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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楔子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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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武十年
“他说他要予我这世间上最体面的死法?不会追究我的族人及宫中同党、皇后诸人的谋逆之罪?”我凝望着眼前斟满了鸩酒的铜爵,寞落地失笑了。人生果然处处充满了无奈。想不到我的秀儿、我半生追随的明公、我亲手辅佐登基的圣上……最终还是比我棋高一筹,捷足先得。
仔细回想自决裂后的这两年来,我结党营私,处处提防、谦恭礼让,甚至不敢随意回军休兵,一心所怕的就是今日之变。但谁料得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却始终敌不过他的皇威浩浩!曾受过我诸多好处、议定与我共谋的那些冀州、落门之人,竟然在最后的那一刻对我倒戈相向,屠我心腹,弑我朋党,毫不留情地将我逼入了进退维谷的绝境、悬崖……此刻的我虽然仍旧身在征西的大军中,但周遭部曲已皆为御前之人所制。我,已了无了半分的生机。
该来的,终究还是到来了。
“有请冯将军上路!”一声僵硬的低喝蓦然打断了我的遐思。我瞥了一眼林立四下,面无表情,却战战兢兢、满腹敬畏的少年甲士们,忍不住又是一声低笑。他们之所以还待我如此客气、如此周到,不过是震慑于我阳夏侯、征西将军冯异昔日在战场上的赫赫威名罢了。
回想当年,我与秀儿初识时,大抵也是像他们这般弱冠、而立、风茂年华罢?一样的青涩、一样的天真、一样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与幻想……
掐指算来,不过是区区十一年。
父城城头的初会、宛城城里的相携、河北道上的并肩……一幕幕都还现在我的眼前,记忆犹新,谁道顾首时,却已是戎马倥偬,鸟尽弓藏。我突然有些怀念起曾经的那些朝不保夕、生死不弃的艰难岁月了。
整整十一年了。
我慢慢扶起了那只精巧、玲珑的青铜酒爵,自那琥珀色的倒影中瞧见了自个儿鬓边的霜雪,与唇角处那抹微微漾开的轻佻浅笑:累了、倦了,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罢?他当他的天子,我做我的功臣。数百年后、史册丹青,有心之人尚能在他本纪的角隅之中,寻着属于我独有的名姓、印记。
如此千古相随,平生何憾?
“他遣你们送来的竟是父城的蜀黍佳酿,当真叫人怀念……圣上,真是有心了。他待我果然不薄。”我浅嗅着那毒酒的味儿,不禁沉醉其中,难以自拔:这分明就是当年树上、树下我与他对饮相酌的醇酒杜康,色亦如故、香亦如故,哪有半分的差别?
“冯将军,请莫令属下难做。”当先的那位少年甲士沉默了半晌,突然厉声催促道。尽管他刻意板起了脸孔,装作无情、无私,但这孩儿举手投足间却处处充满了对我的倾慕、与同情。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模样儿,我忽然想起了是时的自己。
“他说我是攻敌不克,旧病复发,于营中亡故的?……”我慢慢伸手,将那鸩酒抵到了唇边,忍不住轻轻叨念起了刘秀亲自为我编撰的的死因。眼前满是他当年的笑颜。温润、内敛,眉目依旧,美得如诗如画。我便是沉溺在他这般的笑颜中,抛却了功名、抛却了家眷、抛却了自己。
“除此之外,圣上他还给我留下些了什么话没?”
“圣上只说了一言……他说、他说会赐封银杏为汉阳树、公孙树。”
“……你知道我的表字是什么吗?”
那少年甲士满是踌躇地看着我,细声回道:“公孙。”
“是、冯异,字公孙,汉室功臣,阳夏侯……他曾称我为大树将军。”我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笑得眼角微微发酸,毫不犹豫将那满杯的毒酒一饮而尽。
甘甜、香醇,却是满口苦涩。喉口间骤然传来一阵阵窒息般的剧痛,真切地感觉到了死亡在不断向我逼近。直到这时,我才看到爵底竟镌刻着一行篆书小字。在琥珀色的酒水下若隐若现。我微微蹙眉,连忙挣扎着执过细瞧。谁知一看之下心中大涩,眼前蓦然变得一片模糊:
“将恐将惧,惟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
风骨苍劲、铁画银钩,却又无棱、无角,上善若水、温润如玉——字如其人。也只有他,会将那些不便说与人知的言语以这般的方式送到我的眼前。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描勒过自个儿最后的时光。却怎也想不到,竟会是这般的收场。我出神地摩挲着那只铜质的酒爵,忍不住又一次开怀地失笑了。
秀儿,都说了我念书不好,文绉绉的措辞读不大懂。你又何必绕着圈子,要在我临死之前,数落我的不是?
我们两人究竟是谁先弃了谁?
究竟是先谁负了谁?
你说你要成为我的参天大树,而我何尝不是为了想替你遮风挡雨?
不知何时起,我一边助你登上皇位,一边却觊觎着你的天下、觊觎着你的真心;而你,一边任我为贤、封侯赐爵,一边却削我兵权、散我部曲,不遗余力地将我迫上反叛、作贼的不归之路……其实,这本就是我俩最初的约定。为何你事到如今,你却避而不谈、徒将一切的过错归咎于我?
承君一诺,半世倥偬。
黄泉碧落,死生相随。
原来,你终究还是舍不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