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类》浮云寄

4、第 4 章

　　穿过一节节车厢，艾德勒的脚步无声无息，像个披着黑衣的幽灵。
　　当他拉开那节车厢的门，碧绮跪在地上，艾德勒听见她清澈的声音回荡在整节空荡荡的车厢中。
　　“全能仁慈的天主，你慈悲为怀，从不拒绝向你呼求的人。你知道我们的有限和软弱，面对生命的终结，我们都怀有恐惧、不舍，求你减轻他们身、心、灵的痛苦，使他们因你的慈爱获得力量，平安地走完今生的旅程，回归你的怀抱。”她伸出细弱的胳膊在胸口划十字，结束了这段为临终者的祈祷文，“亚盂。”
　　碧绮抬起头，看见黑暗中的身影，然后她对自己说，罪孽。
　　艾德勒走近了她，那扇窗户还开着，风夹着雨点打进来，天际头隐隐响着雷鸣，一闪一闪的，照亮了艾德勒和碧绮的脸孔，又暗了下去，然后再次亮起。
　　他望着远处，面沉如水，所有细小的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包括那越来越近的喘息声，那声音比风吹过的声响还要轻微，越来越近，聚集的越来越多。
　　艾德勒关上窗户，朝碧绮伸出手说，“跟我来吧，修女，今晚如果我活着，那么你也可以活着。”
　　碧绮站起身，她的手垂在身侧，抬着头从艾德勒的身边走过。这时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碧绮猛地抬头，她的眼睛直视着艾德勒，就像她和艾德勒是平等的，她作为一个人类面对他一点也不弱小。那目光里没有仇恨，没有愤怒，同样也就没有原谅，那么宁静，那么安谧。艾德勒甚至都没想过移开自己的眼睛。短暂的光亮把碧绮的影子投射在艾德勒的身上，在她走过他身边时，那细长的影子从艾德勒的左臂上快速地移到他的胸口，然后再离开。
　　艾德勒的手悬在空中，她恨他，是用一种漠然的方式恨着他。他忽然能体会到这种对于吸血鬼来说相当复杂的感情，原来恨是可以这样的。

　　餐厅里用餐的人闭着眼睛，用奇怪的姿势或趴在盘子边，或仰倒在椅背上，或干脆坐在地上胳膊抱着椅脚。酒杯里的剩着残酒，餐后的点心刚开始被吃了一小口，叉子上还叉着块沾奶油的蛋糕，这一幕像胶片般被定格了。
　　碧绮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种暂停，她把手指靠近一个人的鼻下，均匀地呼吸声令她安下心来，他们的脸孔都还红润，只是睡着了。这种不正常的安静令这里显得阴森森的，每一个动静都像被放大了，碧绮走进来的脚步声，列车的行驶声，还有唱片机里犹在播放的音乐声，这些声音彼此之间被独立开了，不能融合成一体。
　　嘉莉不在这些睡着了的人之中。碧绮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艾德勒跟在她后面看着她的动作，他觉察出她很痛苦，还似乎又在解脱中，从刚刚那个妥协后，这个修女一直处在矛盾的折磨之中，他并不觉得她做了错误的决定，所以没必要感到后悔与自责，这让他不可理解，但是他没必要理解她，她也快死了，理解是件很花时间的事。
　　“你们的敌人就要来了。”碧绮转过身说，“他们也不是人类？”
　　艾德勒笑了，再一次惊诧于她那敏锐而无误的洞察力，“是的，修女，他们是狼人，吸血鬼的死对头。”
　　碧绮叹了声，“所以如果你们失败了，这里的人还是会死去。”
　　艾德勒走到酒柜前，挑选了瓶上好的葡萄酒，打开瓶塞，他一边给空杯子里注酒，一边说，“在人类当中，你的洞察力是少有的，不需要我一个劲儿的解释，甚至我并不想让你知道的，你都可以觉察出来。”
　　他把另一只杯子里注上清水，递给碧绮，脸上带着微笑，“你之前的那个世界，在今晚改变了，或者说是你看到了它的包容性，人类、吸血鬼，还有狼人，都是自然界孕育出来的生灵，也许还有其他的，不为所知的生灵。人类总是要死的，因为你们更脆弱。”
　　“我们拥有一些你们没有的东西，对此我确信。”她看了他一眼后说。
　　“你是指光明？黑夜结束时的日出？人类一辈子能见到多少次日出？而我们拥有永恒的黑夜。”艾德勒啜了口酒，“长生不老，是你们每一个帝王穷其一生都在梦想着的事。”
　　“艾德勒先生，在死亡的同时就会有新生，有始有终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当所有的事物在变化时，永恒不变是一种孤立，被自然独立出去，抛弃出去，你们是有记忆的，对吗？如是失去记忆就不能称之为永恒。艾德勒先生，是什么令你们在万物变幻时还能融入其中？如果不能融入其中，那么你们将是这世上最寂寞的生物。”
　　艾德勒脸上那种悠闲的微笑消失了，他不知道什么是寂寞，如果是在日落醒来后那恒久不变的重复，眼中所看到的不能引起情绪上的共鸣，或在清晨来临时再次没有遗憾的入睡，不需要留住什么同样也不需要给予什么，还有从不被任何事物触及到的灵魂，这算是寂寞吗？
　　碧绮喝了口水，走到一张空椅子上坐下来，她把杯子端在胸口处，望着车窗外的黑夜说，她说，“艾德勒先生，今夜我听到和看见的事太多了，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再知道了，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她说完后，闭紧双唇，陷入某种冥思之中。
　　艾德勒坐在酒柜前的转椅上，伸长了一条腿，微微地躬着身子，酒精使他体内的血变的更安静，缓缓的流动到四肢。他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旁边，只穿着件白色的丝绸衬衣，领口处和前胸用金线绣着繁琐而精美的蔷薇花图案，袖口处的花边遮盖着一部分手背，露出一双细长光洁的手掌，十只手指像女人一样白晰，透明的指甲一点点长出来，像十把锐利的小匕首，可以轻易的刺穿水泥墙壁。
　　是的，人类的确拥有他们所没有的，没办法体会到的东西，不只是每天升起的太阳。对于人类脸上的那些丰富多变的表情，让吸血鬼们觉得可笑，但总要经过那么段时间，他们会奇怪那些眼泪，那些闪动的泪花的眼睛是在笑？那种轻浮的情感对人类来说轻而易举？这些疑问在一个吸血鬼身上是找不到答案的。然后会有种竭力隐藏起来的好奇与羡慕，甚至是妒嫉，这会让他们会更加蔑视渺小的人类，更愿意用利齿中断那些令他们讨厌的快乐表情。等这段时间过去了，吸血鬼就会安静下来，成长使他们更为冷漠，对于情绪已经所剩不多了，除了对家族的忠诚，这是根深蒂固的，就像情感淡薄一样存在于吸血鬼的本能之中。
　　西蒙的进来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匍匐在艾德勒的脚下，在所有的吸血鬼之中，只有艾德勒是他的主人。他对艾德勒的敬慕超过了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他的脊梁只对艾德勒弯曲。吸血鬼和狼人是一对从生下来就相生相克的敌人，如同水火。但西蒙是个例外，他是狼人中的异类。
　　列车上的吸血鬼们一个个聚集到这里，他们把在睡眠中的人提起来，就像提着填充棉花的布偶轻飘飘地，塞回他们原来待着的小空间内，并从外面把车厢锁上。
　　一下子餐厅里空出来，零乱而空荡。但很快陆续回来的吸血鬼填充了这里的空荡，他们全部等在这里，所有的力量聚集在这里，等待着一场恶战。
　　碧绮望着玻璃窗里映着的身影，像幽灵一般轻飘飘的，她把额头靠在一处没有身影的地方，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任何事情。
　　如果作为人类，这些吸血鬼都长着一张极为英俊的脸孔，无论瘦弱还是强壮，身体的比例都几乎是完美的，他们本身就是一种诱惑，充满堕落的诱惑。
　　现在他们都开始显露出与人类不同的外貌，嘴里长出两颗尖尖的吸血鬼牙齿，指甲暴长出来，尖部呈灰白色。这些吸血鬼分散在艾德勒的四周，警觉得注意着列车外面的动静。
　　吸血鬼们在手指的指尖处套上纯银制成的尖钩，后面扭动着像章鱼一般细长的触须，他们用指尖切开指根处，那些触须被鲜血的气味吸引，深深的钻入吸血鬼的指根里，一阵抽搐后那些触须不再扭动了，就像从皮肉里长出来般，牢牢的将纯银尖钩固定在他们的指甲上。
　　空气中那种越来越浓烈的野兽气味连碧绮也嗅到了，然后她就看到隔着玻璃后面的那大片黑暗里，闪烁着一个个幽绿色的亮点，像一个个快速移动鬼魂，朝着列车围攻过来。现在没有月光，乌云遮住了月亮，只留下空旷而阴暗的大地，还有一列被吸血鬼控制了的列车呼啸奔驰。
　　碧绮觉得什么东西动了下，或许根本就没有动，但她却离开了自己原来待着的地方，置身于一群吸血鬼的中心。艾德勒的手正握着她的胳膊。那种速度根本不是人类所能想象到的。
　　“那里太危险了，修女。”艾德勒温和的说，银白色的指甲套像贴在她的骨头上，硬梆梆的，泛着冷冷的光。
　　碧绮明白那温和背后的意思，死亡对于她不该是现在来临。
　　她曾想过几十年后的某天，自己会躺在一张床上，在夜里安静地等待天主的接引，身为一个修女，她不可避免比常人更多的接近死亡，看到那些濒临死亡的人和黑色的棺材，长满野花的墓地，这些都离她很近。但她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这样，以某种奇怪的方式，而且会带着罪孽感离开。她唯一能做的是使自己平静下来，就像她正在死去，却不是以疾病的方式。
　　“西蒙，去把这节车厢前的车钩解开。”艾德勒吩咐。
　　“是的，主人。”
　　这节餐厅是紧连着火车头的一节车厢，解开车钩后这列火车上的乘客被弃在两站之间。
　　一间沉闷的声响后，可以听到两种不同的列车在铁轨上前进的声音，加速与减速，后面连着的车厢失去动力后靠着惯性行驶了很长一段距离，才渐渐地慢下来。
　　“我履行了承诺，修女。”艾德勒说。
　　碧绮注视着他，眼神里是安静的顺从，并不是顺从与艾德勒，而是顺从于她的誓言，她的上帝。
　　艾德勒站起来，紧紧抓着碧绮。他的眼睛瞬间像燃起的火把般明亮炙热，吸血鬼们蜷缩起指尖，身体朝外把艾德勒和碧绮围在正中心。西蒙站在车厢与列车头的连接处，他的身体暴长了几丈，突起的肌肉上长满了青灰色的长毛，嗤地一声把衣服撕裂开，脸孔的前端突出，嘴巴往后裂变，满口的牙齿雪白粗大，手上也长满了长毛，指甲又尖又锐，嘴里发出低沉压抑的嘶吼，现在的西蒙完全是个有着人形的野兽。
　　他抓着通往车头的铁门，往外一推，整扇门哐地声倒下。然后西蒙似乎是动了下，那动作快地看不清楚，只能看到那敞开的衣边朝上翻卷着，接着轻轻地落下来。西蒙的指尖上沾着鲜血和一小簇灰色的毛发，他的脸朝上仰望，热呼呼的带着腥味的血滴到脸上，紧靠着通道门边的车顶已裂开了一条大缝，从里朝外翻起。粘稠的血沿着翘起的、尖利的铁皮边缘往下滴落。外面是浓密的夜空。
　　餐厅左侧的铁皮被猛地撞击了下，接着是刺耳的磨擦声，像野兽的利爪深深地勾进铁皮中，让身体牢牢的固定在列车外。被利爪勾住的那部分铁皮朝内凸起，显出四个尖尖的爪痕。这种声音旁随着上下各两排错开的爪痕凸起，一排接一排的出现，两边的车皮和列车顶，咚，咚，咚，那种声音如同邪灵在锤打紧闭的大门。厚达几公分的列车铁皮不堪一击，朝内陷成一个个的大坑，接着碧绮听到头顶上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划拉声，车顶出现一条长达一米的划痕，脆弱不堪的铁皮就快要被撕裂，扯开一个大口子。
　　吊灯晃悠悠地，发出嘎吱嘎吱地声音，车顶快要支撑不住它的重量。每一下晃动，灯泡就熄灭一次，忽明忽暗的让每张脸都变的虚无飘渺。
　　静寂只维持了不到半分钟，忽然爆发了，撕裂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玻璃窗碎成数片，整个车厢被扯出无数条大大小小的裂隙，绿莹莹地眼睛注视着车厢内。一头头巨大的人形怪物从洞开的车窗口和大裂隙跃入，带着暴戾的嘶吼声。白光闪过，最外面的吸血鬼用他们的指尖划开狼人的咽喉处，快速切断喉管，当他收回手时，狼人哀号着倒在他的脚下，从动脉处喷溅而来的血液在车厢地板上留下一条彗星尾巴般的痕迹。割开的喉管处，血液泛着气泡涌出来，两边的皮肉在竭力往一起聚合，但另一种力量制止了这种聚合，咽喉处的皮肉徒劳地努力着，最后裂口越来越大，大量的失血与窒息让狼人在痛苦中死亡。
　　这时，吸血鬼的眼睛里闪烁着碧绿的，阴惨惨地火焰，没有温度的兴奋。这种兴奋很快传到每一个吸血鬼的眼中，对杀戮的激情与细致精美的容颜相互映衬，两个极端，却呈现出令人窒息的诡谲情景。如果说之前的吸血鬼接近人类，那么这时的吸血鬼更接近妖魔，而这里就是地狱。
　　最多的狼人攻进来，张着嘴露出兽齿扑向每一个站着吸血鬼，快如闪电，力量惊人。吸血鬼迎面而上，他们只攻击狼人最薄弱的要害——咽喉，银制的指甲如刀锋般闪过，鲜血四溅，快速、准确而残暴的杀戮，瞬间的死亡却又带着无与伦比的优雅。
　　当吸血鬼来刚刚杀死一个狼人还来不急收回利爪时，后面的狼人乘机扑上去，咬住吸血鬼的咽喉，把他们压在地上，四肢踏在吸血鬼的身上，用利齿撕碎身下的敌人。但是很快他们忽然瘫倒在吸血鬼的身旁，吸血鬼把他们从身上推开时，露出从胸口直到小腹一条长长的伤口。吸血鬼们身上分不清是来自自己还是狼人身上的血，染红了他们苍白的皮肤。当他们把断肢结回原来的地方，被狼人咬开的皮肉骨头开始痊愈，血停止流淌，骨肉再次粘合在一起，如同被埋葬在坟墓中的死尸再次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生命又回来了，这种复活的场景在碧绮的眼中是无法形容的恐怖。她看不清两方的动作，只看见死亡与血腥，来自狼人的。但他们根本不在乎，进攻的动作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怯懦。他们像是生来就仇恨上了对方，而血液流淌的味道又令这种仇恨扩大到疯狂的地步，或者自己全部死亡，或者把另一方赶尽杀绝，只有这两种结果。
　　忽然一缕悠长而细微的振颤声响起，那声音几乎能把魂魄被勾出躯壳，铮铮的，断断续续，绵长而刺耳。狼人后退了，他们像来时一样迅速消失，留下满地的尸体与碎屑。
　　拖着一节车厢的列车还呼啸着奔驶在旷野中，好像永远都离不来这里，永远都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