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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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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当真严格论起来,海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龙子龙孙们都不能算是货真价实的神仙,跟我才是一类货色。
相传盘古初开天地时,如今的三界尚未成型,天庭未立地府未设,条条框框的秩序也没有定,各种生物随意混居。
这其中,又尤以神族与妖族势大。
后来,两族为了争老大的位置而爆发了一场大战,结果很遗憾,以妖族的战败收场。
自那以后,我们妖怪一族便一蹶不振,被神仙压在脑袋上作威作福万余年。
即便偶尔能出个如夜墨这般的牛妖,却也只不过是隔三差五的给天庭找找麻烦,刷新一下那帮天兵天将的废物指数而已。对如今已成定局的势力划分,作用基本为零。
不过这也没什么,胜者为王败者寇罢了。
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态度通常都是如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的,所以妖族与神族的关系不可能是在野党和执政党轮换上岗般的和谐,而是反对派与政府军你死我活般的互殴。
不过偶尔也有例外。
比如,龙虽是妖,但因其在那场大战中谁也不得罪的缩头乌龟态度,并未被神族秋后算账赶尽杀绝。
相反,由于那些水生物又多又杂太难管理,玉帝便索性封龙为王,命其镇守四海,代管所有水族,顺便还可以布布雨什么的分担一下雨神的工作。
而北海地处荒无人烟的三界边缘,山高皇帝远的向来只管自己过日子,与天庭倒也算是互不干扰两厢无事。
老龙王这辈子有无数个老婆也有无数个儿子,却只有一个闺女,又是在七千多岁时的老树开花,宝贝得简直一塌糊涂。
如今独女出嫁,自是大摆排场大宴宾客,且因了龙族的特殊身份,来宾中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一应俱全,神仙妖怪甚至地府小鬼,全都热热闹闹聚在一起混成了一锅大杂烩。
那些不可调和的种族问题阶级争斗当然也就暂且搁置不提,全都默契的站在了求同存异和平共处这一统一战线上。
夜墨揪着我一路窜进龙宫,隐了九成的法力扮作低等小妖,在一堆堆前来道贺的宾客中到处翻找那秃瓢肉球的身影。
我跟在后面一边仓惶四顾一边碎碎念叨:“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在人类聚居地鬼混,完全没听说这桩婚事提前了啊真要命。不过老龙王不是最喜欢这个女儿的么,干嘛忽然那么迫不及待要把她嫁出去啊真作孽!”
夜墨不是很耐烦的随口应答:“反正是入赘的女婿,嫁了也依然住娘家,有什么区别?”
“倒也是……妈的死胖子居然还装得跟个没事人似的,真是长出息了!”我有些暴躁的抓了抓头发骂了一句,沉默了一会儿,又抱着明知绝无可能的希望问了句:“哎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已经想通了?毕竟……其实对这一天也算早有心理准备……”
夜墨断然否定:“咬人的狗不叫。”
“……这什么比喻。”
“领会精神!”
我望着周围黑压压的宾客,仍不死心:“那……他会不会压根儿就没来呀?”
“不会!”
“但是自己爱的女人出嫁了,新郎却不是他,为什么还要特地跑过来受刺激?”
夜墨愤然切齿:“因为雄性生物都他妈的很贱!”
我只能:“……”
找了半天而无果,夜墨明显开始冒火。擦了把汗,将粗布衣袖挽起,恶狠狠地咬着牙:“总之那死胖子如果没来,我就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话音刚落,我就踢到了一个球……
醉醺醺的大和尚抱着个酒坛缩在一丛甚是隐秘的珊瑚树中,眯着眼睛笑得极尽猥琐之能事:“哎哟女施主!贫僧屁股的脚感怎么样啊?”
换来我和夜墨不遗余力的一通狂踩。
无痴抓着自己的两个蹄子,像个不倒翁似的在沙土中滚过来滚过去,嘴里不着四六的乱嚷嚷:“贫僧乃佛门弟子,你们这就是亵渎佛祖知道吗是亵渎佛祖!早晚被雷劈啊善勒个哉!”
夜墨一听,下脚更狠:“轮得着西方的那帮秃驴来劈老子吗?佛祖如果真有用,倒是显个灵立马让你讨个媳妇给老子看看啊!”
满地打滚的胖和尚忽地一顿,被夜墨结结实实一脚踹中了小腹,整张脸扭曲了一下,转而又嬉皮笑脸起来:“阿弥勒个陀佛,男妖怪施主说笑了,佛门弟子不娶妻啊不娶妻。”
“屁!”
夜墨恨恨地骂了几句,像是累了,拉着我在死胖子旁边坐下,抓过他的酒坛灌了两口,沉下声音:“你若真放不下,我现在就去帮你把她抢过来,把前因后果说清楚了,就不信她不给你当老婆!”
和尚躺着装死,不吭声。
我叹了口气,明白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益,索性枕着他软绵绵的大肚子仰卧,望着头顶上方自在游荡的五彩鱼群,默了片刻到底还是有所不甘:“胖子啊,你费了那么大的劲,难道就真的只为了眼睁睁的看着她和别人拜天地,入洞房么?”
无痴仍是不语不动,在我以为他下一刻就要开始打鼾之际,终于出声,敛了惯有的油腔滑调,话音中竟是久未得闻的温和清朗,含决绝几许:“别无所求。”
我无言。
而夜墨则顿了顿,忽然像只炸了毛的猫一样跳起来,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正想发飙,珊瑚丛的枝桠间突地伸过一只钳子,夹了他的衣领就往外拽:“我都忙得八脚朝天了,你还敢在这儿躲懒!讨打是不是?”
于是我和无痴便一起目送着一身短打店小二装束的夜墨,就这么被一只大海蟹给倒拖着一路横行,转了个弯儿不见了。
他那混杂着震惊愤怒委屈无措的小脸,必将在我们心中永垂不朽……
无痴幸灾乐祸地挠挠光头:“这小子不是最臭美的吗,今儿个怎么愿意打扮成那样?”
“为了验证他就算披条麻袋也是个风华无双的存在。”我伸个懒腰信口胡诌:“可惜在螃蟹的眼中,他的腿实在是太少了,所以就算脱光了裸奔也毫无美感。”
“……”
距离吉时还早,我陪着无痴一起百无聊赖的数了一会儿水中沙,觉得有些困,便翻了个身搂着大和尚的水桶腰决定先睡一觉,让他观礼前喊醒我。
结果没想到死胖子这么没义气,居然不知何时不声不响的丢下我就遁了。
果然出家人不打诳语什么的到了他这儿就是草泥马脚下的浮云……
看在他今天就是一枚炮灰男配的悲惨份儿上,我一边安慰自己不生气一边活动着被礁石膈得到处酸痛的胳膊腿,尽量保持着愉悦的心情慢慢晃了出去。
宾客似是比之前又多了不少,感觉到处都挤得黑压压一片,乌泱泱的各色种族大聚会看得我一阵阵的头晕眼花。
不知夜墨被抓到了哪个犄角旮旯里做免费帮佣,我希望是厨房,因为我好像有点饿了。
观察了一下地形,我随便选了个瞧上去略微清净点儿的方向撞大运。
龙宫的景致很是不错,这么多年来,我虽跟着夜墨满三界的到处乱窜,却还是头一回来到这极北之地的万丈海底,只觉哪儿瞧着都挺新鲜。
于是走走停停,一不小心就失了原定的方位,只好漫无目的乱逛。
却不料越走越是荒僻,不知何时,周围除了海底植物外再无其他。
拨开一簇海藻,眼前一亮,竟是一处寒冰雕就的所在,抬眼望,晶莹剔透的亭阁中,有一白衣胜雪的身影立于其间,面容瘦削,眉目清俊。
举手扶栏,似被美景所动,抿唇浅笑,眼角轻弯,说不出的温润雅致。
我刚想举步近前,耳边忽然响起一声煞风景的爆喝:“臭丫头!你怎么在这儿!”
挖挖耳朵,看着一脸杀气冲过来的落拓汉子,我不禁慨叹:“都八百年不见了,你怎么还是这幅烂酒鬼德性啊?”
4)
我是一只妖怪,却被一只神仙养大,此事说来确是有点儿诡异得情何以堪。
不过那神仙住在三十三天之外,基本与整个三界毫无瓜葛,总算多少淡化了我俩之间不可调和的种族矛盾……
神仙嗜酒如命,浑身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酒葫芦,永远都是晕晕乎乎邋里邋遢的颓废模样,就连住也是住在葫芦里,所以我喊他‘烂酒鬼’,他则报复性的喊我‘臭丫头’。
这家伙养我的方式基本上等同于养宠物,给点吃的喝的,再给块睡觉的地方,然后定期放出去遛遛。
我不知道烂酒鬼到底是个什么神仙,就像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妖怪。反正按照他的说法,打哪儿来回哪儿去,既无来路,也便省了寻那归途,如这般只管浑浑噩噩的混日子,岂不快哉?
对这种不求上进,完全没有社会责任感的混蛋价值观,我表示无条件赞同。
于是我俩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搭伙混日子,一混便是一万年。
某年某月某日,我正睡得不知今夕何夕,恍惚间被某种异样的感觉所扰醒。睁开眼,但见白光满目。
光芒发于我的颈项处,在床头蒸腾萦绕为一个小小的白色光球,像是看到我醒了,半空中蹦跶了两下后,便向门口漂浮而去。
我自是大为好奇,遂一路跟着。
烂酒鬼用大葫芦套小葫芦,葫芦串着葫芦的结成了一个彼此互相连通的葫芦阵。我随着光球曲曲折折走了许久,方终于停下。
白光一闪,没入我的领口不见。
我这才恍然,原来这玩意儿乃是源于那串白色珠链。
那串打从我有意识起便挂在脖子上,万年来未尝片刻离身,不知其来路功效,只知我很喜欢的珠链。
只是,此物一直都表现得相当普通,从没有过如同今日般的异象。我正纳闷着想掏出来仔细研究,又被不经意瞥见的情境弄得有些发愣。
这里的每个葫芦,皆可感知居住者的心绪,从而幻化出相应的季节景致。
比如,我的居所就永远是春光灿烂百花开,烂酒鬼的地盘则是永远的四季混乱一塌糊涂,而眼前的院落,却是冰雪覆盖满目洁白,清冷而空茫。萧萧然,寂寂然。
默然独立于院中的那抹瘦削身影,亦是一袭素白。
应是觉察到了动静,那人侧首望来,想必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出现感到很意外,明显有些发愣。
我连忙干咳一声,表现得很有礼貌:“不好意思啊,不是故意打扰你的。因为我从来没有在这儿见过第三个会喘气的活物,所以一时好奇……那什么,你是烂酒鬼的客人吧?”
他稍一怔,旋即唇角轻勾,点了一点头:“我名唤潋尘,将在此地暂时借住。”迈步走到我身边,微微垂眸,轻声问:“他……我是说烂酒鬼,平日里是如何唤你的?”
我张了张嘴,刚想赶紧给自己现整个诸如‘抱月听风、寻花问柳’这种具备浓郁文艺气息的名儿,耳朵便险些被一声炸雷似的怒吼给活活震聋:“臭丫头!你不是应该睡死过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烂酒鬼一个箭步窜到潋尘跟前,绕着他团团转了两圈,紧张兮兮的问了句:“你……有没有怎么样?”
潋尘先是看了莫名其妙的我一眼,随即笑着冲烂酒鬼摇摇头,接着又转而对我温言道:“抱歉,因有位至交好友刚刚离世,他担心我承受不住才会如此,并非针对于你。”
他的心中那般清冷孤寂,所以死的,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朋友吧……
潋尘的脸上始终挂着柔和浅笑,然而眉宇间却有一道深深的纹路,仿若刀刻,永世难消。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心中有些发堵,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别总是皱眉,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他眼睫一颤,旋即面色猛然一白。
烂酒鬼见状,忙将他扶住,从来没个正形的脸上难得有了点儿严肃之态,沉声:“快进去调息,我来助你。”
潋尘轻声应了,复又对我展颜:“放心,我会的。”
望着他们迅速隐入阵法不见的背影,我挠了挠头。
烂酒鬼别的本事我不清楚,但却知道,他的葫芦里不仅包罗万象内有锦绣乾坤,而且可以压缩时空,让时间几乎陷入停滞。
虽然烂酒鬼一直在用那些葫芦给我修补不知何故损坏得七零八落的魂魄,动不动就让我在里面睡个千儿八百年,结果到头来,修来补去到最后弄得几乎连毛也没剩下……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我的命很长但本事很短。
不过必须要实事求是的承认,鉴于葫芦里的一天有可能相当于世间的百年,这对修行者的功力精进,或者元气恢复而言,是比太上老君的仙丹还要管用无数倍的。
所以如此看来,潋尘定是受了什么很重的伤吧?依着他看上去的情况以及烂酒鬼的紧张程度,估计是要留在这儿休养好一阵子了。
既然横竖是帮不上忙,我便打了个哈欠继续去睡自己的回笼觉。
还记得,那次睡下后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有一个好长好长的画卷。
日出日落潮涨潮退斗转星移,将世间的美景尽括其间,将漫漫的沧桑渲染凝练。
我站在这画卷前,身旁伴着的那名男子白衣胜雪纤尘不沾,面容仿佛与潋尘有几分相似。然而神情极是冰冷,应该,又不是他……
待到梦醒,一睁眼,我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上。阳光刺目,周围是一群看热闹的猴子松鼠乌龟小鹿。
这是……人间?!
我悚然一惊,霍然翻身坐起,吓得禽兽们四下逃窜,唯留乌鸦一只。
这黑鸟歪着脑袋瞅了瞅我,然后毅然决然地玩了自焚。
鸟变纸符,熊熊燃烧,冒出一股黑烟呛得我涕泪交流。
在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一行黑黢黢的丑陋大字——
“臭丫头,我已经养了你一万年,今后自己觅食去吧!”
烂酒鬼的地盘在三十三天宫之外,所以如非他引路并准允,玉皇大帝也不得其门而入。
每次都是他揪着我的衣领施法,拖我上去的。也就是说,没了他,我是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于是自那以后,本妖怪,性别女,爱好男,年龄一万岁,成了一名光荣的无业游民,社会闲散妖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