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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论失忆的病后护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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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绿间进医院的消息时,上神未花刚刚和同事拉着小箱子走出巴塞罗那机场的海关。
诶,那家伙不是一直在医院吗。
下意识地调侃了电话那面的高尾,穿行在机场大厅里也能感受到外面的寒冷。即便是被称作太阳之国的西班牙,该冷的时候也会让小腿起一层鸡皮疙瘩。未花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带外套。
“我说的是出事啦!那家伙晚上开车上国道,结果疲劳驾驶出车祸了啊!”
国际电话的电波并不是很好,但即便如此,高尾的声音仍然一字不差地传达到了她的心里。
然后,上个月刚买的iphone便直直掉到地上,边角刚好撞到坚硬的大理石,啪啦啦跳了几下。
未花在原地呆立了几秒,知道她所担心的事情,终于成了现实。
这并不是绿间第一次为了赶清晨会议,半夜在高速上疲劳驾驶。身为医生,他总是说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体不会出问题,还经常反过来嘲讽未花的工作不分昼夜胡乱倒时差一定会早死。
——哼,要死我也要和一起倒时差的黄濑一副死在一块儿,绝对不给你添麻烦,这下你满意了吗绿间医生?
每当未花说要变节投靠黄濑的时候,绿间也不说什么,淡淡地翻过一页书就算是回答。
究竟彼此有没有把对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呢。这种问题,以未花的脑力想不明白,绿间也不愿意表明他的想法,只是偶尔逼急了,才回一句上神乘务长,你这种大幅的情绪波动,语言考核又要不合格了。
——那样毫无波澜,说不上相恶也不见得关系有多好的过去。
——再也回不来了。
未花身体轻飘飘地往后倒,走在乘务组后面的飞行组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抢上前撑住了她的身体。
那当然是,她经常说要变节的对象,黄濑凉太。
有趣的是,他们这群人,毕业后谁都没有再从事和篮球有关的工作。未花也是,在正式成为ANA的空乘之后,才偶然发现居然和黄濑进了同一家公司。
真是孽缘啊,不管干什么都得和你成为同事。
当时未花不爽地啧了一声,黄濑也露出一贯的受伤表情作为回应。虽然年龄不同,工作不同了,可互相一见面,还是能找到几分过去的痕迹。
是不是好事呢。
黄濑从后面环着她的腰不让她坐到地上,顺手捡起iphone塞到未花手里。顺着他的意思,未花低头看了看屏幕,发现从左下角向右上方延伸了几道放射线状的裂痕。换屏幕要花好多钱——此时此刻她已经想不起什么“该做的事情”,只是对眼前的现象进行“反应”而已。
万幸的是,手机仍然在通话中。正是因为还在通话,才让未花不知所措。许久,黄濑慢慢握住了未花拿着手机的右手,贴到她的耳朵上。
“说点什么。”
他提醒道。
未花张了张嘴,发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声音抖成那个样子,我想我一定是喜欢你了。
半年后,回想起当时的自己,上神未花好不容易才从绿间的手中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轻轻探身,在他的眉间落下一吻。
事发一天后,随着工作班机回到日本的上神未花,还算好运地赶在绿间醒来之前到达了医院。
然而不好运的是,得到了对方失忆的结果。
从认识的人,生活的环境,甚至自己的情况,一概没有概念——“全盘性失忆”,主治医生这样说着,也有点惋惜地看着这名曾经的同行。
换言之,完完全全地被剥夺了一切信息,成为一个新的人。
失忆这种病,也并不是不能治。将过去的信息予以灌输,带患者到曾经有过难忘回忆的地方进行场景刺激,因此突然恢复记忆的例子数不胜数。退一步就算不能恢复记忆,成长中获得的知识却并没有被身体忘记,患者有足够的能力回到过去的工作和生活中。在对待绿间的态度上,不论是绿间的父母,还是周围的同事,过去的旧友,都采取了极其耐心的态度,慢慢教他失忆之前的事情。
你叫绿间真太郎。
你的国中念的是帝光,高中念的是秀德,大学念的是京大。
你打篮球非常厉害,曾经是个百发百中的神射手,在全场任意一点都能投三分球。
你非常相信早上的晨间占卜节目。每天都要带着晨间占卜上说的幸运物上学。
你的座右铭是“尽人事,听天命”。
黄濑凉太是你的国中同学。
高尾和成和上神未花是你的高中同学。
你曾经在高一时喜欢过三年级的学姐。
不过最后还是和上神未花……“别说了。”
未花冷静地拉住了高尾的胳膊,看着绿间孩子一般天真的眼神。
“我的事,不用说也可以。”
她学着曾经学姐的样子,温柔地向绿间伸出手。
“你好,我叫上神未花,是你的高中同学喔。”
“噢,你好。”
绿间因为信息量太大而显得有些害怕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
“——他们说我叫绿间真太郎。”
然后毫不别扭地笑了起来。
——那个时候,看着绿间的笑容,我就知道,高尾他们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半年后,上神未花坐在床边,看着绿间安睡的脸。
——能笑得如此自然的绿间,就算被灌输再多“回忆”,也回不到从前了。
“你想学苦情剧搞什么‘就算你不记得我我也要让你再一次爱上我’的桥段,我是一点不反对啦。”
高尾抱着胳膊和未花相对靠在走廊两面。未花看着略有短须的高尾,想起原来大家都快要步入而立之年了。
“是吗。谢谢支持。”
“可是你能别妨碍我吗?”
高尾抬起头,眼神中像是隐藏着一匹凶兽。“让他想起过去的事情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你非要让他不明不白地活着?”
“恰恰相反,我不想再让他活在过去。而且他也想不起来了,现在你们的做法只是在让他受罪而已。”未花扬起憔悴的笑容。“瞧啊高尾,现在我们俩就像是争论孩子教育方法的父母一样。如果那时我不是选择了绿间而是选择了你的话,事态一定会变得更加温柔的吧。”
说那些无法挽回的话有什么用呢。
没有用。
可还是控制不住。
“……未花,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推开墙壁径直向她走了过来。“总是不顾一切地自我中心,遇到遇难又想放弃。”
“是的,你就这么想我好了,这样大家都比较轻松。”
上神未花轻轻晃动着窈窕的身体,把高尾独自留在走廊上。
对绿间,未花一句过去的事情都没有说。她立马辞掉了空乘的工作,拿着失业保险每天带着绿间到处跑。琦玉的花田,飞騨的高山,白川乡的合掌屋,北海道的龙崎角,宫岛的神社,冲绳的白沙滩,未花对绿间的父母以散心为名,带他玩遍了日本大大小小的美景,可至于篮球,医学之类,与曾经的绿间密切相关的事情,却一概不让他接触。
也难怪高尾会生气。未花不仅没有任何想要让他恢复记忆的念头,更阻碍着他人对绿间灌输信息;她对绿间闭口不谈自己的事情,就算绿间问她“我们是不是以前关系就很好?”也不会正面回答。
上神未花在逃避过去。连什么都不知道的绿间都感受到了。
“我不喜欢回顾过去。”
射手座的上神未花给出了标准回答。
自从绿间失忆之后,未花说不上对他有多亲密,总之对他很好就是了。但细心的话就会发现,与其说是“以对待恋人的方式”,不如说“是对待孩子的方式”。
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角色已经扭曲成母亲和孩子一般。这并不是迫于何种压力,而是上神未花主动扭曲掉的。
——就算你不记得我我也要让你再一次爱上我?
——才不是这么简单的缘由。
现在的绿间真太郎,已经忘记了父母从小施加的压力和他人的厚望,在强大的压力下被禁锢的情感交流和压抑性格全都得到了释放。他的个性,是被一点一点压抑成那样,就算现在猛然给他压力,性格也绝不会回到从前那样。
失忆症患者由于信息的缺失,起先对与自我的存在相当无知。如果不能接受过去的自己的话,变成新的自己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最怕的是在二者之间摇摆不定,患者就会产生极大的心理负担。
——用带他出去旅行的方式躲避着其他人的追踪,隔绝一切过去的信息,过了大半年,绿间的情绪稳定了许多,至少不会经常望着窗外说未花,我不知道我在哪儿。
——你在这里哟。就在我身边哟。
温柔地抱住绿间,上神未花终于成为了,曾经绿间喜欢的那种温柔类型,也知道现在的绿间最喜欢的就是自己,最离不开的就是自己。
——我想我一定是喜欢着你吧。
——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可尽管如此,我已经受够了和你在一起的日子。
与渐渐安定下来的绿间的状况相反,未花的心理越来越无法判定。
上神未花坏掉了。早在与高尾争论时就已经不正常了。
她把玩着安眠药的瓶子,将其轻轻放入床头柜的抽屉里。床上的绿间睡得非常安稳,比起高中的时候,虽然添了几分沧桑,却仍然丝毫魅力不减。他那张线条分明的脸,原来笑的时候格外好看,这也是他失忆之后未花才知道的。
在一个只存在着截然不同的,全新的绿间真太郎的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抱着过去的回忆,拼命地等待他在未来的不知何时变回原来的自己回到我身边。
那样的事情。
——我不要!
而为了加速取回记忆,做一些当事人不愿意的事情,把过去的回忆强加给他,逼他接受身为恋人的自己。
那样的事情。
——我也不要!
“就算你不记得我我也要让你再一次爱上我”?已经是个性,信念,做法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就算外表相同也是毫无意义的。让你再次爱上我,我得拼命努力,可我的脑海里全是过去的你,根本没办法认真面对现在。
说到底。
上神未花在饭菜里下药劝犯迷糊的绿间去睡个午觉,而绿间就算是睡觉也要紧紧地握着未花的手。回想起半年前的自己,上神未花好不容易才从绿间的手中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轻轻探身,在他的眉间落下一吻。
说到底。
——这个世界上,就算长着一样的脸,能够开心地笑,和蔼地对待女性,性格开朗温顺,睡觉要牵着我的手的男人,已经不是我喜欢的人了。
——绿间,如果我们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你一定会变成这样的人,会成为受欢迎的人。
——可是,那时候的绿间真太郎,就不是我喜欢的绿间真太郎了。
——那样的绿间真太郎,如果能永远沉睡下去就好了呢。
女子打开行李箱,换上最漂亮的一套衣服,仔仔细细地化好妆,洒了香水,站在穿衣镜前转了一圈。这个叫做上神未花的女子,把房间从外面锁好,钥匙放进随身的皮包里,和普通女人一样轻快地走向室外,好像要去赴约似的,脸上充满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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