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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三(中) ...

  •   回到民宿,我照旧是往床上一倒,发了一会儿呆,才摸出手机,给贺央发了个短信:“睡了吗?”
      他一直没回,于是我打算也洗个澡睡觉了,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他打了过来。
      “找我干嘛?”他的声音听上去疲倦得不得了。
      “你在睡觉?”
      “嗯,睡到一半被吵醒了。”
      “因为我发短信给你?”
      “不是……”他打了个哈欠,“楼下有人吵架,摔东西。”
      “……”我错愕地抓了抓头发,“那你继续睡吧。”
      “你能不能直接说重点?最烦电话讲了半天都是废话,什么实质性内容也没有。”
      我知道贺央被吵醒的话脾气大得很,所以连忙说:“没有,我只是想跟你讨论我爸和我哥的事。”
      他沉默了两秒钟,然后笑起来:“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这么肯定那是你爸爸?”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但我觉得……没什么,反正我有一种直觉,路天光就是我爸爸。”
      “……好吧,”他投降,“那你想讨论什么?”
      我想了想,才说:“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接受我。”
      “怎样算接受怎样算不接受?”
      “我怕……我怕路天光根本不想认我。”
      “如果他真的不认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忽然有点灰心,那种来时信心满满要找到亲生父亲的气焰瞬间消失殆尽,“我……我也不知道。”
      “……”
      我想哭:“我大概会回来吧,就当……就当没来过。”
      贺央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唉……你自己想清楚就好了。”
      我心里很难受,这种难受不像小时候那么让人坐如针毡,但经过了这么多年,疼痛不是表面的皮肉伤,而是已经进入了骨头,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始终隐隐作痛。
      “你没事吧?”见我这么久没作声,贺央迟疑地问。
      “嗯。”我吸了吸鼻子。
      “西永?”
      贺央这一声轻轻的“西永”,像是从漆黑的海面照来一束暖光,让我一下子哭了出来。
      “西永?”他又喊了一遍。
      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哭起来,就像个逞强任性却又并不坚强的小女孩。路魏明问我,为什么摔倒了跌破皮了不会哭,其实不是不会哭,只是不想哭,为什么要哭呢,这除了是一种示弱以外,再也没有其他意义,没有人会来心疼我,最多只是可怜我。所以,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不哭。
      但有些时候,只是有些时候,比如现在,我也会哭。因为我尽管独立尽管倔强,却仍是不堪重负。我失去什么、得到什么、追寻什么,所有的问题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而我已无依无靠。
      “你哭什么?”电话那头的贺央仍是错愕。
      我用哭声回答他。
      “鲁西永!”他吼我,“别哭了!难听死了!”
      “我就哭……”在这节骨眼上我竟然还不忘跟贺央抬杠,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我继续哭。
      他也没理我,大约是不想理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贺央忽又凶巴巴地说:“还没哭完?!我打国际长途来就听你哭啊!”
      想想也是,但我还是嘴硬,狠狠吸着鼻子,像吃不到橡皮糖的蛀牙小孩:“我伤心哭一会儿也不行吗?”
      “你这没用的东西!”别看贺央平时总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但凶起来真的让人害怕,“你爸要是二十七年都没认过你,以后也不打算认你,你还为这样的人伤心个屁!”
      “……”我知道,他说的真有道理,但道理和感情相比,往往还是感情占了上风。
      “再哭我挂了!”他毫不留情。
      我听他这么说,一下子心里也很气,于是狠狠按下挂机的按钮。然后倒在床上,一个人更觉苦闷。
      电话没过三秒钟立刻又响了。我没看来电显示,但还是随手接起来。
      “小祖宗,你还真的挂了……”贺央头一句就是求饶。
      “嗯,不想浪费长途电话费。”我没好气。
      “唉……”他叹气,“我的意思是叫你别哭了。”
      “我不哭。”说完,我真的不哭了,擦掉脸颊上的泪水,眼角就干了。
      我的眼泪,大概只对我外公外婆,还有我那已经离开人世的老妈管用,其他人……永远不会痛我所痛,悲我所悲。我根本不应该这样要求任何人。
      我好一会儿都没有出声,贺央问:“生气了?”
      “没有。”要真的气,也是气我自己不争气。
      “你别这样……”他听上去像是没辙了,“我听不得女人哭,一听你哭,我心里就像有人用熊爪挠我一样。”
      我破涕为笑:“熊爪怎么没挠死你!”
      他见我终于笑了,忽然认真地说:“西永,你要是真觉得辛苦,就早点回来吧。这么多年,你没有爸爸,不也照样好好地活着吗。”
      他说的没错,可是拥有完整的他,是不会明白缺失的滋味。
      “我答应你,如果我的亲生父亲不认我,我就立刻回来。”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西永,我不喜欢看到你老是勉强自己。”
      “不会的……”我靠在床头,千思万绪缠绕在脑海中。
      这天晚上,我一闭上眼睛,关于我老妈的种种就如走马灯似的,不停旋转。她把我生下来,她抚养我长大,她教育我,她爱我(也许又恨我,就像我恨她一样)。现在回想起来,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我们很少说话,她是否觉得我也背叛了她呢?
      我这个让她付出了很多的孩子,最后却口口声声说不要像她一样,她的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我一分钟也不能等了!我来这遥远的南法山城寻找我的亲生父亲并不只是为了我自己——更多的,是为了我那个一辈子也没有得到过承诺的妈妈!
      于是我抓起背包,不顾腿上的疼痛,又冲了出去。

      晚上九点多,天已经快要完全黑了,我开着车在小镇的山路上飞驰。路上几乎一辆车也没有。我的膝盖仍是疼的,可我也顾不上这些,一路开到路家庄园的门口,铁门紧逼,我下车一瘸一拐地去按门铃。
      等了好一会儿,来开门的是路魏明。
      “怎么了?”路灯下,他看着我的脸,大概也被我脸上的表情吓到了吧。
      “你爸呢,你爸在吗?”
      “在啊……”他不明所以,“这么晚了还能去哪儿。”
      “我找他有事,能请你叫他来吗?”
      二哥尽管疑惑,但看我的样子不是开玩笑,便打开车库门,说:“先把车停进来,别停在路当中。”
      我按他说的停好了车,才下来,就看到路天光下楼来了。
      “西永,你找我?”他如今已亲切地喊我的名字。
      “对不起,这么晚还来打扰你们,但我……不能等了。”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差,眼睛又是肿的,样子一定非常吓人,可是这些我都顾不上了。
      “什么事?”路天光和路魏明都一脸错愕。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照片,迟疑却又坚定地递到路天光面前:“我只有一个问题,如果最后是我搞错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不会再来打扰你们。”
      “……”路家父子看着我,更是迷茫。
      我深吸一口气,说:“你认识赵静懿吗?”
      路天光看着那张照片,怔了很久,眼里的光芒闪烁又复杂,像是被勾起了陈旧的回忆,可那回忆并不是全然的欣喜,也不是全然的痛苦。他眼里的光芒,就跟小时候每次我撒泼说要去“找爸爸”时,老妈眼里的光芒一样。
      那是一种无奈却又充满压抑的目光。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看着我,说:
      “你是……她女儿?”

      我怔怔地点头,脑子里一片空白,在我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的时候,声音已经从我喉咙间发了出来:
      “我是她女儿,她这么多年来都不肯告诉我谁是我爸爸……”
      路天光接过照片,目光一次次在我和照片之间来回,他张了张嘴,哑着嗓子问:“你几岁?”
      “二十七。”
      他看着我,大概在想我是哪一年出生的。
      “一九八五年。”我说。
      他眼睛瞪得很大,连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我心里异常紧张,仿佛接下来即将出现的,就是我等了二十七年的场景。
      路天光伸出手,我以为他会摸我的头,但他却给了我一个完整的拥抱。
      直到这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在等什么。我等的不是一句话,不是一种承诺,更不是别人眼中的完整——我等的是爱。是父亲对女儿的爱。
      我被狂喜淹没,我也紧紧地拥抱他,我的父亲。
      我曾幻想过千次万次当我和亲生父亲相认时的场景,现在想来,又觉可笑。命运不是幻想,当命运来临时,我们必须接受。我落下泪来,但这是喜悦的泪水。
      就在我拥抱着父亲的同时,我又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我曾发誓再也不跟她说一句话的人。
      很多年前,当我还没有出生时,她是否也像此时此刻的我一样,紧紧地拥抱着这个男人?后来,她又是如何离去的?
      “你妈妈…… ”我的爸爸看着我,不为察觉地皱了皱眉。
      我点点头,擦掉眼角的泪水,抑制住另一股想哭的冲动,说:“半年前,出了车祸……”
      “啊……”爸爸瞪大眼睛,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喃喃道,“没想到,她最后也……”
      “什么意思?”我错愕。
      “……”爸爸安慰我似地笑了笑,那种笑容,像是带着对过去美好回忆的深深渴望,“你不是说过,你妈妈喜欢鲁西永这座山城吗?”
      “嗯。”我点头。
      “那是因为她喜欢的电影明星,摩纳哥王妃Grace Kelly就是在这里附近拍戏时,遇上了来探班的摩纳哥国王,两人一见钟情……”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着手中我妈妈的照片,“很多年后,这位王妃也是因为一场车祸死的。”
      '“……”
      我的爸爸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不知他在我眼中看到了什么,可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最后,叹了口气,说:“人啊,在命运的巨轮面前,往往都显得太渺小了……”

      这天晚上我直到两点才躺在床上,整个脑袋嗡嗡作响,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大事,无论如何静不下心来。
      但让我惊讶的是,我竟一点也不兴奋,更多的,是一种疲倦。
      我拿出那张妈妈前几年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身裙,她的身材仍旧保持得很好,皮肤光滑,可她之所以给人以远比她实际年龄年轻的印象,倒不只是因为以上这些原因。
      我用拇指摩挲着照片中的她的脸,她脸上有一种自信的微笑,不论是眼角还是眉梢,都能感觉到她的自信和宽厚,我想这才是她的魅力,好像无论遇上什么事,她都能沉着应对,跟她在一起,会有一种安全感。
      可我,恰恰讨厌这种安全感。
      我忽然想起贺央的话:我们没有资格去评判生我们养我们的父母。
      直到这一刻,我才深切地体会到这样一个事实:我的妈妈,爱上一个有妇之夫,生下我,独自抚养我长大,也许别人可以骂她贱、骂她活该,但我没有资格,不为什么,只因她是我妈妈。她生下我,给了我生命,给我了思想,给了我一切,我能够活着,只因有她。
      我闭上眼睛,终于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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