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树成荫》墨攸

14、内情

　　我伤得不重，但一路颠簸之下，自创口处绷出的血却还是染湿了大片的衣衫。背后的追兵一直都没有消停。所幸的是当我放弃了□□坐骑，将自个儿的身子依着石壁悬上断崖处的枝杈后，这些人便兀自失去了目标，纷纷追着那匹神骏，往下游奔了过去。

　　其实这崖并不开阔，策马一跃就能跳过。但我深知自个儿此刻的体力已经快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若是继续这样同他们耗下去，必然会死无全尸，所以才看准机会做此一搏，硬是将那神骏迫下断崖，溅起了一阵巨大的水花。

　　事实证明这场豪赌是我赢了。亡命之人择水路而行，可以摆脱猎犬的追踪乃是江湖常识，是以他们毫不怀疑方才我是跳崖奔逃了。

　　眼见人声渐熄，火光行远。我松了一口大气，这才感觉到浑身的疲惫、酸痛顷刻袭来。咬紧牙关，试着伸手攀爬，想要重回崖顶，谁道伤口处却传来阵阵的剧痛，疼的我冷汗直流，胳膊颤巍，手背上怎也使不上劲力。我暗道了一声“晦气”，只得放弃挣扎，用剩余的力道死命攀住那截矮树，缓缓地呼气、喘息，积攒起了体力。

　　峭壁上冷风嗖嗖，一时间脑海清明，忘记伤痛，竟莫名地翻过了无数的念头：只看先前那些人的反应就可得知他们必然与阴识脱不了干系，但阴识本人居然会选在这种时机暗害刘秀，却显得万分蹊跷。毕竟对他而言，身为同乡、同伙的刘秀是足以可用来牵制朱鲔、刘玄的棋子，而刘秀本人如今无所依仗、又是待罪之身，是决计无法对他造成任何威胁的。这种时候，阴识断然没有理由自绝后路。

　　但是除了他之外，又有谁能调动众多阴家门客，迫不及待地要取刘秀的性命？……一阵惘然之后，一个稀奇古怪的念头突然占据了我的脑海：莫非是阴家之中有人预知了我们在打联姻的主意，要阻止这事儿不成？……如此小家子气的手腕儿，似乎更像是出自女子的手笔。

　　“阴丽华？阴丽华？是阴丽华不成？……”反复叨念着这个稀疏平常的女子名姓，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响。若当真如此，这事儿可是有趣得紧。

　　“我怎么不知悬在这断崖矮树上，竟是如此有趣之事？”刘秀那清冷的声音夹杂了一丝无可奈何般的戏谑，忽然自我头上轻轻飘下。我如闻天籁一般，浑身一颤，大喜过望。继而毫不迟疑地抓过了他递来的腰绳，在他的帮助下，艰难地爬回了崖顶。

　　“你小子是怎么寻到这儿的？”我刚一坐定，便气喘吁吁地大笑道。言辞之间不觉舍去了平日里的年份恭敬。或许于危难之中施以援手，很容易叫人倍感亲切罢？“那些人还没走远，你在这边现身，可危险得紧。”

　　“这我省得。”他淡淡地回道。一把撩起了我的外衫，小心翼翼地替我检查起了创口，“适才我就混在追兵堆里。一瞧这等仗势，就知道你这家伙又开始耍诈了。于是便等他们全撤了，过来看看。想不到你果然被困在这儿了。”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却透着些略略的恼意。

　　“这招行得太险，往后莫要自作主张。”

　　我蓦然一怔，不禁捧腹大笑，道：“临危不乱，游刃有余，真是好胆色！不愧是我冯异舍命追随的明公！”笑时不意扯到了伤口，疼得我直皱起眉头。

　　“……舍命追随？”他落在我胳膊上的手微微一顿，自嘲般地反诘道：“我刘文叔何德何能，哪里值你如此相待？”

　　我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果断地打断他的言语，道：“既是豪赌，自然就要押上重彩。你别觉得欠了我什么……说不准有一天，我为你所做的一切，都会自你身上一一讨还。”我故作轻佻，半真半假地媚笑道。也不知这话当中究竟有多少是出于我的本意。只是莫名地排斥那种被欠了人情的感觉。

　　“……不会有这么一天的。只要我刘文叔活在世上，我就绝对不会让你冯异，生出取而代之之心的！绝对，不会。”刘秀伸手扶起我，信誓旦旦地回道。夜色之中瞧不清他的神色，但那双宛如苍穹般的明眸却坚定得叫人发憷。我一时恍了神，连惯常噙在嘴角边的微笑，也莫名地僵直了起来。

　　也许，他打从伊始就会错了我的本意。

　　趁着夜色，刘秀将我扶到了一处山洼。天亮之前，我们终于寻着了一处勉强可以容纳的穴洞蔽身。刘秀扯来藤蔓将那洞口遮得严严实实，这才取来清水，替我处理起了肩背处的创口。那箭带着逆簇断在我的肉里，去除起来十分费劲。迫不得已之下，只能连着皮肉剜走了整一大块。这刀刀入肉，痛得我眼前发黑。不过越是如此，我的嘴里头就越不安分。满口乱语胡言、恶俗笑资、粗言骂语，不受控制般、断断续续地冒了出来，到后来自个儿听了都觉得别扭万分。这是我战时养成的劣习，不知被苗萌、铫期他们笑话过多少回。

　　不过刘秀自始至终却都没有吭上一声。他持刃的手稳当、麻利，落在我的皮肉上不着一丝的迟疑。仿佛这剜得不是人肉，而是马革。对于他如此这般的果断、狠辣，我真心有些佩服。别看其人外表似是儒雅、温和，能从小长安那般的修罗场里存活而下的刘氏子弟，决计不是什么寻常人物。

　　我们在那穴洞里休歇了一整天，渴是汲水，饿时食果。至日暮时分，叔寿竟循着奇门之理，带着苗萌找到了我们的藏身之地。比起我俩的狼狈，他们二人显得要从容了许多。虽然也改头换面做了猎户装扮，但苗萌甚至连从父城随身携来的细软、钱帛都没忘兜来。瞧着她那副小家子状、斤斤计较的模样儿，我忍不住一阵莞尔。

　　不过也正因为他俩的到来，我们的处境顿时改善了不少。行到附近的屯里，威逼利诱之下，不但有食、有宿，甚至还搞到了几坛顶好的黍酒。我一不安分，也不待伤好，便偷偷抱着酒坛，爬上了屋顶。谁道佳酿尚未及口，便被刘秀劈手夺过，一口灌到自个儿的嘴里。

　　我无奈一笑，只得赞叹了一声，讥讽他身手敏捷，大有神不知鬼不觉之能。刘秀也懒得同我计较。一口喝完，倒转了坛底，这才冲我浅浅一笑，带着几分醉意调侃道：“冯异，说实话，我当真很怕……”

　　“怕？”我忍不住挑了挑眉，“怕什么？”

　　他沉吟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大约是怕你步了我二姐、二哥的后尘罢？”刘秀说着摇了摇头，似是自觉有些难以置信。说话间他紧挨着我坐下，一股淡淡的谷香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看着他眼底的一派清明，我突然觉得有些挪不开眼，心底里竟是一阵莫名地发虚，赶忙扯开了话题：“我怀疑是……阴家。”

　　“阴家？”刘秀说着眯起了双眼，一丝凌厉自其中蓦然透出。

　　“以我对阴识的了解，我不信他会这么做。”

　　“那阴丽华呢？”

　　“阴丽华？”他怔了怔，沉默了良久，忽然仰望了苍穹，自言自语道：“我记得在她十一岁那年，我同她有过一面之缘……”

　　“看来当时她给你留下了不少印象？”我满不正经地低声调侃道，“定是个出色的小美人罢？竟能叫我们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刘文叔念念不忘，直至今日。”

　　他聊赖一笑，也不反诘，继续说道：“阴丽华的生母乃是我二姐夫邓晨的从姑，也是出生邓氏一族。说起来我们两家多少还有些沾亲带故。只不过他们阴家富足、强横，素来不把我们这些落魄的远方亲眷放在眼里。”

　　“不过我会记得她倒不是因为这些……”

　　我斜眼看了看刘秀手边的酒坛，没有接口。他似在回忆当日的情景，过了许久，才又断续道：“那一年我刚弱冠，不过二十尔尔。当时南阳一带正逢饥荒，家家户户无黍果腹，我便跟着大哥他们，煽播饥民、募集流寇，打起了那些大户、豪强的主意儿。”

　　“阴家便成了你们劫掠的对象？”

　　“不错。谁叫他们家名下有良田七百余顷不止，舆马、仆隶众多，与邦君相较也毫不逊色呢？”刘秀有些腼腆地笑了起来，似乎是包赧少年时代的荒唐行径，“当时我们趁着阴识不在，将阴家围得水泄不通，抓了几个仆役质子，迫他们交出存粮。阴家上下乱作了一团，女眷之中不乏跪地求饶、泣声成片的……这时候谁也没料到，最后站出来捍卫阴家的，竟然才满十一岁的阴家大小姐、阴丽华！”

　　“我就是那时候头一回见着她的。”

　　我诧异地合不拢嘴，心下却嘀咕成了一片儿：十一岁？十一岁的孩童能有多大？竟能孤身站到暴民的跟前？难怪刘秀会对她印象深刻了。

　　“她让我们宽限三日，并且放了那些仆役。主动要求由她自个儿来成为质子，任我们抓了过去。那时候她被我大哥抱走的时非但不哭、不闹，甚至还像模像样地试探起了我们的口风。若非身为女子，在这乱世之中，像她这样有胆有识的人物，想必能成为一方豪杰罢？这女娃儿，可比她大哥阴识厉害多了。”

　　“难怪你不愿将她娶回家里了。”我闻得刘秀语中的余悸，忍不住失笑道。他横了我一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若说此事是阴丽华所为，我倒是能信几分。不过……她为何要独独害我性命？”

　　“莫非是预料到了我们的计划？……与阴家联姻。”

　　我俩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禁双双陷入了静默：要是事情果真如此，那阴丽华决计会是一个十分难缠的敌手。不过幸好，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子。一时间，我读懂了刘秀眼中的欲言又止。

　　“不但要娶她，还要尽可能地……拉拢她，让她竭尽心力，为你所用。”我侃侃而道，不知为何，心底里竟生出些复杂的感触。

　　刘秀盯着我看了很久，一双醉眼里几许迷惘、几许失望。

　　“冯异，有的时候我真想剖开你的心，看看里头装的究竟是什么！”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言，语气里满是不善。我一时怔忡，心跳漏去了半拍，竟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