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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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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师塔里的空气一如既往的平静,老者用演算填满了整张纸,觉得视力有点模糊了,便抬起头来休息一下。这里只是其中一间办公室,而且只有两个人。他,还有他年轻的助手,阿德林,后者正在调配草药,一项原先需要他辅导的工作,如今已经做得很纯熟和完美。阿德林在他这里学习已经有六年,时常代替他处理一些事,该掌握的知识都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从未想过离开。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束缚了阿德林,这个世界那么的宽广,有的是地方可以供这个年轻人自由地发展,而他眼睁睁地看着阿德林从少年变成青年,不变的是对未来缺少盘算。他曾经提出替阿德林在法师塔谋取一个职位,但是阿德林拒绝了,声称自己对这里的工作没那么感兴趣。
既然没那么感兴趣,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呢?
老者觉得有点不理解。
「阿德林!」
外面传来清亮的喊声。老者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知道那是谁的声音。
「他来找你了。」老者提醒背对着自己的年轻人,「我现在都不用看天色,算着什么时候下班了。因为每到黄昏的时候,他总是会出现。」
老者的话刚说完,外面又响起来,「阿德林!听到了吗?」
阿德林转身面对老者,表情像空气一样平静。
「您打算回家了吗,席莱老师?」阿德林问道。
老者原本想摇头,眼前的瓶颈他还没有解开,此外他还有学院方面提交的文件要看看,但是他知道如果自己留下来,阿德林也会留下来,为他掌灯煮茶。他有时候很怀疑,这个年轻人到底有没有自己的生活。
所以他点了头,拨开椅子站起来,顺便将自己现有的成果拿起来,准备带回家再看。
阿德林开始收拾起桌子,「那您今晚想吃什么?我可以帮忙做饭。」
老者有些不高兴,「怎么了,当我照顾不了自己?虽然是一介糟老头,无家无室,但我早就习惯了独居的生活。倒是你,不要整天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事上。」
闻言,阿德林愣了一下,低头不再说话了。
与此同时外面又传来几声「阿德林!阿德林!」
两人走下楼梯的时候,法师们陆续出来了,有的别有趣味地打量阿德林,有的直接就说,「嘿,小朋友,那个精灵又来找你了。这回他还带了些好东西,你看见了吗?」
阿德林有些窘迫,法师塔里没几个年轻人,大多是德高望重之辈,因此他被唤作小朋友也是理所当然,这并没有什么,但是那个精灵总是为他带来额外的关注,正好与他的愿望相悖。
那个精灵持续性地出现在法师塔外,几乎每天都不缺席,每次逗留五分钟,不会过度打扰到法师塔里的工作人员。久而久之,这成为了法师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之一。那个精灵昨天是几点来的?前天送了什么花?大前天是怎么被阿德林拒绝的?
「他坚持了多久?近一年吗?」快走到门口时,老者突然说,「也许你偶尔可以放松下。」
阿德林目不斜视,跟之前对喊声一样,毫无反应。
老者暗叹一声,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拗得可怕,怎么劝也劝不动。
门口正对着铺满石板的路,两旁坐落着定期打理的草地。一个穿着光鲜亮丽,背着鲁特琴的男人站在那里,任谁看到他,都会觉得他面相英俊,眉眼俊俏,那尖长的耳朵彰显出魔法背景,使其被笼罩在神秘的光环下。
尽管如此,对法师塔的人们而言,他身上没有半点神秘感。他就是那个每天来到法师塔外,想尽办法约一个同样漂亮的男孩出去,却从来没有成功过的可怜鬼。
「阿德林!」
精灵眼尖地瞥见队伍中的身影,急匆匆地跑过去,想拽住阿德林的衣袖。
阿德林哪能让自己被碰到,立马闪身到旁边,闷声不吭地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阿德林!拜托,停一停!」精灵边追边喊,「我有很重要的话跟你说!」
一面石墙凭空在阿德林面前竖起。阿德林僵住了,蓦然停下脚步,心知这肯定是某个法师在捣乱。但是那个精灵已然追了上来,喘着气拉住了阿德林,却被后者奋力挣脱开来。
「你有病吗?」阿德林爆发道,「也许别人觉得这很有趣,但我不想每天被同样的问题困扰。你想问我『爱不爱』你,是吗!你已经问了三百六十四天,我也已经回答够了,如果你再不识相点,滚回你们精灵的领地,我就要——」
阿德林作势挥拳,虽然他更擅长治疗而不是格斗,但这最能表达出他的愤怒。
精灵明显比他高些,借助着这个优势,精灵笑眯眯地按下了他的拳头。
「别激动,这回不一样,我只是想找你当我的听众而已。」
见阿德林的目光变得困惑,精灵解下了背上的鲁特琴。旁边的法师们都聚集了过来,一群爷爷和奶奶兴奋地围绕着两个年轻人,不知情的恐怕要以为,这里正在发生了不得的伦理事件。
精灵拨动起铜丝弦,陪伴音乐轻盈地唱起来。
「喔喔喔~呀呀~
美丽的男孩,第一次看见你的双眼
是在漆黑的夜晚,在倾泻的月光下
那是天空的蓝,被太阳点亮的柔软
你的温暖使我的世界前所未有地转
喔喔喔~呀呀~
美丽的男孩,我想问你
能不能跟我共度这一晚
应该没有你想得那么惨
我们可以在桥上散步到
自然停然后跳舞到黎明
喔喔喔~呀呀」
当音乐停下来,周围响起热烈的掌声。
相较于众人的陶醉,阿德林面无表情,只听精灵说,「我知道我可能给你造成了困扰,但是这一年来,我们每天最多只有五分钟是站在同一个地方。你完全不够了解我,所以,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呢?跟我出去一次,如果你不喜欢我,以后我再也不会来纠缠你。」
阿德林终于正眼看向了精灵,「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守信?」
「以父树和火荆棘之名发誓,我绝对会守信!」
「好。」
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精灵欣喜若狂地上前拥抱他。
阿德林面露怒色,精灵意识到自己又冒犯了他,顿时松开他后退一步。
假装听不到背后的窃笑声,阿德林跟着精灵离开了法师塔。精灵在前面领路,他远远地走在后面,望着夜幕一点一点压下来,仿佛回到了初次遇见这个名为火荆棘的精灵时的情景。
那天晚上,他漫无目的地散步,从城市逛到郊区,像个幽灵一样。他主动选择成为那样的人,没有任何朋友,或者说不想要朋友。从很久以前开始,他的生活中就只剩下席莱老师一个人。在他十五岁就自杀的母亲和更早以前入狱的父亲,似乎都已经成为了遥远的回忆。
在偶然的情况下,他在郊区碰见了一个倒在地上的人。走近细看,原来是个精灵。但无论是或不是,这改变不了他应该做什么。经过检查,他发现精灵身上带伤,看起来还是魔法所致。
他像任何有恻隐的动物一样,尽力救活了精灵。本以为对方会说声谢谢,然后就此分别,再也不会有瓜葛。可是那个精灵不知为何,在睁开眼后始终盯着他,痴痴地不肯别过视线,更加不愿意离开他的房子。他还是用武力强迫那个精灵离开的,并且威胁精灵,如果再敢踏进这个地方,他就会找治安官来逮捕精灵。
一番疾言厉色下来,精灵总算有所收敛,不再整天在他的房子周围晃悠了。仿佛知道这样只会招来更多的厌烦,精灵有意地控制了自己出现的频率,只在法师塔的每日下班时间过来一趟,在塔外喊他出来。
一开始他会出来,然后精灵就会问「你爱不爱我?」这个可笑的问题。他会回答「不爱。」第二天精灵继续出现,继续问「你爱不爱我?」,如此周而复始。
后来他懒得回答了,如果席勒老师当晚留下来,他就正好有借口不出去,反之他会漠视,或者尽快跑走。今天属于意外情况,因为精灵演奏起了音乐,而世人恰巧对精灵的音乐抱有迷信,那些法师宁肯堵住他的出路,也要观摩精灵的表演。
「阿德林,我们去金羊毛街怎么样?听说那里有家餐馆很不错。」
被唤回现实世界,阿德林在听到街道名称时,下意识皱起了眉。
「……不要。」
那是奥伯爵士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
他讨厌奥伯爵士喜欢去的任何地方。
「好吧。」火荆棘耸了耸肩,张望着灯火通明的四周,「记得郁金香街也有很多好吃的……我好久没去过这座城市除了法师塔以外的地方了……希望没记错。要不就去那里?」
阿德林随意点了点头。去哪里吃饭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他只想尽快结束今晚的『约会』。
那顿饭吃得很尴尬。至少对阿德林来说是如此。火荆棘全程都在试图打开话题,有些话题引起了阿德林的兴趣,但是为了不给出错误的信号,即便火荆棘使出浑身解数,阿德林最多只『嗯』一声,就当做是应答了。他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菜肴上,用精制的面包堵住自己的嘴。
面对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蹭顿饭的约会对象,火荆棘也没辙了,只好重重地叹口气,末了看吃得差不多,灰溜溜地起身去结账了。
阿德林拿起纸巾擦着嘴,心里惦念起席莱的情况,怀疑那个老人今晚又是随便应付一顿。
平常他总是尽量包揽这类活,因为席莱老师对他有恩,从他失去母亲起,就向他慷慨地提供资助,曾经让他长期住在自己家。现在他虽有独立的能力和资金,却不希望离开老师的身边,希望将这份恩情完整地回馈,甚至在规划人生时,将这件事放在了首要的位置。
「阿德林?」
是错觉吗?好像听到有人叫自己。
阿德林懵懵地抬头,却在看清楚声音的来源时脸色瞬间苍白。
天啊……怎么会……偏偏在这时候遇见奥伯爵士?
「果然是你。」奥伯爵士穿着便服,满脸惊喜之色,「没想到你也来这里。」
爵士想要坐下来,靠近阿德林一点,但是阿德林倏地站起来,开始向门外移动。却被两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堵住了。奥伯爵士悠然地走向阿德林,「连声招呼也不打,会不会有点太失礼了?来吧,来吧。」他拍上阿德林的肩膀,一派热情的意味,「我请你吃顿饭,怎么样?」
「我才吃过。」阿德林攥紧双手,却还是按捺着,心知那两个男子是奥伯爵士的朋友们。
客人们开始注意到门廊处的异动,虽未停下用餐的动作,却边看他们边交头接耳起来。
「别这么不给面子嘛。」奥伯爵士低头靠近阿德林,把声音压到了最小,「上次见到你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嗯?王城这么大,平常总见不着你,现在就陪我叙叙旧吧。」
如果在这种场合动手,会不会殃及到餐馆和这里的客人?
阿德林犹豫期间,被奥伯爵士强迫性地拖拽了几步。
忽然,阿德林看见火荆棘出现在身边。
这个精灵叉着腰,眉毛高挑,满脸兴味。
「我才请你吃过饭哎。胃口就那么不容易满足吗?」
阿德林怔住了,正想自我解释,就见火荆棘走到了前面,拦住了奥伯爵士的去路。不过他既没有问候,也没有给奥伯爵士质问他是谁的机会,而是直接抬脚,猛地踹中了奥伯爵士的胯部。
耳闻奥伯爵士惨叫出声,阿德林忍不住捂起嘴巴,「古神啊!」
「古什么神啊,快过来。」火荆棘拉起阿德林就跑。
两人跑向了餐馆的后院,身后是奥伯爵士的怒吼和急乱的追击。
后院空间虽然很宽敞,但是高墙四筑,没有门窗,除非拐个弯跑进厨房,然而阿德林有种预感,火荆棘想的肯定不是那条路。只见精灵一把揽起阿德林的腰,轻盈地登上了墙体。这个举动出乎了阿德林的意料,直到精灵跳下来,并将他放下后,他才惊诧地确认,对方没有使用魔法,而是仅凭着攀爬和跳跃,就越过了那面高墙。而且还背着一个活人和一把琴!
「厉害吧。」火荆棘显然很清楚自己刚才做了些什么,朝阿德林一眨眼,「是不是觉得心中小鹿乱撞?是不是更爱我了?」
阿德林恢复了面无表情,「我以为你会漂浮起来,那样更简单。」
「可是那样就不能炫技了嘛~」
餐馆的背面恰好连接着一座拱形桥,下面的湖水接住了月亮抛洒的仙尘。
阿德林走上桥,心里乱糟糟的,仍在思考刚才的遭遇。
「你不该那样对待奥伯爵士的,火荆棘。」
「原来那个混蛋叫奥伯。」火荆棘说,「一看就知道他在找你的茬,我在柜台那边看见你们,还跟老板打听了一下,老板只说他有点权势,人见人怕。啧啧,反正我不怕。」他看了一眼阿德林,发现后者脸色不好看,连忙补充道,「呃,但我好像确实有点冲动了。你是不是……跟他认识?是同事?仇人?」他胡乱猜测起来,「恋人?」
那个词出来的时候,阿德林瞬间颤抖了一下,很快就转过头来,对火荆棘怒目而视。
他们双双停住,因为阿德林不再继续走,而是板紧了护栏,像在忍耐着什么。
火荆棘心中忐忑,却忍不住问道,「你还好吗?」
「我受够了这一切!」阿德林突然喊道,吓了火荆棘一跳。阿德林继续抬高声音,「你以为你跟他有什么不同吗?在你出现之前,我就要处处躲着他,现在我只是多了件头痛的事。你们都玩得很开心吧?装模作样,自以为是,身为骚扰狂而不自知!」
火荆棘被他的气势震得缩了缩脖子,有点委屈地说,「……我没有啊,我……」吸了一下鼻子,火荆棘组织起语言,「我对你一见钟情,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呢?」
「别鬼扯了。」阿德林说,「早知道会变得这么麻烦,我当初就不该救你。」
火荆棘摇摇头,「你不是认真这么想的。」
「我是认真的。」
「……」
火荆棘张大了莹绿的眼睛,茫然地注视着阿德林。
「那你、你究竟……爱不爱我?」
阿德林气结道,「我当然不爱你!」
我不爱你,这是他已经跟火荆棘说了无数遍的话。但是此时此刻,这个答案却像死刑判决书一样,夺走了火荆棘面上的血色。这个精灵一下子把朝气蓬勃弄丢了,只剩下悲伤和绝望的神色。
看精灵这副模样,阿德林感觉胸口堵得喘不过气来。
明明这样做是对的……明明是符合逻辑的……
「好吧。」
最后火荆棘闷闷地开口。
「我答应过你,不会再纠缠你了。我会保守承诺的。」
精灵背着鲁特琴转过身,自言自语似的离开了。
「……还以为今晚能跳上舞呢……」
连告别也没有。
一个人的夜路仿佛需要更长时间。阿德林顶着越来越黯淡的月光,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席莱的家,然后敲响了大门。他无意回到自己的住宅里,至少不是今晚。
不肖多久,有人过来开了门。正是他的老师,席莱。
「你怎么来了?」席莱显然很惊讶,「你不是应该在……」
阿德林苦笑道,「我把那个精灵打发走了。」
席莱哦了一声,「进来吧。」
阿德林进门后换了鞋,跟着老师上了楼。拜四五年的寄住经历所赐,他对这座房子比自己的房子更熟悉。席莱跟阿德林进入了书房,在那里,阿德林看到了席莱的晚餐:一碗不知名紫黑色糊状物,配上一杯清水。果然如此,阿德林暗自叹息。
壁炉里烧着火,营造出温暖的氛围。这里比房子的其它位置更适合久留。席莱坐到桌前的椅子上,一边吃饭一边翻着书。阿德林坐到了对面,想拿起水壶给自己倒一杯,然而里面半滴也不剩了。假如他仍然住在这个家里,是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阿德林拿着水壶起身出去了,片刻后回到书房里,无所事事。
「你吃得怎么样?」席莱突然问道。
阿德林愣了一下,已然想不起晚餐的味道。
「……还好……」
「那个小伙子怎么样?」
「我不太想谈这个。」阿德林趴到桌上,垂着脑袋。
「我们总得谈点什么吧。」席莱喝起自己茶杯里的水,「还是说,你想现在就上床睡觉?」
阿德林沉默地趴着,眼睛也不看席莱,罕见地表现出不礼貌。
这倒是更符合他的年纪。席莱轻笑了一声,再度开口时语气夹杂着了然。
「我猜那个小伙子人不错,看得出来,是个懂分寸的。但你还是拒绝了他,对吧?」
什么叫懂分寸?阿德林咬住了牙,反驳道,「他只会满口胡话。从一开始,他就追着我死缠烂打,后来变成每天在法师塔外喊我。这对我是怎样的烦恼,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随便就打了奥伯,他倒是痛快了,却也没想过同在王城,我以后要如何处事。」
席莱露出意外的表情,「你们今晚遇到了奥伯?」
阿德林这才发觉自己说漏了,连忙抿起嘴巴。
「难怪……」席莱叹了口气,「我都能想象出那是什么画面了。唉,奥伯确实玩弄过你不假,我当时也反对你们往来,但你一意孤行,甚至搬出去以示决心。我就当你是年少叛逆,只有吃了苦头才能悔悟,谁知道你发现奥伯的真面目之后,反而一蹶不振……但是无论如何,你不该将一个人的错误转嫁给另一个人。」
「他们都是一样的。」阿德林说,「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孩子。孩子?抬起头来,看着我。」
阿德林缓缓抬头,望进老者的双眼。
「你跟火荆棘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不是吗?你告诉过我,那是你刚救下他不久的事。难道你就是那么的盲目,无法从与他相处的片段中,观察到他是个怎样的人吗?」
阿德林呆愣着与席莱对视。
「告诉我,孩子,他和奥伯一样吗?」
那一阵沉默漫长到令人发指。阿德林的目光逐渐失去焦距,当中隐约浮现出水光。接着,大颗的眼泪滑落了他的面颊。「这不重要。这不重要……」阿德林趴在桌上哭了起来,语不成声,「他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呜呜……」
席莱伸手抚摸阿德林的头发,看着这个亲如孙辈的青年失态地宣泄,心里生出淡淡的遗憾。有些时候,有些东西,不怕看不清,只怕看清得太晚。
*
太阳的光线似乎随着席莱的心在下沉。他更靠近窗台,虽然离阿德林所站的位置有些远,但是他擅长远视而非近视,所以他能看到阿德林正在犯错。这孩子刚刚把迷迭香当成了配方上的麝香草放进了容器里,还毫不知情地搅拌了一会。席莱简直看不下去了,起身跨步到阿德林的面前,发现阿德林双目无神,都没察觉到自己过来了,明显是心不在焉。
席莱想开口训斥,但想到阿德林为何表现成这样,又有些于心不忍。席莱正做着思想挣扎,阿德林忽然吸了口气,像是因为外部刺激而清醒了过来。
「你——」
阿德林却不是在说他。
席莱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女性精灵出现在室内。
「你是怎么进来的?!」席莱大惊,底下的守卫不说,居然连自己都未曾察觉,这该是何等高强的精灵术士。
「无需紧张。」女性精灵安抚道,「我没有恶意,请两位不要惊慌。」
席莱仔细一看,这个女性精灵容貌秀美,身披斗篷,手中持有一根亮木法杖,顶端作为能量引导媒介的六棱水晶石清澈透明,不含半分杂质,应该是精灵族女祭司的象征物。
那位女性精灵也大方地任他打量,「如你所见,睿智的法师,我是本族祭司法蕊尔。贸然闯进贵国法师塔十分失礼,深感抱歉,但这样做只是为了节省时间,因为……时间不多了。」法蕊尔稍作沉吟,转向了阿德林,「实际上,我只是来找你的。」
「找我?」阿德林茫然地问道,想不起自己何时见过对方。
「我要恳求你帮我赎罪。」法蕊尔垂下美丽的眼眸。
阿德林更茫然了,「可以说清楚点吗,女士?」
法蕊尔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朝他微笑,「你觉得我漂亮吗?」
「哈?」阿德林感觉自己跟不上节奏了,「呃……」
「我很漂亮,对吧。」法蕊尔自顾自地回答。
这位女士是不是哪里有点问题?
阿德林看了席莱一眼,后者也显出怀疑的神色。
「但是再漂亮也好……他都不会正眼瞧我……」法蕊尔叹息道,「这就是命运吧。」她抬起头,开始正起脸色,「还是让我从头解释起好了。你们值得听到一个完整的答案。在很久以前,大约是火荆棘刚出生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会爱上他,而他注定不会回应我的爱。你们可以想象出女人如何为男人疯狂的故事,但你们想象不到我做了什么,我堕落了,我想要伤害他。」
顿了一下,羞愧开始爬上法蕊尔的面容,「他察觉到我的攻击性,先一步反抗我,但仍败于我手。我并未将他杀死,因为我想报复他,让他尝到我的痛苦和羞辱,所以我对他施下了爱情魔咒,并将他丢弃在人类的领土,叫他爱上睁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
阿德林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没错,那个人就是你。」法蕊尔闭了闭眼,重新看向阿德林,「我本以为,他会随便跟一个人类相爱,事后魔咒解除,他将感受到无限的悔恨,但是我没想到,那个人迟迟没有爱上他。」
「所以这只是魔咒……一个魔咒的效果……」
阿德林无法总结自己的心情。
他感觉晕晕乎乎的,好像原本在云端上走钢索,下一秒摔到了地上,狠狠地,毫不留情。他忽然又想大哭了,原来终究是他自作多情,原来他根本不配得到任何美好的东西。
「正是如此,你必须帮助我解除这个魔咒。」
一切都是因她而起。阿德林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想法带着怨恨。
「为什么我要帮助你?」他的语气冷静到决绝。
「因为我恳求你。」法蕊尔全身微颤,「我恳求你,帮助他。他一直以来都在有意识地抵抗魔咒,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精灵族,看起来若无其事,但你还是能见到他的,对吧?他总是会控制不了来找你,可你就像他不肯回应我一样,始终不肯回应他的爱。问题就在于,魔咒的期限是一年,如果你今天再不解除它,他就将永远受到魔咒的桎梏。他会死的,他会……」突然崩溃了似的,法蕊尔低头掩住脸,半晌才放下手,声音持续抖动着,「求你了,我愿意做任何事来弥补这个错误。」
阿德林冷漠地看着她,脑中浮现了火荆棘痛苦辗转的模样。火荆棘并不爱他,他不是该感到高兴才对吗?再说了,火荆棘的生死与他何关?他已经救过他一次了,难道还必须再救一次吗?
如此想着,阿德林攥紧了拳头,言语却不听思维命令地奔腾而出。
「怎…怎么解除魔咒?」
「只要你说爱他,无论真心与否,就能解除魔咒。」
……怪不得火荆棘每天都要来问,你爱不爱我,你爱不爱我……
原来只是渴望着他能解除这个魔咒而已。
阿德林咬住了嘴唇,用疼痛抑制心口的抽搐。
「好。」他说,「我会帮助你解除这个魔咒。」
之后他便能彻底与那个精灵一刀两断了。
法蕊尔挥杖开启了传送门,率先踏了进去。阿德林看了看席莱,席莱眉头紧皱,显然在思考着什么,但没有阻拦他的意思。阿德林便跟着进入了传送门,消失在了法师塔里。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空地,阿德林环顾四周,大约推断出这是个广场,中心坐落着巨大的树木,足有百人合抱那么粗,健壮的枝节一路向天空伸展,轻易看不到尽头。不远处有许多或高或低的房屋,还有散发着神圣气息的殿堂,但这些美景如今都笼罩在黑夜下,平白失了颜色。
在法蕊尔的带领下,阿德林不断往前走,一直走到最宏伟的殿堂前。他不禁觉得有些奇怪,开始尝试着质疑法蕊尔,期望她能够解释一下,但是法蕊尔继续往前走,并不理会他。
阿德林只好跟着她进去,乍入宫殿,顿时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整个视野都亮堂起来了。
许多精灵都在宫殿里走来走去,穿着不同的服饰,阿德林无法判断那些服饰是否代表不同的职位,而且他们全都无一例外,好奇地盯着他看,令他感觉十分不自在。或许是女祭司素有威信,那些精灵没有一个上来盘问他,仿佛他是授权准入的游客。
法蕊尔通行无阻,即便是守卫森严的区域,她也能够随意地进出。
当阿德林不知穿过第几个走廊,遇上第几批陌生的精灵,法蕊尔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她开始与守卫们低声交流,似乎故意防止阿德林听到。但是阿德林怀疑自己就算听到,估计也听不懂。
「就是这里了。」
法蕊尔这么告诉阿德林,然后自己进去了。
阿德林进去的时候,两旁的守卫们向他鞠了一躬,令他暗觉奇怪。
这是个宽大的房间,至少阿德林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房间,除了陪席莱老师去王宫的时候。在这个房间的尽头,摆放着一张床,上面躺着阿德林熟悉的精灵。
阿德林跑了过去,发现火荆棘双目紧闭,满头大汗,身上的丝布衬衫竟已湿了大半。
「他快不行了。」法蕊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以为能靠意志战胜我的魔法,太天真了……」
「我只要说那句话就行了吗?」阿德林转头看向她。
法蕊尔深深地颔首,「是的。」
阿德林重新看向火荆棘,见他脸色苍白,口中溢出细细的吟呻,像是在经历噩梦,抑或是比噩梦更加痛苦的魔咒?如果火荆棘能够活下来,他将不会承认他的非自愿行为,那将成为他的耻辱。然而阿德林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哪怕代价是内心的死亡。
凝视着精灵的睡颜,阿德林轻轻开口。
「我爱你。」
话音落下,阿德林感觉有些东西碎裂了,这令他鼻子酸涩,不可自控地低下头。
这只是个愚蠢的错误,现在终于被他修正了。真是……真是太好了……
「我也爱你。」
阿德林在错愕中凝固。很快,他的下巴被细长的手指捏着抬起来。
「所以别哭了。」火荆棘凑过去,亲吻阿德林的眼泪,「不是说了我也爱你吗?乖,不哭了。」
阿德林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睁大双眼,泪水掉得更凶了。火荆棘只好把他抱起来,坐到自己腿上,好像哄孩子一样拍着他的背。「好了好了,我美丽的男孩,没事了。」
「你、你为什么会说……」阿德林哽咽道,「这是怎么……」
「我为什么会说我也爱你吗?」火荆棘看着他,咧嘴一笑,「因为我也爱你啊。」
「殿下。」法蕊尔的语气十分无力,「快点抖包袱好吗?我们都已经很累了。」
火荆棘假咳一下,对上了阿德林充满困惑的目光,「嗯。好的。总之,我只是演了一场戏。」眼见对面的眼眶中再次蓄起水光,火荆棘连忙解释道,「不不不,刚才不是演戏。我的意思是,这个魔咒什么的,是假的!我叫法蕊尔编了这个故事,把你引到这里坦露心迹。要是真有这种魔咒,法蕊尔绝对会第一个把我拿去解剖了。」
「是假的?」阿德林仍然很疑惑,「可是法蕊尔说的那些……你会因为这个而死,她从你出生起就爱上了你,但是注定不能与你相爱……」
「从我出生起就爱上了我?」火荆棘转头看法蕊尔,爆笑起来,「要不要这么夸张啊。」
临场发挥一下怎么了。法蕊尔翻了个白眼,抱着胳膊和法杖站在墙边。
「所以这都是假的?」阿德林追问。
「没错。」火荆棘转过头来,「也只有你这么笨的人类会相信了。」
「可是你与我初遇的时候,你确实被魔法所伤,符合法蕊尔的描述。」
「哦,当时我其实是外出被刺客盯上,好不容易杀出重围,赶紧用传送魔法跑路了,所以就出现在了人类领地,然后被你捡到了。」
「可是你刚才满头大汗,看上去非常痛苦。」
火荆棘指向了床头柜上的茶罐,「这要感谢它。外加一点演技。」
阿德林张大嘴巴,看了看床头柜,又看了看火荆棘,突然气道,「你是不是骂我笨来着?」
「没有没有。」火荆棘安慰性地亲了下阿德林的嘴角,美滋滋地说,「是夸你单纯呢。」
「天啊。」阿德林忽然想起什么,从他身上跳下来,跑到法蕊尔面前,「我得跟席莱老师说这件事!拜托了,我得回去一趟,告诉他刚才发生了什么。」
法蕊尔挥舞法杖制造出传送门,过后继续倚在了墙上。
两人分别跨进去,前面的手拉住了后面的手。
「对了,为什么法蕊尔叫你殿下?」
「因为我是本族王子,从小被她揍到大的那种。」
「法蕊尔会揍你?!」
随着这声惊叹的响起,精灵和人类双双出现在法师塔里。
暂时忘记了刚才的话题,阿德林撒开火荆棘的手,高兴地奔向席莱。
「老师!我有个好消息,你肯定想不到,那个魔咒居然是——」
「是假的。」老者语气平平地抢走了阿德林的台词,望着他瞬间呆立在原地的模样,往后仰靠在了椅背上,「现在,能不能先把你误放的迷迭香挑出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