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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铺着厚厚的地席,将早春的地底寒气重重阻滞在脚下,面对帐门的主位上,荆钗布裙的女人白发苍苍,望之与曹操殊不般配,仿佛相差了几十岁的巨大鸿沟,然而安盈却知道,这是一位真真正正的母亲,她的每一根白发,都是对长子曹昂无限的怀念。
就冲她视荣华如粪土,敢跟曹操拍板并执意和离,这个女人就值得敬重。安盈心中如此想,随着卞明倩一同行礼,心中满是崇敬。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现在就是个民间的老妪,倩儿你却是堂堂丞相府的当家主母,贱妾这两字,以后莫要提了。”
“旁人面前可以不提,在夫人面前还怎敢如此?无论夫人在乡野,还是在府中,都是丞相心中唯一的夫人。”
时规,继室、填房,在正妻面前需执妾礼,丁尚婉虽然自请下堂,曹操碍于丞相府中无人主事,且曹丕终是曹昂之下最大的儿子,不得已抬了卞明倩正室的身份,但要说从心底里,结发之妻的感情,毕竟是不同的。
丁夫人叹了一声,把目光转向安盈。那是如有实质一般的凌厉一瞥,昭示着这个已经下了堂的女人曾有过的辉煌。
安盈道,“真定安氏见过丁夫人。”
“听说你,弃夫归宗,思春别嫁?”
“弃夫是实,话却反了,乃是夫弃;归宗亦有,却不为思春!”
帐中有人嗤笑一声,丁夫人凌厉的一眼扫过去,一个有着与丁夫人相似轮廓的贵妇便瞬间失声。
“说说看,不为思春,那是为何?”
“夫者,何为夫?一丈之内为夫,顶天立地为夫,光耀门楣为夫!同床共枕,相濡以沫才是夫。世有女戒,故女子知为妻之道,行有所依,而为有所凭,敢问夫人,那为夫之道,就能够无法无天了吗?”
这话简直是当胸一枪捅进丁尚婉的心窝,要不是曹操这个做丈夫的行为已经让她忍无可忍,何至于两夫妻绝决分开?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昨日种种,俱为昨日黄花,不可追,便该当机立断,再不回头!
丁尚婉将安盈的话喃喃念了两遍,倏然笑道,“不错,既去且归,女子志气,当该如此!”
那一笑,如凛霜遇阳,万木回春,安盈险险目瞪口呆,丁夫人明明已经不年轻了,为曹昂又操碎了一颗心,白发苍苍的老妇,板着脸时自带了无尽的阴翳之气,却不料,她那一笑之间,阴翳烟消散去,天地荣光,俱蕴眼中,暖暖的,虽不炽烈,却可辐照大地,让人心徜徉。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安盈忽然明白,为何以曹操之风流,滥情,亦到濒临生命之终点,也还对丁尚婉念念不忘。
“笑了笑了,可算是笑了,贱妾就知道,安夫人的爽利脾气肯定会和夫人的秉性,果然如此,尚仪妹妹,可记得,有多久没见过夫人这样笑容了?”
卞明倩口中的尚仪,便是之前嗤笑安盈之人,亦是丁尚婉的亲妹妹,夏侯渊之妻。
后者僵硬的朝安盈笑笑,完全的心不甘情不愿。
然而这帐篷的女人,论尊,谁能尊得过丞相夫人卞明倩?谁贵,丁尚婉虽然自请下堂,然说一不二到连曹操亦不敢轻捋其锋,,此二人一推崇一认同,帐中女人都是曹操最亲近信任之下属之妻,谁又敢继续拧着来?
在经历过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片刻沉默之后,帐中气氛顿时升温,一把亮丽至无以复加的美妙声线,摇曳生姿的道,“主母实在是太没道理,光顾着朝夫人推荐美人,难道我等都是摆设不成?罢了罢了,人微言轻面子薄,还是我自己来吧,安夫人,久仰呢,我家文和对夫人当日援手之德,一直念念不忘,要没有夫人一席话,只怕我家那小子,性命堪忧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来日若有差遣,即便赴汤蹈火,我贾家上下,亦在所不辞!”
话音落,安盈尚来不及开口,卞明倩捂嘴爆笑,“漏了漏了,姐姐哟,你又漏啦!”
那美妙声音的主人,着一身大红霓裳,美艳不可方物,只有冲着灯细看,才能看到眼角泛出的一圈细纹,昭示出她业已年纪不轻。
只听她懊恼的道,“我又漏了?”
感情这暗号似的的话还是有缘故的?
卞明倩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贾文和的夫人猛拍大腿,她这样年纪,又是这等身份,旁的人做出这样的动作定会让人觉得粗鄙,然而在她做来,却别有一股风流飒爽,利落无双,“我呀,一见到投缘的人,这老本性就实在忍不住了,漏就漏了吧,我瞧着安夫人也不是那等迂腐的小人。”
卞明倩解释道,“贾家嫂子年轻那会儿,也是挽得弓骑得马,震慑一方的巾帼英雌呢,如今年纪大了,修身养性,可惜啊,没养彻底。”说到后面,又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
贾氏并不介意卞明倩的取笑,可见两人私下里的关系真的好,仅是无奈摇头道,“什么巾帼,不就是个马贼头么,夫人不用给我贴金,我那算是什么英雌?不过西北地界上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罢了,跟了我家那口子,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远得不说,就咱们这帐里,你们哪家那口子,不是真正的英雄呢?!”
女人们凑到一起,孩子、老公,老公、孩子,千古不破的道理,安盈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贾诩之妻,这女人,看着豪爽,却又粗中有细,难怪能成“毒士”之妻。
听雨之宴,直到戌时中才歇,有丁夫人撑场子,别说帐中这群实权贵妇笑语如花,无人再提安盈那点子在许昌街头被炒翻了的绯闻,就是后来出帐,亦无人再敢当面再翻她白眼,至于背后是什么心情,只看她们暗中揪碎了的锦帕,就全部知晓了。
好在安盈也无所谓。
听雨宴后,安盈才知道那一晚,曹操与夏侯渊在城外行营阅军,各自坐镇虎卫军与豹卫军的一什,双方五十名士卒互为敌对,上官不出谋,不划策,中军帐里端坐着,要么被俘,要么等待胜利消息,双方士卒经过一整夜的斗力斗勇,水里岸上,最终豹卫军的一个士卒脱颖而出,成为曹操身边又一掌旗的贴身护军。
“听刘全提的时候,末将还不信,后来使人特意去问了,还真是张岂页,不知夫人还记得那个少年吗?”牛闲难得八卦一次,主要是军中这回突然搞什么实战演习,刀枪都换了木棒钝头,弓箭亦折了箭簇,演起来也不再是校场长官在上面挥旗,下面士卒变阵,这次的演习是一伍一什都可能单独出战,划定一个山头,或者一片平原,其后就各出奇招,要么全歼了对手,要么己方的帅帐被虢,败者也就算了,胜者马上就能得到拔擢,成为将军们的近卫护军,上头既出了重赏,下面都已经踊跃到疯颠,练武热情空前高涨。
男人的热血永远只为那么几样物事沸腾,牛闲虽然早就脱离最低阶士兵的行列,然而征战是男人天赋永恒的本能,说起张岂页的崛起,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振奋。
安盈放下许昌城中贵妇邀约赴宴的帖子,好笑的回望他,道,“怎?听着口气,将军也想下场试试?”
“怎么会不想呢。”牛闲是最早被曹操调到安盈身边的人,安盈脾气极好,没其他女子的矫做,亦不端方到高不可攀,牛闲难得吐露心事,腼腆道,“想得很,不过……还有点怕。”
“怕?!”这字眼把安盈吓得不清。
牛闲更加不好意思,道,“听说张岂页他们那什,起初是那什长指挥,被丞相的虎卫军压着揍,差点全歼,只剩了一伍多一人逃了出去,张岂页就靠着这连他在内的六个人,设伏,诱敌,分歼,最后反败为胜。以少胜多,以一敌十,牛闲没这本事。”
说完,目光落在自己后腰上俩冬瓜大的实心锤子上,颇有些意难平。
安盈好悬没笑出来。却听帐外赵广大声道,“娘,娘!”一路风风火火的跑进来,后面跟着不疾不徐的赵统,微拧着眉,似有心事的模样。
牛闲行了礼,悄声退下,将帐内空间让予母子三人。
食物的充足,环境的改变,短短月余,赵广身上又多了不少肉,终于脱离安盈当日初见他那时脑袋大身子小的萝卜头形象,此刻从帐外冲进来,小炮弹似的扑倒安盈身上,险些将安盈撞了一个大跟头,还是赵统眼疾手快,扶住母亲,才避免将安盈撞出个好歹。
赵广在看到哥哥动作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又做错事了,小脸顿时一白,不过想到自己和哥哥的“大事”,这会也顾不得害怕哥哥,拉着安盈的手,急急忙忙道,“娘,娘,你答应给广儿做的芝麻糖呢,什么时候能好啊?”
安盈啼笑皆非,“你才吃完几天啊,这么快就又馋了?”
地震刚结束那会,两个孩子都成了惊弓之鸟,安盈为了安抚儿子,特意花了一下午,带着两个儿子一起下厨,彼时暮冬春早,比青黄不接的季节食物还要匮乏,安盈忙乎了大半天,也不过就是几道荤菜,外加一罐子饴糖。
赵广刚还煞白的小脸涨得通红,委屈道,“广儿才不馋,是熊公子!”
“啥?!”
赵统瞪了一眼弟弟,“要不是你去和他炫耀娘做的饴糖裹上芝麻美味无比,熊公子会知道芝麻糖是什么东西吗?”
赵广瞬间蔫秧了,赵统转头对安盈道,“熊公子年少,弟弟朝他炫耀芝麻糖,惹得熊公子哭闹不休,子建,唔,植公子便请弟弟拿出一些,他愿意用自己身上的玉佩作为交换……然后再后来……便不知怎的,演变成丕公子,子丹兄,为一派;彰公子,植公子为一派。言明三日后各自领一佐虎卫军,于城外择地实战演习,届时彰公子一系若是输了,植公子的玉佩就白送予弟弟;若是丕公子输了……弟弟的芝麻糖就要全部送给熊公子,不许私藏。”
安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