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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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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太阳缓缓的升了起来,长长枝桠的影子落到台阶上时,他便已经开始准备替鸟羽刺青了。
年迈的仆人看着碟子里的青墨时,眼里还流露出了惋惜般的神情。
纸门拉开时,只穿着一件浴衣就赤着脚进来的男人,好像丝毫也没有感觉到早春微寒的意思。
在他面前站住,然后老实的坐了下来,袒露着后背的鸟羽,发觉他并不是和常人一样用笔先在身体上绘出图来,而是直接就拿针来刺时,询问般的回过了头。
\"这样就刺了?\"那男人略略的有些惊讶了。
\"对啊,\"他的手指抚着鸟羽的背,右手拿着的针落了下去,说道,\"刺了。\"
第一针刺下去时,鸟羽的右肩不自觉的抽动了一下。
他按住了那男人的肩,回身过去挑着青墨,发现那下人仍旧守在门旁时,便说:\"您去休息吧。\"
那下人啜嗫着,说着些他听不清的话,大约是千春小姐如何如何的,于是他就由着那人去了。
光裸着背的鸟羽,看起来倒不是很瘦,肤色也不会太浅,也没有伤口,来刺青的话,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他每一针都刺了有五枚纸那么深,比寻常的稍微厚了些,挑刺时则略微的薄两枚。
先前他为千春刺时,也不过只是两枚纸那么深而已。
女人的肌肤仿佛花瓣一样,刺深了不但无益,反而浪费墨。
一针针的刺下来之后,那男人却没有丝毫的动容。
盘腿坐在他前面的鸟羽,左手抵着微凉的席子,右手则扶着腿,稳稳的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仿佛想了什么愉快的事情似的,即便是侧着脸,他也瞧得到那男人微微的笑容了。
虽然可以卧倒刺青,但却被那男人拒绝了。
\"会睡着的。\"
鸟羽是这么说着。
分明是借口吧,哪里有人被一针针刺着还睡得着的呢?
倘若留着胡子还好,但可惜的是,被剃掉了。
没有胡子的鸟羽,看上去比他还要年轻好几岁,说着话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却让他想要笑了,\"那么,我尽力。\"
但在此之后,再下针时,这男人却笑了起来,\"怎么,这是真的怕我睡着吗?\"
自这一针开始,的确又深了两枚纸。
即便是如此细微的差别,刺到肉身上的痛苦,也会随之加剧吧?
只替别人刺青的他,从来未在自己的身上尝试过。
寿美曾说,这便是天份吧,有的人,耗尽一生,恐怕也做不到你这样。
那时在寿美身后的千春听了这话,却难得的沉默着,并不开口接话。
后来他替千春纹那幅春樱图,纹完之后,千春才和他说道,\"阿彰你的针真重啊。刺完了,我还觉得身上仿佛还有针刺来呢,恐怕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吧。\"
\"那么痛吗?\"他并不记得自己在刺的时候有特别的用力。
千春笑了笑,并不回答,却说,\"你的针又稳又慢,真折磨人啊。下次啊,再也不要你来刺了。\"
但眼前的这个男人,却好像丝毫都不在意的样子。
刺到肩胛骨那里时,他的身体稍微朝鸟羽侧了侧,结果看到那男人的眼眉上有一道旧伤。
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鸟羽抬起了手,按上了那道伤痕,毫不在意的说道,\"这个啊,是和人打架弄的。\"
说完,又笑着补了一句,\"放心好了,我会好好保护您的刺青的。\"
他对鸟羽的这句话,却并不置可否。
他并没有看到鸟羽随身带着刀,但只在近处看着那男人放在腿上的右手,便知道这必定是个用刀的人。
休息的时候,他喝着茶,放肆的打量着那男人,问道,\"你的刀呢?\"
鸟羽的眼睛眨了一下,样子瞧起来倒是万分的诚恳,\"带着刀来,未免太不恭敬了些吧。\"
\"随身不带刀啊,\"他望着那男人眼眉上的旧伤口,笑着说,\"你还真是不在乎啊?\"
虽然说起来和陵南组毫无干系,但却仍旧位于陵南组势力范围里的小野家,每每前来刺青的人,鲜少有不带刀就前来的。
这男人,究竟是胆大呢,还是自以为不会被发觉呢?
\"河下君不是也没有带着刀么?\"鸟羽用手指揉压着左手的手腕,说着,\"再说了,我只不过是来刺青而已。\"
于是这话题,便到此为止了。
那时正值早春,那男人依照约定,住在了小野家,每日用冷水洗身,进食还有睡眠都仔细的听从了吩咐。
多歧子隔天就离开了,去送她的,除了鸟羽,还有千春。
他知道千春仍未死心,等她回来便笑着问道,\"她肯让你刺了?\"
千春微怒的瞪着他,忿忿的说道,\"我跟你可不一样,你呀,算什么刺青师!\"
千春这话出口之后,他倒是不怎么在意,可是她却懊悔了起来,但也只是沉默着,不说话。
那天傍晚,太阳还不曾落山,庭院里落满了一层金红,他在屋子里待得不免有些腻烦,便想出去走走。
走下了台阶,又觉得出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左右瞧了瞧,就折去了鸟羽那里。
那男人倒是也在屋里,手里拿着本书,正瞧得认真呢。
他翻过来看看,也不过是本艳情书,面上画着的女人斜斜的露着半边肩,眼睛也低垂着,半坐半躺的。
\"啊,\"他松开了手,不想再看里面了。
\"实在是太无趣了,\"那男人解释般的说道,\"这不碍着什么吧?\"
他只是站在那里,低着头瞧着那男人。
鸟羽叹了口气,又从身后抽出一本来,认真的递给他:\"要不这本送你?\"
他瞧着那纸面上抬手轻笑的女人,扬了扬眉,伸手抓住了,说,\"那我就笑纳了。\"
鸟羽似乎有点出乎意料,但还是松开了,让他拿了过去。
\"啊,对了,河下君,\"鸟羽合起了手里的那本,仰起了头,微笑着说道,\"顿顿都吃河虾,能不能帮我换换啊?\"
\"那你想吃什么呢?野猪肉?\"他故意这么说道。
和靠河而居的陵南组不同,翔阳组的人大多邻山而住,简直跟养野猪没两样,所以被人轻蔑的叫做野猪组。
但,那也实在是太早以前的事情了。
鸟羽特意抬起了眼来看着他问道,一脸认真的询问道,\"有吗?\"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那得去翔阳组那边吧,我们这里,除了鱼虾,剩下的就只有活人了。\"
虽然这么说,但也不是没有。
\"你是陵南组的人吗?\"没想到那男人居然这么直白的就问了出来。
只是看脸,也什么都看不出。倘若不知道这男人真正的身份,恐怕也只是以为这是随意的一问而已吧。
\"也...算是吧。\"他摸了摸头。
虽然每次回去都被田岗一顿好骂,说你这小子到底是不是陵南组的,说没见过你这么不守规矩的。
但,毕竟还是陵南组的人啊。
\"哦,\"鸟羽突然嘴角一弯,紧紧的瞧着他,说:\"陵南组。怪不得。\"
\"唉?\"他怔了一下,不太明白为什么对方会这么说。
那男人喝了一口茶,笃定的继续说道,\"你以前不是最晴川的吧?\"
他不答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你身上,有海潮的味道。\"那男人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有种既温柔又凶狠的感觉。
只是,这样的话,让他微微的吃惊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海了。
自从被寿美从遥远海边的村落里接来到这里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听到父亲的死讯,就拿短刀自我了结的母亲,静静的仰面躺在床上的样子,在他的回忆里深深的铭刻着,无论怎样都抹不去。
海风里潮湿咸涩的味道,和那种近乎暗灰色的天空,都随着那一晚一同留在了他的心底。但是深深夜里微暖的潮水涌上来又落下去,几乎要淹没了他的感觉,至今,却已经仿佛梦一般了。
\"这也能看出来吗?\"他有些不相信,从那男人面前的矮桌上拿了一片腌干果,咬着吃了起来。
\"可是我说对了,\"那男人得意的摇着手。
\"你是哪里的人?是最晴川的吗?\"他一边吃,一边口齿不清的问道。
鸟羽瞟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满了,\"你看我不象最晴川的人吗?\"
\"留着胡子的时候,象外面的浪人,\"他顿了顿,斜了那男人手旁的那本艳情书,微微一笑,说,\"如今剃了胡子,象...先闭了眼,再拿把三弦琴,就象外面的艳歌师了。\"
鸟羽歪着头看了他一阵儿,突然合起了眼,手里也做出了拿着琴的样子。
然后这才睁开了眼,瞧着他说,\"象那样?\"
他点点头。\"象那样。\"
\"我这里刚受伤的时候,\"那男人抬起了手,按着眼眉上的伤,\"眼睛都缠住了,因为实在太无趣,我就戴着斗笠,拿着琴,出去了。\"
\"...啊,\"他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没想到居然真的说中了。
鸟羽笑了起来,把那本书随便的就塞在了衣服里,然后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走到了檐廊下,仰起了头,望着已经暗了下来的夜空。
\"你知道为什么艳歌师很多都是瞎子吗?\"那男人问话时也不回过身来,不知道是以为他肯定会回答呢,还是回不回答都无所谓呢。
被鸟羽这么一问,他倒是也突然觉得...似乎他所听过的,最有味道,最风情的歌,都是盲歌师弹唱出来的。
\"不起眼的花,反而招蜂蝶吧,\"他回过头来,望着那男人矮桌上被他吃掉了一大半腌干果的碟子,不由得低低的啊了一声。
\"这是什么话啊,\"鸟羽这才转过了身来瞧着他,似笑非笑的问他道,\"你以为艳歌师就很有艳福吗?\"
他故意抬起了眼,仔细的打量着那男人,然后才说,\"你这样的,那就是肯定啊。\"
\"恭维我也没用,钱早就一次付清了。\"那男人故意摸了一下钱袋的地方,然后摊开了手给他看。
他笑了起来,这倒是不知道的。原本以为不过只付了定金而已,没想到竟然全都付清了。
千春究竟收了鸟羽多少钱呢?只是想到这里,他不免想起了多歧子。
她竟然想要借助外人的手,杀掉这个男人。
不曾如愿便匆匆离去的女人,心里究竟有多么的怨恨此刻站在他眼前的这个男人呢?
可惜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翔阳组组长的位置吧。
又或许,是因为了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纠葛吧。
明明年纪和他相仿,却已经坐在了翔阳组四代目的位置上。恐怕在翔阳组里,对这位置虎视眈眈的人,也应当不在少数吧。
即便如此,却仍旧毫不在意的就同那女人一道前来这里刺青,还连刀也不带。
\"要不要去红叶寺,\"他看着那男人坐了下来,仍旧握着茶盏,轻轻的转动着,似乎有些无聊的样子,便开口问道,\"夜里的时候,寺庙里有人放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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