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类》浮云寄

1、第 1 章

　　喷着灰黑色烟雾的火车缓缓的驶进站台时，天开始下起牛毛细雨，湿湿的落在碧绮的灰色泥子帽上，她拎着一只黑色的牛皮小皮箱，是前任院长嬷嬷罗琳留给她的，皮面磨损的厉害，但却相当结实。里面放着她的梳洗用具，几件换洗衣服和一套新做的修女制服，还有几百块零碎的钞票。
　　在一大群面色灰暗的人群中她显得格外突出，碧绮有着光洁的额头，黑色的像水晶般清澈的眼睛，纤长弯曲的睫毛，脸颊白如玉石般，嘴唇是粉色的，柔媚的抿着。即使是在这个繁华的大城市里，她也显得与从不同，旁边的人在第一眼惊艳的瞥过她一眼后，低下头，似乎是某种力量令他们无法放肆地长时间盯着她，那像是一种凌驾与众人之上的圣洁感，类似于教堂里供信徒祷告的圣像，低垂着眼睑时的模样，可以反观出世人内心深处只有在临终前才会对神父忏悔的罪孽。
　　但对这些碧绮一无所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美丽的。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那么多张不同样的面孔，有得意的，有满腹心事的，有兴致勃勃的，还有忧心忡忡的，都从他们的眼睛里反映出来。这与她来自的那个地方完全不一样，这里五光十色，熙熙攘攘，喧嚣的声音充斥其中，还有自私、贪婪，冷漠与堕落，当这些混合在一起时，却充满了诱惑力，慢慢腾腾的瓦解着头脑单纯的人那点仅存的毅志力，让他们心甘情愿的误入歧途。这些东西碧绮似乎都能看出来，根本不需要融通与学习，她有这种来自本能的洞察力，然而对于这点现在她也同样是一无所知，就如同是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到答案而不了解得出答案那段复杂的运算过程。
　　这个地方的人们开始抛弃上帝。她心痛地对自己说。
　　拥挤的人群围住每一个入口，阴冷的雨让这些人失去耐心，碧绮避开抗着行李的仆役们，在最后面的车门上了火车。当她找到自己的车厢时，火车轰隆隆地开动了，窗外的人与物越来越快的离她而去。
　　农村里绿色的田野，手掌粗糙的农民，褐色沾着苔藓的墙根，天气晴朗时，小教堂那被阳光反射的闪闪发光的屋顶，甚至是后面一排排不整齐的墓碑都离她越来越远。而二十五年来，她从没离开过那里一步。直到一封信，一封来自圣地的信。送信人用洗干净的双手捧着，一路奔跑到教堂的小门前，然后亲吻自己的手心，仿佛那里也沾上了圣地洁净的气息。是主教大人的亲笔信，信很短，但明确指出要她，这个新上任的小教区院长嬷嬷近期内调任到圣地工作。这几乎是从未有过的升迁。她一直待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地方，教民不足百人，没有值得升迁的功绩，也没有大笔的财富可以赠予教会。这个消息使得整个村子都像过节一般沸腾起来，村民比任何时候都虔诚的自发聚集到唯一的小教堂前，穿着干净的外套，在胸前默默地划着十字祈祷。她却心情平静，毫无先兆的巨大幸运往往伴随着别的东西，但碧绮也没有惴惴不安，所以该来的都是上帝的安排，听从命运的脚步，让心跟随着上帝，这是她一直在做的事。
　　车厢里有六个座位，除了碧绮还坐着两个从前面车站上车的两位女士，一位约六十岁左右，身体丰满，穿着狐皮的半长大衣，膝盖上搭着条色彩柔和的羊毛毯子，神态据傲的望着窗外。她的女伴是位十八几岁的姑娘，心型的脸蛋，粉红的肌肤，眼睛像一片朦胧的蓝色迷雾，漂亮又娇弱。
　　碧绮把行李放到头顶上方的行李架里，然后坐在她们对面空着的椅子上。
　　“下午好。”碧绮觉得自己应该先打个招呼。
　　上年纪的女士朝她点了下头，算是回过了，那个年纪轻的姑娘好奇地盯着她，“你一个人旅行？去哪里？”
　　“是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去圣地。”
　　“是去旅游？我没去过哪里，我朋友说那里是个让人乏味的地方。对了，你叫我嘉莉吧，我家里的人都这么叫我。”
　　“嘉丽，不，”碧绮微笑了说，“我叫碧绮，是个修女，圣地对我来说不是旅游的地方。”
　　她张着嘴惊异地表情，让她看起来天真未凿。
　　“你还这么年青……。”她没有说下去。
　　“这和年青没有关系。”年长的女士忽然插了句，然后她唉呀了声，说，“我得睡一会儿。”
　　碧绮知道这是让她别发出声音。
　　她靠在车厢最里侧的扶手上，知道自己为什么惹着那位女士心烦，是她半新的蓝色外套，在站台候车的那会儿被雨打的半湿，现在皱巴巴的裹在身上，脚上的鞋子也沾着泥垢。这张包厢的火车票是随着那封信之后寄来的，没有随附信件，只有一张薄薄的红色车票，那红色异常的鲜艳，碧绮觉得眼睛似乎被那红色刺痛了一下。
　　火车驶过两个城市中的旷野，夜色降了下来，车窗外漆黑一团，碧绮靠着那里睡了会儿，醒来时车厢里只剩下她一人。
　　车速慢了下来，碧绮通过车厢内的小册子知道这是个中途停靠的小站，大约五分钟的时间。
　　五分钟后火车又缓缓的起步了，像个行动迟疑的怪兽。
　　车厢的门拉开时，碧绮像是被惊了下，胳膊从扶手滑脱。
　　“吓着你了，真抱歉。”那是一个像丝绸一样光滑诱人的声音。
　　碧绮抬头看着进来的人时，她忽然明白了漂亮这词的真正意思。那是个高个男子，约三十岁左右，一头乌黑的长发微微带着点卷曲，非常柔顺的在脑后束起。他的肌肤很白，是一种半透明的白，细腻光洁，眼角微微地朝上翘起，挺直的鼻翼，形状优美的薄唇，他的五官精美的无可指责，即使是最挑剔的人，也指不出诸如眼神无光、鼻头有些许宽大之类的微小缺陷。他像是上帝最杰出的艺术品，宽宽的肩膀，纤长腰身，两条有力的双腿，穿着上即使碧绮对这方面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但也可以看的出，那笔直的深灰色呢绒外套价格不菲，脚上的皮靴亮的像面镜子，柔软光滑。
　　“没关系。”碧绮说，“晚上好，先生。”
　　“晚上好，艾德勒。”他微笑着，那笑容令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迷人的光彩，“我的名字。我可以坐在这里？”他礼貌地指了指碧绮旁边的空位。
　　“当然，碧绮，我的名字。”碧绮紧接着又说，“碧绮修女。”
　　艾德勒听了她后面的话后，微微的欠身，“在旅途中能遇到一位接近上帝的人，是我的荣幸。”他的语调平滑，带着股慢吞吞地贵族腔，却又丝毫不做作。
　　碧绮盯着他的眼睛，她看见了黑暗，似乎是无边无尽的，在浓厚的黑色下面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片冰冷、艳丽、而静止的红色海洋，那是任何神灵都不曾涉及的领域，散发着死亡的气息，然而这一幕就像是幻境，只一下子闪过，不，她对自己说，他没有任何信仰。
　　这时半开的车厢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像是个巨人踏步而来，脚步临近车门时放轻了，门后闪现出一张脸孔，那是一张人类中最为奇特的脸孔，浓密的毛发布满整张脸，充血的眼睛闪着恶狠狠地光，扁平的鼻头，鼻孔朝天翻着，嘴巴几乎有正常人的两倍宽，但嘴唇却极薄，像是一条宽大的裂缝长在鼻子下方。粗短的脖子，身材虽然并不算是高大，但强壮彪悍的胸膛，无形中使他显得高大起来，几乎像座小山。
　　他两只手上都提着两只硕大皮箱，目光一接触到艾德勒时立刻温驯起来，连动作也格外轻柔，跨进车厢后，他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后，朝艾德勒鞠了个躬，静静等候着。
　　“他是我的仆人，西蒙。”艾德勒介绍。
　　“晚上好，西蒙。”碧绮温柔地对西蒙说话，“我是碧绮修女。”
　　“碧绮修女，晚上好。”西蒙低垂着头，声音沙哑粗重，像是带着极大的痛苦般。
　　艾德勒朝西蒙摆了下手，说，“好的西蒙，坐下来吧。”
　　西蒙缩着两只粗壮的手臂，慢慢地走到艾德勒的脚下，靠着门的方向放着两把供仆役休息的铁皮小凳子，他坐在上面，巨大的身体像是坐在地上，几乎看不见他屁股下面的铁皮凳子。
　　车厢随着火车的前行微微的晃动，暗黄色的灯光把三张的脸孔都隐藏在阴影里，碧绮的手下意识的握着胸前垂着的十字架，那银制的十字架在她的手心里温暖着她的情绪，当她侧过头时，几乎要叫出声来，西蒙映在车厢拉门上的阴影变幻成一只正带着镣铐的野兽，她甚至看清楚那一根根竖立起的灰色兽毛。银制十字架从她的手心里掉下来，在胸口处晃动着。
　　“你怎么了？碧绮修女，你的脸色很难看。”艾德勒侧过头，他的声音是关切的，但在他的眼睛里，碧绮看到的是艾德勒完全明白她是被什么惊住了。
　　当碧绮再次望着西蒙映在上面的影子时，那是个强壮男人被光线拉长了的影子。“没什么？谢谢。”她回答，但胸口处像得了心脏病的患者一样，一下一下地透不上气来，如有只手在无形中捂着她的嘴巴，不让她呼吸。
　　“容我猜想一下你的目的地，是圣地？”艾德勒忽然问。
　　“是的。”碧绮说，“那么你呢？艾德勒先生。”
　　艾德勒的嘴角微微地向上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这是一种慵懒地、漫不经心的微笑，“我现在还不知道，等我觉得厌烦了这种旅行，或者是某个地方勾起了我兴致，那么就是我下站的时候。”
　　“为什么会这样？”碧绮在为自己的这种解释不出的感觉找原因，所以她又说下去，“这让我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说的太对了，修女。”艾德勒慢条斯理的说，“当你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在手上时，时间对你来说根本不是重点，而改成如何打发它上面了。这是我们家族的传统，从一个地方漂泊到另一个地方，居我个人，我从不在同一地方待满二年。太多的旅行，让我甚至会忘了曾经待过的城市，它们总是在变。虽然有种根深蒂固的东西几乎没有改变，但一下子是没法感觉到这点的。人类不都是容易被外表的东西所迷惑住吗？但是，碧绮修女，你给我的感觉是个例外，你似乎正与之相反，能够忽视外表而看出内在的真实。”
　　“可是我们并不熟悉。”碧绮指出。
　　“这是我的直觉。”他耸耸肩膀，“而且我们有验证的时间，到达圣城还有四天，那时我就会知道我的直觉是否正确，也许还用不了四天。”
　　这是一对诡谲的主仆，她从没把这个词用在任何人或事物上面，即使是静静地陪伴那些要被埋藏的死人时，也不曾有过一丁点这种感觉，然而他们是活着的，和她一样在呼吸，在微笑，在观看，在外表上她指不出他们有任何的不同。
　　艾德勒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精美的怀表，下面拴着条长长的波纹金链子，他打开表盖看了下时间，说，“现在是用餐时间。”接着他转向碧绮，“可以同我一起去餐厅用餐吗？如果你不嫌乏味的话，我可以给你讲讲我去过的那些城市。”
　　“太麻烦你了。”碧绮刚要委婉拒绝。
　　艾德勒站起身，用他那种丝绸般的声音再次发出邀请，“别拒绝我，我很希望能招待上帝的仆人。”
　　这时，碧绮不能拒绝了，“非常感谢你，艾德勒先生。”
　　“如果可以，请叫我艾德勒。”艾德勒对他的仆人吩咐，“西蒙，你留在这里。”
　　“是，主人。”他的仆人拉开车厢门时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