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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中) ...

  •   从戴高乐机场开往Tullon的高铁列车缓缓驶进站台,我手里拿着打印出来的车票,上面写着我名字的拼音字母:LU XIYONG。
      鲁西永,这是一个……有点男孩气的名字。在我还处在为”谁是我父亲“这个问题疯狂的年代里,我收集一切有关姓鲁的男人的信息。我老妈一直三缄其口,她是个内心强大到难以撼动的人,我老早就认识到这一点,因此不再问她任何问题,但却在心中暗自窃喜,至少她无法隐瞒我父亲是姓鲁的!
      可是直到那一晚,我才明白,鲁西永是一个地名,一座南法小镇的名字。
      我不明白我父亲为什么会在那么遥远的地方,他和我老妈是怎么相遇的,他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事实上,我对于谁是我父亲,早已不再执着,因为我之前二十七年的人生里根本没有他,以后有没有也毫无所谓。但我还是踏上了去找寻他的路,因为我想知道那些,我老妈所不为人知的一面,她从来不会展露在我、甚至所有其他人面前的一面。
      所以,与其说我是去找爸爸的,还不如说,我是去找年轻时的妈妈。
      下车的人很多,好不容易等到所有人都走完,站台上的列车员已经开始吹哨示意大家赶紧上车,就要发车了。在我前面的人不多,动作都很快,我一个人带着一个硕大的行李箱,有点艰难地登上列车的台阶,才刚站稳,车门就关上了。
      每节车厢与车厢连接的地方是给乘客放大件行李的架子,有上下两层,最下一层的都被放满了,我无法把箱子放到上层去,一转头发现车厢里非常空,于是决定带着箱子去座位上,反正有的是地方。谁知道刚走了一步,手上一轻,箱子被一个年轻男人自说自话地放到行李架上层去了。
      我愕然地看着眼前这位“好心人”,发现他竟然长着一张典型的亚裔面孔:瘦长的脸型,不大不小的丹凤眼,皮肤晒得黝黑发亮,身材健硕……
      基于他一身明显度假的打扮,跟我这样出远门旅行的人很不同,于是我默认他是当地人,友好又尴尬地用英文告诉他,很感谢他帮我的忙,但因为我到站也没办法独自把行李箱从上层架子上拿下来,再说车厢又那么空,还是请他把箱子给我,我带到座位上就行。
      谁知道这年轻男人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用英文回答说,这趟车在下一站和里昂站可能会上来很多人,到时候没办法放行李箱的话会更麻烦。
      说完,他就绕过我,径直去车厢里找座位了。
      我错愕又无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决定去车厢里坐下。车票上有座位号,我远远地看到“好心人”坐在车厢的另一头,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谁知道找着找着,竟然发现我就坐在跟他隔着一个走廊的座位上,不免又觉尴尬。犹豫了几秒钟,我还是决定坐下。
      “二哥你在磨蹭什么呢?”坐在靠窗座位上的是一个看上去像是大学生的男孩,身材有点魁梧,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原来是自己人啊…我心想。
      “嗯……”好心人轻轻哼了一声,口音有点怪,“帮别人摆行李。”
      男孩“哦”了一声,我却在继续在心里嘀咕:别人有叫你摆么,是你自说自话吧……
      “二哥,我们要坐多久?”男孩又问。
      “三个小时吧。”
      “这么久?”
      “嗯。”
      男孩消停了一分钟又接着说:“你那个洋妞女朋友怎么没来?”
      这位二哥看了他一眼,顿了顿,答道:“她有事。”
      我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看样子…多半是分手了…
      “你们分手了吧?”男孩却直白又大声地说了出来。
      他二哥瞪他一眼:“要你多管闲事!”
      “二哥,”男孩笑嘻嘻地说,“你太二了,连个洋妞也搞不定。”
      “你…”二哥一副吃瘪的样子,滑稽得很。
      听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为了不显得突兀,我特地把脸朝着车窗外,假装在看风景。
      谁知道那大男孩眼尖得很,看到我笑起来,就说:“姐姐你是出来旅行么?”
      通常出门在外,我是不太理睬搭讪的,但是这位小哥大方又直白,让人很难拒绝,于是我索性也大方地点点头:“嗯,来旅行的。”
      “一个人吗?”
      我被这问题弄得有点尴尬,通常我这个年纪的单身女生被问到这一题总是不免尴尬。因为当我们回答“没错,一个人呀”之后,紧接着的问题就是:怎么不叫男朋友一起出来?什么,单身?怎么没找一个?是你要求太高么…
      然后,问题就没完没了了,让人难以应付。
      “不是叫你别多嘴吗?”正当我犹豫着要怎么回答时,那位没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的二哥却忽然开口制止了他。
      “哎呀,你们大人真烦,不就随便问问吗。”
      “饭可以乱吃,话可以乱说吗?”他瞪他。
      “好了好了,”男孩似乎还是有点敬重他的,服软道,“不问就不问呗。”
      刚以为消停了,男孩又笑嘻嘻地咧嘴说:“姐姐你是单身吧,你看我二哥怎么样,挺帅的吧?”
      我扯了扯嘴角,心想,帅不帅见仁见智,性格有点问题却是有目共睹……
      “陆子安!”二哥终于放狠话了,“你再啰嗦我等下直接把你送回机场去!”
      “别,别!”男孩连忙做了一个把嘴唇拉上拉链的动作,那样子,要多逗趣有多逗趣。
      我转过头,插上耳机,终于静下心来看窗外的景色。
      阳光照在绿色的田园上,闪闪发光,望久了,连眼睛也睁不开。远处三三两两地散布着米黄色的房子,多半只有两三层楼高,屋顶是砖红色的,田园之上偶尔有几棵细长的不知名松树,让人联想到梵高的油画。
      我看着这景色,不禁又想起我的老妈来。
      这个世界上应该有很多人跟我一样,拥有出色的父母,也许有的人在他们的庇护下活得很快乐,而我应该属于另一种——就是觉得自己永远活在父母的影子之下,无法赶上他们,因此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做成功。
      显然,我的生活从小到大一直是围绕着一个人转的,那个人就是我的老妈。撇开她是我妈这一点不说的话,她真的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女性。她很漂亮,这种美不是艳丽,而是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的;她很聪明,在我看来,几乎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她真的解决不了,她也有本事叫你不再执着于此;她自有一套处事的方式,她很有毅力,也很敬业,大家都尊敬她,她赚很多钱,可是大家都觉得那是她应得的。跟她比起来,我简直就是一只丑小鸭!
      而且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她一生中最大的败笔,她为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名字的男人生下了我,并且基本上也就此断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我承认她对我尽心尽责,她应该是个好妈妈,但她的方式实在叫我非常反感,她常常严格到我第二天该几点起床、穿什么颜色的袜子、早餐吃什么…事无巨细,样样都要规定好。并且自从我意识到我一辈子无法成为像她那样成功的人之后,我就再也无法忍受她用要求自己的那种规则来要求我。
      于是工作后没多久,我跟她就彻底闹翻了,原因是我要做自由职业者而她早就自作主张为我在出版社谋到了一份好差事。我从家里搬了出来,我不再是女王的丑小鸭公主,那时的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我受够了!
      然后,我发现:我自由了!

      “Junk of the heart, is junk of my mind…”耳机传来the kooks的歌,吉他的和弦总是让我忍不住一边摇头晃脑一边跟着哼唱起来。
      一曲唱罢,我无意中转过头,发现那个叫“陆子安”的小朋友正笑嘻嘻地看着我,而他的二哥则在打瞌睡。
      “什么歌?”他用嘴形问我。
      我干脆把耳机摘下,回放这首歌,然后把手机耳机一股脑儿递给他。
      他小心地接过来,塞进耳朵,开始听起来,听着听着也开始摇头晃脑起来,样子很搞笑。
      歌还没唱完,“二哥”忽然睁开眼睛看着他,他吓得连忙摘下耳机。
      二哥叹了口气,从他手里接过我的手机和耳机,转身交到我手里:“小姐,你不觉得在旅途中把手机交给陌生人是很不明智的举动吗?”
      我撇了撇嘴,无话可说,只得重新塞上耳机,听我的歌看我的风景去。
      但我心里很为陆子安小朋友惋惜,有这样一个”门神“看着,他想必体会不到自由的滋味……
      两个小时之后,我到站了,让我惊讶的是,坐我旁边的这对兄弟也跟我同一站下车。更让我惊讶的是,“二哥”竟然帮我把行李箱从上层取了下来,放在车门口。
      到这个时候,我再不道谢实在说不过去了,于是我走过去很诚恳地对他说:“谢谢你!”
      他却像没听见似地转身去取他自己的行李了。
      我不禁想:这真是个奇怪的人,好像他无论做什么都有办法让我觉得尴尬。
      列车缓缓停下,我决定把这段插曲抛诸脑后,因为我的旅程就此正式开始,这不止是一段旅行,同时也很有可能是我人生的另一种开始。
      我不清楚我到底在寻找什么,可是我知道我必须得到答案。
      我拎着大大的行李箱下了车,头顶的指示牌上印着一排字母:Avignon。
      啊,没错,这里是阿□□翁,是我梦中的普罗旺斯!

      普罗旺斯之所以成为很多人梦想中的度假圣地,大多是源于彼得梅尔的《山居岁月》,书里描写的宁静又美丽的田园生活让为生活压力所迫的人们激动不已。我订机票的时候顺便在租车公司的网站上定了一部车,鲁西永是坐落在南法普罗旺斯地区的山间小镇,没有火车,最方便的方法就是从阿□□翁开车过去。出了高铁站就是各个租车公司的柜台,设在玻璃房内,同一班列车下车的人很多,所以租车柜台前立刻排起了长龙。我顶着烈日,拖着沉重的行李箱,硬着头皮过去排队。谁知道才刚站稳,火车上那对兄弟已然站在我身后。
      “咦,姐姐,你也借车啊?”问话的当然是陆子安。
      此时再一看他,我有种要晕眩的感觉,刚才他坐在座位上倒看不出来,只觉得他有点魁梧,现在站在我面前,足有一米九五那么高,比他那位已经不算矮的二哥还要高出半个头。但有趣的是,尽管他身形高大,说话的样子和表情却十足的孩子气,跟他二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抬头望着他,脖子有点酸:“嗯……真巧。”
      “你去哪里?”他又问。
      我有点难以启齿,因为那让我觉得诡异,我要去的,竟然是一个跟我名字一模一样的地方
      “你怎么这么多话!”二哥再一次解救了我。
      陆子安吐了吐舌头,这小动作实在跟他一米九五的个头不太相符,突兀又……滑稽。
      我继续等待着,无聊了,透过身侧的玻璃幕墙上的倒影打量身后这对兄弟,不过说实在的,其实我是在打量“二哥”。
      现在仔细看来,他真的很黑,就像那些故意晒黑的欧洲人一样,他的皮肤是小麦色的,让人想起麦麸面包。他的身材跟陆子安比起来就明显小了一圈,但看得出来应该是经常锻炼的,肩膀宽腰身窄,四肢细长,头颅小……
      我忽然在想,我用的这都是些什么形容词啊!休假之前刚接了个法医研讨会,那两个礼拜都在跟法医打交道,所以……
      我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把他打量了一遍,然后,发现他也正透过玻璃盯着我。我吓得连忙别过头去,没敢再多看他一眼。恰巧这个时候贺央的电话来了,我连忙接起来。
      “到哪里了?”
      “在车站取车。”
      贺央是唯一知道我来干嘛的人,关于我爸爸的事,我只对他一个人说过。我其实有不少朋友,其中也有两三个知心的,基本上无话不谈,但这个话题,我只会跟他说。我想多半是因为在他面前我不用掩饰也不用自卑,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家的事,我不用假装自己是有爸爸的,不用假装我爸出了远门,不用假装我的生活中并不需要“父亲”这个角色。在他面前,我什么也不用假装,因为他什么都知道。
      “没遇上坏人吧。”他有时候跟我讲话还像是一个高中生对初中生的态度。
      “没有。坏人没遇上我就算幸运的了。”
      他在电话那头大笑。不知道为什么,这多少让我那种隐约的、人在异乡的焦虑得到了一些缓解。
      “我前面吃晚饭的时候一直在想,你这么只身寻父,连个名字或是地址都没有,要怎么找法?”
      “嗯,这个问题我早就想过了,但还是得去啊,不找又怎么知道找不找得到?”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也对。如果不去做永远不知道答案。可是西永,你怕吗?
      “……怕什么?”
      “我说不清楚,就是……经过了这么多年,你都快三十岁了——”
      “——可以不提岁数么?”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别打岔!”
      “哦……”
      “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找到了你爸爸,你会怎么样,如果没有找到,你又会怎么样?你想过所有这一切的结果吗,你能承受吗?”
      “我没想过,”我回答道,“可是直觉告诉我,想太多不一定有好处。”
      “……好吧,也许你是对的。”贺央似乎被我说服了。
      他顿了顿,又说:“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
      “要是一发现情况不对,马上回来。”
      我被他逗笑了:“干嘛,我是去探险还是找宝藏啊?”
      他也笑了:“我这不是在担心你吗,你一个小姑娘跑那么远,万一有什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呸呸呸!”
      他大概也自觉失言,也跟着我在电话里呸起来,接着又说:“反正你自己当心点,有事打我电话。”
      “哦…我知道了。”在那一刻,我有一种奇怪又复杂的感觉。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贺央会对我说这些话,我们总是互相挖苦或者开些恶毒的玩笑,却从来没有说过这么感性的话。
      他让我觉得……他在等我回去。
      妈妈死后,第一次,我又体会到了被人牵挂的感觉,这让我一时之间有点……不知所措。
      通完电话,我望着远处发呆,想起很多我跟贺央小时候的事,我脑子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鲁西永,你对他到底是哪一种感情?
      我有点不太敢往下想,好像一旦想下去就有什么东西要被打破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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