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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七(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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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马德里,空气中除了闷热之外,还有一丝狂欢的味道。内心里,我对于这莫名其妙的节日是有些期待的,因为这是一个家庭的节日。尽管我现在身处的这个家庭并不属于我,可它属于路魏明,我的哥哥,所以,我仿佛感到它也同样属于我。
我洗了澡,吹干头发,换上了昨晚从魏梦那里借来的裙子,又翻出许久没有用过的化妆包,在脸上描绘了一番。最后,我换上镶着水晶碎片的绑带高跟凉鞋,背上小包,走下楼去。
今天Emilio亲自开车,他和魏梦都在花园里,魏梦正在给她的两条拉布拉多犬配狗粮,时不时还会跟它们讲些我听不懂的西班牙语。二哥和子安也早在十分钟前下楼去了,男生总是能随便套双鞋就出门。我站在镜子前,匆忙地照了一下,便奔了出去。
此时已是下午七点,太阳依旧高挂在天空中,只是光芒黯淡了许多。我来到大门口,走下台阶,二哥就站在台阶的尽头,背对着我,看子安用石片往花园的喷水池里打水漂。
台阶弯弯曲曲的,有许多个角落,两边则种满了高高的植物,所以二哥的背影时隐时现,时隐时现。
当我来到最后一段台阶的时候,二哥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我拐了个弯,树木遮住了他的脸,我又往下走了两步,一抬头,却发现他就在我眼前。
他穿得非常正式,黑色的西装套装配白衬衫。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正式的打扮,也是第一次,我竟然觉得二哥很……英俊。
好吧,原谅我竟然在心里用这样一个带有暧昧意味的词来形容我的哥哥,因为此时此刻的他,真的跟平时那个穿牛仔裤棉布衬衫的扑克脸很不同。
讲老实话我这位二哥论长相只能说是端正,论气度又不像爸爸那么风流倜傥,再加上那副率直的脾气和对谁都热情不起来的性格,实在很难用英俊或者帅气来形容他。
我又往下走了一个台阶,才看清楚他的脸,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看清楚他的眼睛。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就好像不认识我似的。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很难说清楚的东西,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有些吃惊,至于说是惊喜还是惊吓,那就不知道了。他的眼睛跟普通人一样,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可是当他认真地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他的眼里有魔力似的……
我停下脚步,在台阶上站定了。因为奔下来的时候很急,我还有些喘。我看着二哥,扯出一丝微笑,然后,我竟然脸红了——被自己的哥哥看得脸红了。
他是不是觉得我像疯子?
我颇有些局促地拉了拉身上的裙子,又把一侧的头发夹到耳后,相信这样会让我看上去更淑女一点。做完这些补救工作之后,我又鼓起勇气看向二哥……发现他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皱起眉头,向他发问。
二哥忽然别过头去,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双手插袋,轻咳了一下,然后说:“……怎么这么慢。”
我撇了撇嘴:“女人嘛,都是这样啊……”
“……你是女人吗。”说这话时,他的口吻是冷冷的,好像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我下一子又有抡起拳头揍他的冲动,只是才刚瞪起眼睛,就听到子安惊叫:“哇,姐姐!你好漂亮!”
我不知道子安是不是仅仅在恭维我,又或者所有女人在他看来都差不多,但是任何女人,不论环肥燕瘦,只要听到有人称赞她漂亮或者年轻,都会心花怒放的吧……
于是我咧开嘴笑起来,从台阶上三步并作两步往下跳:“真的吗?你这小子嘴还真甜——啊!”
谁知道一不小心,高跟鞋扭了一下,我没站稳就一个跟头栽下去。眼看着要跌倒了,忽然有人一把抱住我,我下意识地伸手搂住他。等我站稳了,才发现,我倒在二哥的双臂与胸膛之间,而包围我的并不只是他的身体,还有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混合着洗发水的男性气息。
有那么一瞬,我觉得我像是掉进了时空静止的虫洞,脑子里混混沌沌,没有任何画面,也没有任何声音。我不知道这一瞬到底有多久,是一秒、一分钟、还是一个世纪……我只知道,下一瞬,当我的感官与意识又回来的时候,我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推开了他。
脚踝处有一丝疼痛,但我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抚了抚手臂,尴尬地站在一边,连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姐姐,你没事吧?”子安扶住我问。
我连忙摇头:“没事没事……”
魏梦和Emilio走过来,魏梦称赞我把裙子穿出了韵味,Emilio则给了我一个大方热情的拥抱。然后我们就准备出发去城里吃晚餐。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子安就钻进了轿车的后座,我迟疑了一下,只得硬着头皮钻进去,坐在当中,缩了缩肩膀,不敢去看最后坐进来的二哥。
车子启动,一路下山,往市中心驶去。我僵硬地缩着右半边身体,可有意无意地,我还是会碰到二哥的身体,让我毛骨悚然的是,即使隔着衣服我好像也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似的。
子安跟魏梦热络地谈论着马德里的所见所闻,以及他在学校里的事情,魏梦不时给Emilio充当翻译,子安偶尔也会晒几句拙劣的西班牙语。
我和二哥却是沉默的。我必须要非常集中精神才能压下心底的不安,不去胡思乱想,否则这种不安就会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恐惧。
一直到我们到达餐厅,从车上下来,呼吸着空气中的狂欢,我才稍稍定下神来。餐厅不大,布置也不是特别豪华,但是非常精致,坐在餐厅里吃饭的人们也看上去都很体面。Emilio和魏梦似乎经常来,靠窗的一桌客人也许是他们熟识的朋友,两人走过去打了个招呼,还把我们也一起叫了过去。
尽管他们说的西班牙语我听不懂,可是光凭肢体语言和脸上的表情,也知道魏梦是在介绍我们。
“儿子,侄子,还有……”她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猜想她说的是“女儿”吧。
我有些动容,可是因为语言不通,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尽量挤出笑容让自己看上去友善一点。
寒暄完,我们终于回到餐桌旁坐下。尽管脸上带着微笑,但我心里始终战战兢兢,生怕自己有什么奇怪的举动,让别人觉得突兀。
Emilio叫来服务生开始点菜。子安仍旧絮絮叨叨地在跟魏梦说着他学校里的事,我看着魏梦认真的侧脸,忽然有点羡慕二哥有这样的妈妈。我好像从来没在我老妈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不管我说什么,她都是一副假装认真在听,却根本毫不在意的样子——至少,一旦有工作电话打来,她会立刻示意我暂停,然后专心地跑开去接电话。
然而,尽管如此,此时此刻,我开始疯狂地思念我的老妈,思念这个也许并不太称职却给予我生命的母亲。
“西永,”魏梦忽然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臂,“你好像很少跟我们谈你的事,可我很想了解你。”
我露出一丝带着怯意的笑,我知道,她这么说,更多的是想表达对我的关心。
“我……”我迟疑了一下,“我没什么特别的经历。”
“怎么会,”子安瞪大眼睛看着我,“你一个人离家万里来找你的亲生父亲呢!这本身就是一个关于冒险的故事。”
我自嘲地笑了笑:“可一路上我冒的最大的险就是让你和二哥上了我的车……”
子安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他总是有些肆无忌惮,可是他脸上那充满了青春的笑容,又很难让别人苛责。
我看了二哥一眼,发现他也在看我。他就坐在我身旁,可他的眼神,却像是离我好远……
“西永,”魏梦拉着我的手说,“你高兴吗?……我是说,你找到了你一直想要找寻的东西……”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魏梦的这个问题,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千头万绪飞了出来,我根本无法抓住。
就在我怔住不知所措的时候,二哥说:“妈,你当惯了老师的坏毛病又犯了,总要提问让别人回答……”
魏梦立刻醒悟了似地,拍了拍我的手背:“好,那我们不说这个,先喝一杯!”
尽管心存感激,我却没有勇气再看他一眼。只是认真地拿起面前的酒杯,把里面的香槟酒一饮而尽。
这天晚上,我在异国他乡感受到了一种与别不同的节庆气氛,餐厅里所有的人都在微笑,在水晶灯的照耀下,筹光交错,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西班牙人对于生活和节日的热爱超乎我的想象。
九点,夜幕尚未降临马德里,我们走进歌剧院,另一场盛宴又将开始。
在舞台的帷幕尚未拉开之前,我决定先去一次洗手间。香槟酒的后劲也比我以为的更强烈,所有就算还没到要呕吐的地步,但我至少已经开始头晕了。
我站在洗手台前深吸了两口气,我不敢用冷水让自己清醒,满脸湿漉漉又花了妆实在很丢脸,我只能靠在冰冷的大理石墙壁上,试图让自己缓过劲来。
就这样呆了十五分钟,我才开始好转。确定自己的脚步稳当之后,我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头发,才走出去。
剧场入口的帷幕已经放了下来,我想歌剧应该开始了,但走廊上依旧还有不少的人,只是所有人都尽量保持安静。
忽然,有人从后面一把揽住我的腰,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股温热的气息向我颈后袭来,当中夹杂着一股强烈的酒气。
这个男人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西班牙语,然后在我脖子上吻了一下。
我的第一反应是尖叫,可声音却像被卡住了怎么也出不来似的。我挣脱不了,恐惧和不安一下子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然后那人却忽然放开我,酿跄了几步往后退。我转过身,才发现是二哥。
他皱起眉头看着那个喝醉的人,我却错愕地看着他的侧脸,因为从来没见他这么生气过。
那人嘟囔了几句还要过来,忽然旁边来了两个人把他架住,连声说着西班牙语。我猜他们是在道歉,二哥伸手搂了搂我的肩膀,说话的样子和口吻非常严肃。
那两人听了二哥的话,看了看我,一脸抱歉地跟我们说了一大堆叽里呱啦。我伸手抚去刚才被陌生气息吻过的尴尬和不安,拉了拉二哥的袖子:
“我头有点晕,你能带我出去吹吹风吗?”
可是,八月的马德里的夜晚,却像找不到风似的。作为一座内陆城市,马德里的夏夜是闷热的。可奇怪的是,这闷热的空气中,却漂浮着欢庆的因子。我想,这就是一座城市,最原原本本的魅力。
只是,此时此刻的我,却无暇去体会她的魅力,头晕消失后的头疼简直是在折磨我的大脑神经。
“我能坐下吗?”没等二哥回答,我就自顾自地坐在大剧院门前的台阶上。
我听到他在我背后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缓缓走过来,坐在我身旁,开始扯脖子上的领结。
“别!”我连忙伸手制止他,“等下还要进去呢……”
他顿了一下:“你确定?”
我抓着他的手腕,怔怔地想了想,终于还是放开他。
二哥扯下领结,放进西装口袋里,然后跟我一样,一言不发地看着歌剧院铁栅栏外一边走一边挥舞着旗子或是大声嬉闹的人们。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说:“原来你也不喜欢这样啊……”
“这跟喜不喜欢没关系,”他耸肩,“这只不过不是我的生活……这是Emilio和我妈的生活。”
“那你的生活是什么?”我转头看着他。
“……工作室、模型、草图、零部件、电脑数据,还有无数个光影与力学结合下的建筑构想。”
“要不是知道你的为人,我会以为你是在买弄。”我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陷入一种莫名的思乡情绪之中。
二哥转过头来,错愕地看了看我。
我没有看他,只是叹了口气:“路魏明,你真的不恨我?”
“这个问题我好像已经回答过了。”他也转过头去,没有看我。
“那就再回答一遍。”
“我为什么要恨你?”他反问。
我翻了个白眼:“你就不能好好回答‘恨’或者‘不恨’吗?”
“……不恨。”
还想再继续抱怨的我,听到这个直白的回答,一下子又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我们沉默着,在这个歌剧院门前巨大的阶梯上,我们似乎变得非常渺小,在这片夏夜的星空之下,整座马德里也变得非常渺小。
“想哭就哭吧。”二哥说。
我想说我干嘛要哭。可是一张嘴,眼泪已经流下来。
他没有看我,只是伸手搂住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要不是那两个人在,我非打那家伙一顿。”
我一边哭,一边笑。
难道,他看到了我藏在笑容下面的委屈吗?
“二哥,你知道吗,”我擦了擦眼泪,说,“我想回家了。”
“……”
“我是说,我自己的家……我在上海的家。”
“……我知道。”
“?”我看着他的侧脸,想看出些什么,可是却一无所获。
他像是不太想理我,只是看着不远处的人群。
我想了想,忽然站起来,却差点被眼前的金星击倒。
二哥连忙起身扶住我,我看着他,说:“走吧,我们去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