖，云朵依然洁白，风依然清爽，鸽子依然飞翔。
　　意识到这些时，就真的再无颜面存活。
　　悄悄写了一封遗书塞在枕下，大体就是希望我的离去能够使爸爸妈妈开心，倘若可能，再养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从此忘了我，不要再怪我拖累他们这么多年。

　　那天是七月十七，吃过午饭后，妈妈拿出一颗艳红的苹果说，书上，你今天满十五岁了。
　　苹果很美丽，妈妈在上面用水彩笔画了个大大的笑脸。看着妈妈的笑脸，我想，倘若没有我，妈妈会比现在美丽一百倍。那么，让我偿还妈妈失去的美丽和年轻岁月吧。一晃，我已拖累了她十五年。
　　妈妈忽然说，桑葚熟了，我带你去看看。桑树下有个小小的女孩，看起来很寂寞的样子，或许你们可以成为朋友。
　　朋友？今夜我将离去，要朋友有何用处？

　　隔着阳光，看到树阴下瘦小的女孩半仰着头凝视自己的双手，她眯起的眼睛里写满渴望和畏缩。
　　小丫头看起来并不胆小，不爱说话却爱笑，笑也是无声。她好奇的打量着我，眸子深邃。当好奇和漠然同时闪现，我只能定论，这是个很矛盾的小丫头。
　　她说，我叫平常。然后静静等待我礼尚往来，然后她再说，我今年十一岁，然后再等待，不肯主动问询。
　　妈妈说，平常你以后常来找书上哥哥玩好吗，哥哥可以给你讲故事。
　　小丫头点头，可以看出来她并不在乎故事，单纯应承大人的要求而已。

　　当夜，妈妈说，平常是个极其孤僻的孩子，附近的大人孩子都不喜欢她，她们院里那两个男孩从来不和她一起玩。书上你要帮助这个可怜的孩子，你要照顾她，做她的哥哥，做她的朋友。好吗，书上？
　　记忆中，妈妈第一次这样严肃的对我说话，仿佛我已经是个大人，而她是那小丫头的妈妈，正在进行托孤仪式。
　　只是，这个被托管的孤是谁？

　　妈妈说这个任务很重要，每个孩子都需要阳光，一直呆在阴影下不利于成长。妈妈逼着我答应。
　　她在竭力帮我寻找活着的价值，没有价值就创造条件实现价值。
　　枕下的遗书，十五岁的遗书烧毁在烛火里。

　　然后就是相依相伴。
　　日子总是很恬淡，没什么大事，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些争执吵闹不愉快，一些努力艰辛和汗水，她却总笑，笑着笑着说话就越来越多。从初识到最终，都没发现这个孩子哪里有半点“孤僻怪异”，那些人们啊不知道以讹传讹会伤及无辜？
　　她只是和我一样，需要一根救命的绳索一个改变的理由。小丫头很有韧性，即使没有我，没有妈妈，她也终究会走出阴影站在阳光下。而让她背负着我的沉重，就太不公平。
　　当她开始试着逃离，我便知道她已不需要我所谓的帮助和拉扯。那个桑树下的孩子已经长大，已经学会够多，只希望我没有带给她太多负面影响。

　　这几年，连整日沉默阴郁的爸爸都渐渐重新绽笑。我该如何感谢你，小丫头？
　　可是妈妈还是棋差一招。她忽略一点：性格决定命运。
　　整日欢笑的不代表活泼，整日沉默的也不一定就是孤僻。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金子总会发光的。而骨子里冰冷的，无论外面阳光如何灿烂也无法暖热。
　　可这些，也只能当事人自己明白，对别人是无论如何解释不通的。例如，我就是觉得生无意义，就是想回到那个属于我的国度。你可以说我的人生观世界观是扭曲不正常的，却不能说我不珍爱生命。只是方式不同罢了，只是形式不同罢了。我爱我自己，爱我的生命，所以想更好的活着，而这个“更好的活着”的实现形式就是死去。
　　听不明白，是正常的。

　　极度痛苦的偷生二十载，给身边人留下的除了阴霾就是伤疤。失败到极至。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这个声音在耳边不停萦绕，这种欲望在心中不断膨胀。
　　许是真的命数已尽，许是求生欲完全丧失时身体会极度衰弱，一场潇潇细雨也可以作为杀人利器。只是可怜了无辜的平常，就当是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吧，成长的催化弹。早早经历一些坎坷，会比一帆风顺长大来的坚强。

　　爸爸妈妈，原谅我的怯懦与软弱。扶不起的阿斗给二老叩首谢罪了。
　　爷爷，书上已命抵罪，希望您来世遇到一个好孙儿，福星高照。
　　平常，你没有软弱的权利，你要负担两个人的坚强。这是宿命。
　　星辰，许诺，……帮我照顾好小丫头……

作者有话说

　　生日文之一，单独拿出来是为了满足自恋心态而已。
有些愤青，有些悲观。
悬挂几日即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