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情缘》翊承

18、托付

　　河清四年正月，南陈遣使入突，名为商议两国通商之事。

　　邺宫，龙乾宫

　　高湛以奏章轻敲御案，漫不经心道：“陈太子果然不老实，明面上打着通商的名头，实际却是想联合突厥灭齐。还开出灭齐之后，平分天下的条件。呵，当真是不是自己的不心疼。太子，你觉得都齐会同意吗？”

　　“都齐虽是可汗，但王庭多是其父老臣，以都齐之威望根本难以抑制。凭那些人贪得无厌的性子，肯定会逼着都齐同意。不过若是真交上手，谁死谁活就不一定了。”说到最后半句时，高纬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同年二月，突厥与陈国联手，突厥都齐可汗与陈大司马陈文率领五十万联军猛攻高齐重城金墉。

　　城破之后，继续西攻，两月不到，便攻下高齐城池二十余座。

　　三月中旬，陈突联军兵临洛阳城下，但洛阳城城坚兵勇，致使屡攻不下，联军只得转而围城。

　　三日后，齐太子亲率援军至洛阳，三次大败联军，杀敌数万，联军被迫撤退百里。

　　此后半月，两军互有胜负，僵持不下。

　　四月初，双方再次大战，但此次陈突联军却被齐军分成两路。

　　段韶、高睿率齐军左军截拦陈军于洛水，待断绝两国军队联系后，高长恭又率右军自后方兵围陈军，彻底将陈军变为待宰羔羊，只待齐军屠刀扬起。

　　而另一边，斛律光与高孝琬率领中军对阵突厥军。

　　为生擒在齐军后方观战的齐太子，突厥都齐可汗率领亲兵杀向高纬。

　　为了太子高纬的安危，斛律光毅然下令全军撤往邙山，以便护卫太子行銮。

　　突厥军立即全军追击，齐军且战且退。

　　不料刚至邙山中部，齐军却猛然之间反攻杀来，突厥军措手不及，慌忙撤退之间，践踏致死者良多。

　　突厥军好不容易逃出狭道，喘息之余，上方忽然滚落千桶火油，桶碎油溅，石道顿时变为油海。

　　突厥军见状欲逃，却发现前后狭道已被巨石堵住，容身之地只余这片油海石道。

　　未等突厥军接受这个绝望的事实，无数火箭便破空而现，鱼贯射入石道，转瞬之间石道内火势滔滔，哀号呼救之声不绝于耳。

　　一个时辰后，哀号之声、怒骂之声渐歇，浓烟也已笼罩住整个山谷。斛律光于是下令移开一侧狭道巨石。

　　石道内幸存的突厥将士顾不得思考，争先恐后地从出口跑出，然而只堪堪远离火海，他们被齐军箭密锋锐的□□阵止住了脚步。

　　※※※

　　高纬骑着马从齐军中央走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前方这位虽长于大漠，却长着一副如江南士子般俊雅相貌的都齐可汗。

　　在发现都齐纵使眉眼间难掩疲惫，但与自己对视的目光依旧清澈坚毅后，高纬心中不由一动，面上却依旧严峻：“都齐，你若是降我高齐，可保你与幸存兵士性命无虞。”

　　都齐沉默地注视她半晌，随后微微苦笑：“当年我父汗折戟于高齐边关之下，而今我更是因深入高齐腹地而惨败，断送无数精兵。天命如此，为之奈何！”

　　高纬眉头稍展，却又听他话锋一转：“可是我突厥勇士自生来就只知道为突厥而死，不知为己身而生。作为可汗，我绝不会有投降之念！”

　　以斛律光为首的齐将的手立时不约而同地放到了佩刀的刀柄上，高纬也眯了起眼：“可汗这是要殊死抵抗？”

　　“不是。我想用我的命与你赌一次。”都齐一边说，一边解开甲胄、内衫，露出赤条条的上身：“若你赢了，我就下令全军降齐并自刎；可若是我赢了，齐军就要让开一条路，让我军与齐军在平原上再堂堂正正打一场！”

　　“可汗想赌什么？”“早听闻齐太子自幼得名家传授箭术，既如此，就以你的箭术为赌。太子可向我射三箭，如何选箭和射箭由你决定，同时我也会想办法挡下。若是能射中，便是你胜，反之则为我胜。如何？”

　　此言一出，高纬眉头再次蹙起，身边的高孝琬凑到她跟前劝道：“殿下，兹事体大，若是轻易答应，对陛下恐怕不好交代。”

　　斛律光也对她分析道：“突厥素来擅长平原野战，幸存的突厥军又似有哀兵之势。倘若真给了突厥军机会，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只怕会有不测。请殿下三思！”

　　但让他们失望的是，高纬最终还是应了下来。

　　都齐双目一亮，为了以防万一，又补充了一句：“你敢起誓吗？以你大齐太子的身份！”

　　“没问题！”高纬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箭锋指天，一脸正色道：“高纬在此立誓：分出输赢后，我

　　定遵照与都齐可汗的约定行事，不然下场有如此箭！”语罢，便狠力掰断了羽箭！”

　　“可汗这样可以放心了吧？”都齐看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断箭，右手握住贴身弯刀，深深呼出一口气，

　　继而抬头：“开始吧。”

　　“好！”高纬当即从箭囊中又挑出两只羽箭，搭上箭弓，弓身似月，其上箭锋直指都齐。

　　“嗖！”两箭齐发，直冲都齐。

　　都齐迅速抽出弯刀，马缰一拽，手腕速转，竟在最后一刻将两箭砍落马下！

　　“噗！”可还没等都齐松口气，腹部却传来一声闷响，紧随而来的是一阵皮肉撕裂的剧痛。

　　都齐怔怔地看向被甲胄遮挡的左腹处，此时那里插着一支铁箭。

　　而箭镞没入处正不断溢出猩红的血。

　　对面的高纬放下箭弓，忍耐着将自己因为全力射出铁箭导致虎口割伤的右手藏入袖中。

　　铁箭身重体硬，发射所需力气远超羽箭，而弓弦反弹回来的力量也是如此。

　　倘若不是高纬所戴的扳指挡住了部分力量，恐怕高纬就不只是虎口割裂这么简单了。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铁箭的威力才足够射穿突厥可汗的甲胄。

　　看着都齐迅速变白的脸色与按在腹部的指缝处溢出的鲜血，高纬确定，自己赢了。

　　“可汗！”都齐的亲兵大喊，连忙扶住都齐因失血而摇摇欲坠的身体。

　　都齐看向高纬，惨笑一声：“齐太子，我输了。”

　　见高纬只是面色冷峻地点了点头，都齐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对身边执旗的亲兵挥了挥手。

　　亲兵会意，咬牙说了句“遵命”，旋即转身，大力挥舞绣着突厥图腾的令旗：“可汗有令：全军降齐！违令者斩！”

　　突厥军中一片哗然。

　　其中有部分突厥将领不愿遵照汗令，依旧想要负隅顽抗率率军突围，却被齐军的箭雨和同伴接连不断倒下的身体挡住了去路。

　　只见斛律光毫无畏惧地骑马踏过鲜血汇聚而成的“小溪”，站定在突厥军队前方。

　　他冷冷地逼视那几名不愿投降的突厥将领，并警告道：“负隅顽抗者，不得全尸。”

　　与此同时，都齐也不顾伤势挣扎起身，大声喝道：“你们当真是要将祖辈的骄傲都丢光吗？！出尔反尔应该是草原勇士所为吗？！黄泉之下尔等可能心安见先人？！”

　　都齐的话让自幼接受重诺守信教育的突厥士兵羞愧难当。

　　终于，突厥军中有将领率先丢下了武器，并大声回道：“遵可汗令！”

　　其所率部兵与其他部族组成的仆从军见此，当机立断随其放下了兵器。

　　兵器坠地的声音如同大山一般压垮了余下突厥将士本就所剩无几的斗志。

　　两刻过后，都齐面前已皆是弃械降齐的突厥兵士。

　　都齐惨然长叹，两道热泪滚滚而下：“突厥今朝败亡于我手，速不图对不起先可汗，更对不起草原诸部！”

　　话音刚落，他对面的高纬猛地惊叫：“快拦住他！”

　　都齐身边的亲兵立刻清醒过来，连忙伸手去阻止都齐的举动，可惜为时已晚。

　　锋利的箭镞被都齐握住，往深处再次狠狠刺去，转瞬之间就贯穿了他的身体，之后一口浓血抑制不住地从他口中吐出，被抽去气力的身体如同烂泥一般往马下倒去。

　　高纬当即翻身下马，跑向都齐：“都齐！”

　　“殿下！”保护高纬的侍卫们大惊失色，马上策马去追高纬。

　　待到赶上，便第一时间围住了高纬与都齐，以防突厥人趁机生事。

　　“都齐，你怎么样了？”高纬小心翼翼将都齐扶至道间山石上，见他腹部血流不止，立即抬首吩咐：“立即去找医师——”

　　“不用——”却被都齐出声拦住，他平静地看着高纬，轻声道：“愿赌服输，天定法则。就当是成全我吧。”

　　见他神色，高纬意识到都齐死志坚定，外人难以挽救，遂道：“可有什么心愿需要我帮你完成吗？”

　　“有。”都齐尽力喘了一口气，挣扎着从腰下鎏金皮囊中取出一方羊皮图交给高纬：“我知道你们高齐

　　想要统一大漠与草原，创万世基业。这地图，便是你们需要的。”

　　高纬展开一看，发现图上详细标识了突厥辖下各部族的基本活动区域和大致兵力，甚至还标出了突厥王庭的具体位置。

　　图右上侧用朱砂写着：丁亥年令制，收于王庭秘阁。

　　这是一幅去岁制作的突厥布防图，且从头至尾皆是突厥文，显然是为了防止被别国细作轻易获取信息。

　　但都齐敏锐地察觉到高纬脸上只是一丝惊异之色，并无疑惑，不由微微吃惊：“你看得懂突厥文？”

　　高纬答道：“齐宫乐人出自列国，其中就有突厥乐师，父皇曾命我随之学习突厥文。”

　　都齐目光微闪，叹道：“天命如此。”

　　接着又颤抖着手，攥住羊皮地图一角，继续说道：“中原王朝与草原汗国从古至今都是彼此仇视，皆欲兼并对方。然双方数度国祚更迭，却依旧无法相互兼并。纵然晋末五胡入中原，亦是如此。此中原因：

　　中原是仰仗于土地富饶与人口繁茂；而草原汗国则是得益于逐水草而居的风俗，屡屡迁徙，使得中原王朝伤不了根本。”

　　高纬眉宇微动，似乎意识到了都齐的用意，但她还是安静地听了下去：“但草原部族内部为了巩固政权，还是会想办法控制附属部族。这地图就是我命人去勘察了十几个附属部族固定的迁徙地区后绘制的。

　　本来这是为了日后若是附属部族叛逆突厥，可以第一时间平叛做的准备。但现在，它是高齐的了。希望有了这地图，齐军可以尽可能饶恕草原老孺的性命。”

　　高纬将地图收好，没有去谈论地图的真假，也没有与都齐商议草原老孺的处置去留，却说道：“除了可汗身份的心愿，可汗私人也可以提一个请求。”

　　都齐微微一怔，随即眼眶泛红，右手握住悬挂在脖颈处的暖玉，狠力一揪，而后将暖玉交给高纬：“速不图请求殿下，帮我照顾好我的幼妹！”

　　高纬一愣，反问道：“木扦可汗还有女儿存世？”据她所知，木扦的幼儿幼女早在木扦死后的王庭夺位中被杀净，怎么还会有木扦幼女请她照顾？

　　都齐解释道：“她是我父汗的最幼女，其母产后体弱而亡。由于我们母亲都出身于南国，加之又都幼年丧母，我便将她接到身边抚养。当年王庭夺位，处处危机，我怕她受到伤害，就命人将其送到江南。如今也该有六岁了。”

　　交谈间吸进了冷气令都齐撕裂的内脏伤势加重，但他还是拼命压住了咳嗽，紧紧抓住高纬的右手：“殿

　　下，我是个无用的可汗，也是个不尽职的哥哥。但我请求你，能帮我照顾那个孩子，让她能够长大成人。哪怕日后突厥覆灭了——”

　　高纬摩挲着镌刻着天山雪莲的暖玉，轻轻叹息一声：“都齐，如若你给我的地图是真的，那你的妹妹不但会平安长大，还将是我朝的公主。可如若你骗了我，只怕到时我这个太子自身都难保。所以你妹妹的未来究竟如何取决于你。”

　　高纬身旁的侍卫顿时一惊，急道：“殿下不可私自——”“住嘴！”侍卫只得咽下了余下的话。

　　都齐却是松了一口气，他明白高纬这是应下了，于是说道：“地图的真假，殿下可之后去验证。希望殿下到时能依诺而行，将她接来照顾。那孩子现在在江南临湘县东城的一处民居中，由我挑选的护卫保护，只需将暖玉交给他们，他们自会让你带走她。她的名字叫——”

　　高纬抬手止住他的话，她一面将暖玉藏入怀中，一面道：“既然将她托付给了我，那她便不需要突厥王室的名字了，我更不需要知道。”

　　都齐闻言，再次一怔，随后深深一叹：“父汗，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在众人还未反应时，他猛然间全力将铁箭拔出，而后自左胸心口处贯穿。

　　温热的血溅上了高纬的面颊，紧接着身边传来阵阵坠马声与侍卫的禀报声：“殿下，都齐的亲兵自刎了！”

　　高纬将都齐的尸首交给身边侍卫，吩咐道：“将可汗尸首照料好，我要请旨陛下好好安葬他。”

　　“是。”侍卫接过尸首，不经意看到高纬仍在流血的手，大惊失色：“请殿下赶快回城包扎！”

　　高纬点点头，翻身上马后看了一眼已被染成赤色的袍袖，方后知后觉地吸了一口冷气。

　　她忍痛拽了一把马缰，下令道：“回城！”

　　※※※

　　河清四年四月初二，齐军大败陈突联军，突厥都齐可汗、陈国陈文亡于此战，洛阳解围。

　　此后半月间，齐军收复全部失地。

　　四月末，齐帝欲乘胜追击，遂命斛律光、段韶率军攻打突厥诸部及其附属部落，意图统一草原诸部。

　　同时，又诏令上党王高涣，赵郡王高睿及兰陵王高肃南下攻陈，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大有一举覆灭南陈之势，南陈举国震动。

　　※※※

　　南陈，临湘县

　　身着百姓服饰的刘桃枝撩起帘子，向马车中的高纬禀报道：“殿下，那些突厥侍卫已悉数自刎了，宅中已无知情之人。”

　　“好好安葬了他们吧。”顿了顿，又道：“立刻回程。”“是。”刘桃枝放下帘子，转身下令：“回程！”

　　斛律雨怜爱地看了一眼枕在自己膝上的小女孩，轻声询问高纬：“你准备如何安置这孩子？”

　　高纬瞥了一眼因安神香缘故至今仍在沉睡的小女孩，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先将她养在宫外吧。父皇已经答应我：如若都齐给的地图确实是真的，便允许她入皇室玉牒，归入母后名下，到时再接她入宫也不迟。可若是都齐骗了我，那我就只能瞒着父皇悄悄照顾她了。”

　　说着，她装作苦恼地皱眉看向斛律雨，并朝她作揖：“若到时真要如此，还要烦请太子妃帮我。”

　　斛律雨却夺过她手中折扇，直直一敲高纬举着的右臂：“往日我与太子‘狼狈为奸’还少了不成了，如今才与我行礼，也不嫌肉麻！”

　　高纬嬉笑地接过折扇，再次作揖：“是，是，往日让太子妃受累，只希望太子妃以后可以习惯受累。”

　　斛律雨当即大怒，夺过折扇狠狠一敲高纬的脑袋：“高仁纲！”“哎呦！”

　　※※※

　　河清四年七月末，斛律光、段韶班师，突厥国灭，至此近两百年间一直被草原汗国占据的广大疆域与其下部落正式纳入中原王朝版图。

　　同月，齐帝诏命使者接回了自幼因先天体弱与方士谶言而被养在江南的齐太子同胞幼妹。

　　七月二十六日，齐太子高纬奉诏亲自迎幼妹至齐皇后宫中。

　　次日，齐帝敕封嫡女为公主，封号豫章一千户，并恩准由齐后亲自抚育。

　　与此同时，南伐齐军已深入南陈腹地，兵锋直逼南陈重镇广陵城下，而广陵正是陈都建康的重要屏障。

　　惊惶之下，陈帝只得起用韩子高旧将吴明彻为大将军，率军二十万防守广陵，并强撑病体与太子陈叔宝一同慰问大军。

　　陈军士气大震，皆下必死之心报君恩。

　　此后一月，齐军多次进攻，皆被吴明彻化解。

　　无奈之下，只得兵围广陵。

　　不曾想，吴明彻早已备好谷穗种子，在城中自种粮草，誓与齐军对抗到底。

　　八月二十六日，由于府库吃紧加之考虑到草原诸部尚未稳定，齐帝只得诏令齐军班师，广陵由此解围。

　　而南陈虽因此战元气大伤，疆土大失，但终究是躲过了灭国之祸。与突厥相比，已是不幸中万幸。

　　※※※

　　河清四年九月末，齐境先后天降赤星与白虹贯日异象，齐帝大惊，认定不祥。

　　九月二十八日，博陵人贾德胄将数卷密封严实的宣郡纸送交大理寺，言称自己现于乐陵王府教授乐陵王书法，授课之余见乐陵王书写“敕”字，深感兹事体大，遂将其密封上呈官府。

　　“敕”为帝王专属，便是皇子宗室也不可私自书写，否则等同谋逆。

　　大理寺不敢怠慢，查验了笔迹确实吻合后，忙将此事奏报齐帝。

　　齐帝大怒，当即召乐陵王高百年进宫，于当日在玄都苑凉风堂将其诛杀，以此镇服异象。

　　次日，齐帝为高百年赐谥良怀。

　　乐陵王死后三日，王妃斛律氏绝食而亡，终年与其夫一样为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