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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四(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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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永!西永!鲁西永!”
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然后就听到什么东西撞击地板的声音,沉闷且有力——我一下子就醒了。
我猛地坐起身,脑袋里还是一片混乱,头皮发麻,血压飙升,我忽然很肯定,刚才那是二哥的声音!
难道他真的在叫我?!
我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打开房门,客厅的灯亮着,子安倒在地上,四肢都蜷缩在一起,二哥试图把他拉起来,但这一米九的大个子,岂是那么好摆布的。二哥见我出现,连忙说:
“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我却吓地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愣着干什么!”二哥一声怒吼,“快去打电话!”
我摇摇晃晃地点头,摇摇晃晃地转身回到房间里,脑子里还是一片混论,到处找手机,找了好半天才发现就在床头柜上好好地放着。我抓起手机,想打电话,可我茫然地站在原地——到底救护车是要拨几号啊?!
我捧着手机冲了出去,大喊:“二哥!二哥!救护车几号?!”
“112!”
我颤抖地拨了号码,然后发现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我根本听不懂的叽里呱啦,二哥走过来一把夺过手机,也开始叽里呱啦。我扑过去看子安的情况,他满头大汗,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我伸手想去扶他,但发现他简直像块岩石那么重,根本搬不动。
二哥打完电话,低下头看着我们,我也抬头看着他,我想我们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深深焦虑以及无可奈何。
救护车来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警笛声打破了这个街区的宁静。基本上,在我还六神无主的当口,二哥已经准备好了一个背包,打开房门迎了下去。子安很快被放在单架上送上了救护车。一片慌乱中,二哥往我身上披了件他的外套,然后推着我一起上了救护车。
这是我第一次坐救护车,里面真的窄小得可以,医护人员在忙碌地抢救着,我想我此时此刻的脸色肯定也不比躺在那里的路子安好多少。
一个男医生转过来跟二哥说了一连串话,说完耸了耸肩,二哥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转过来对我说:“子安没事。他只是……得了急性肠胃炎。”
我把这五个字在脑袋里消化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我们两人都大大地松了口气,靠在车窗上,我有一种感觉,觉得再下去我大概也要虚脱了。
二哥忽然伸出手臂搂了搂我的肩,说:“放心吧,我想应该没事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表示一种……怎么说呢,我觉得应该说是一种兄妹之谊。他很少冲我笑,更别说是拥抱了,大多数时候他都不太爱理我,我想也许是子安的这场虚惊让我们之间剪不断的血缘纽带更紧密地连系在了一起。
又或者,也许他已经接受了我这个妹妹,只是,他不是那种擅于表达自己内心情感的人。
在医院吃药输液之后,第二天一早子安就被赶出了医院。原本活泼好动的大个人一下子失了活力,脸色发白,神情萎靡,看得人心疼。
回到家之后,他被二哥勒令去洗了个澡,然后躺在床上不许动。
“我让你再吃!”二哥把一盘油拌色拉放在他旁边的窗台上。
子安撇了撇嘴,虽一肚子委屈,却又不敢发作。
二哥又在窗台上放了一壶热水和一个玻璃杯,然后转身对靠在门上的我说:“我们出去。”
“你们去哪里?”大个子皱起眉看着他。
“去超市给你买吃的!”二哥瞪他,“你肠胃炎只能喝粥,家里又没有米。”
子安缩起脖子,不再说话。
二哥又瞪他一眼,才拉上窗帘转身走出房间。
“二哥,”临出门的时候我忽然看着他说,“要是我生病了你也会像照顾子安一样照顾我吗?”
路魏明换上球鞋,看也没看我一眼,只轻轻地“哼”了一声,就开门出去了。
我跟了出去,反手关上门。等我到了楼下,却根本看不到二哥的影子。就在我迷茫的时候,背后悄无声息地开过来一部车,停在我面前。二哥降下车窗,说:
“上车。”
我错愕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眼前这部环保型的日本车,心想这大概是他自己的车了。
我上车系好安全带,二哥一言不发地踩下油门上了马路。我不知道超市在哪里,不过既然开了车,就说明应该不近。
车上的收音机里正播放着西班牙电台的节目,那些叽里呱啦我一句也听不懂。我不时偷偷打量二哥表情,发现他似乎真的是一张扑克脸,节目里的女主持人笑得花枝乱颤的时候,他也不过抬了抬眉毛。
经过了昨天午夜那场惊魂记,我实在累了,所以没多久就打起了瞌睡。等我醒来的时候,额上是二哥那温暖又粗糙的手掌。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又把手掌放在自己额头,认真地想了想,才得出结论:“没发烧。”
“……你以为我发烧了?”刚睡醒的我哑着嗓子说,“我只是有点累。”
“不,”二哥把车子熄火,“我怀疑我有点发烧。”
“……”
我从车里下来,发现此时我们正在一个巨型的地下车库里,我想这应该就是超市的地下车库了。
“走。”他拉着我往旁边的自动扶梯走去。
这实在是一间很大的超市,大到我很怀疑会在里面迷路,但二哥却像是在自己家一样,带着我穿梭在各种各样的货架之间。很快,我们就找到了供应大米的货架。二哥拿起各种包装的大米比较着,我双手插袋站在旁边。忽然,他转过头问我:
“你会做饭吗?”
我眼珠子转了转,决定实话实说:“不会。”
“什么也不会?”
我眼珠子又转了一圈:“我会煎荷包蛋。”
他冷笑了一下,这大概是我第三次看到他对我笑……
“我还会煮泡面!”我不服气地说,“我煮的泡面超好吃!”
二哥抿了抿嘴,回过头去继续忙他的事。
这有点把我给惹火了,于是我继续在脑子里搜索我能想到的一切,试图挽回我在他心目中糟糕的印象:“我还会用洗衣机洗衣服!”
二哥似乎已经挑好了他想要的东西,往推车里放了两袋大米之后,站起身,转去别的货架。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我听到他以一种平静的声音低声在我耳边说:
“那你应该也会用冰箱冰汽水,会用微波炉热牛奶,还会按马桶上的按钮冲水吧。哇,你真的好厉害。”
说完,他转身消失在货架后面。
“……”
拎着大袋小袋回到家的时候,我还是有点生闷气。二哥放下手里的袋子,又接过我手上的袋子,在厨房放好之后,他就立刻去书房看子安。
大个子因为生着病,又折腾了大半夜,所以此时睡得很香。昏暗中,我看到二哥脸上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暖的微笑,然后他就退出来,关上门,然后推着我进了卧室。
“你也睡一觉吧,我看你刚才在车上已经睡着了。等睡醒了就有东西吃。”
我坐在床上,看着他消失在走廊里,心下有些莫名感动。我实在累了,倒在床上,可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异样。我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二哥才会像对子安那样对我……
我睁着眼睛躺了好一会儿,决定给贺央打个电话。电话铃声响起的瞬间,我忽又有些后悔。我好像……有点难以面对他。
“喂?”好在电话被接起的一瞬间,我又恢复了正常,“是我。”
“什么事,”贺央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不耐烦,“我忙得快要飞起来了。”
“……那我晚点打给你。”我连忙说。
“别,”他说,“有事就说。”
“……没、没事。”
“鲁西永?”他像是真的没多大耐心。
“真的没事,”我叹了口气,“我只是……很想听听家乡的声音。”
贺央听了似乎有点惊讶,笑着说:“你这家伙,终于开始想家了?”
“嗯……”这一刻,我忽然,好想好想家。
想念那一片灰蒙蒙的天空,想念忙碌的钢筋森林,想念人头攒动的街头,想念我爱的、和爱我的那些人们。
“那就快回来吧。”贺央说。
“我会的,”我说,“但不是现在。”
“西永……”电话那头的他忽然变得平静而认真,“有些话,我一直在想要怎么跟你说……”
“?”
“可是我不想在电话里说。等你回来吧,等你回来,我们谈谈。”
“什么事?”我内心深处竟然有一种不安,可还是想知道答案。
“等你回来吧。”他说,像是不想再就这个问题继续下去。
“好吧……”
“你等等!”贺央不知又玩什么花样。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模糊且嘈杂的声音。
“听到了吗?”他说,“这就是家的声音。”
我安静地听着,用手捂住嘴,是想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
“好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贺央说,“我要继续工作了。你要是想回来,就回来吧。”
挂上电话,我把自己缩在被子里,心里没来由的难受。我忽然发现,我终于懂得了什么是乡愁。也许人只有在背井离乡时,才会懂得乡愁;在永别之后,才会懂得什么是爱;在失去以后,才想到要去珍惜。
窗外又开始下雨,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我忽然很想知道,我的根在哪里。
我是被敲门声吵醒的,二哥在门外喊我的名字,我朦胧地应了一声,我想他是叫我起来吃饭。
等我换好衣服洗了把脸来到餐厅,发现子安也裹着被子乖乖地坐在那里,对着一碗热粥吹气。
桌上放着好几盆热气腾腾的炒菜,当中一还有一碗番茄蛋汤。我看着这桌菜,不知有多感动,仿佛漂泊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家乡的味道。
“二哥呢?”我咽了咽口水,问道。
“他说让我们先吃,他在我房里。”
我点点头,想坐下来,可转念一想,又往书房走去。
此时窗外的光线有些昏暗,房里没有开灯,我走进去,发现二哥就靠在窗台上。他身旁子安睡的那张单人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这房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
我往前走了一步,想叫他吃饭,却发现他闭着眼睛。再走近一步,就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他睡得沉稳,一如他这个人,总是悄无声息,却让人安心。
我拿起子安挂在椅背上的外套,盖在他胸前,然后悄悄退了出去,关上门。
这天晚上,是我离家以来吃得最满足的一次,以前从来不觉得白粥配几样清淡的小炒是这么美味。就算是病中的子安也忍不住大快朵颐,但我立刻用筷子夹住他的筷子,说:
“少吃点,别忘了你还在生病!”
他撇撇嘴:“我饿……”
“饿一两顿又不会死,”我瞪他,“半夜要是肚子疼有你受的!”
子安可怜巴巴地看看我,又看看桌上的菜,最后扁着嘴放下筷子,嘴里还不满地嘟囔道:“说你是二哥的妹妹真的一点也不假,你们两个都欺负我……”
我继续瞪他,心里却很高兴。
吃过晚饭,我洗了碗,跟子安一起,捧着热开水在沙发上看电视。九点过后,我见二哥还没出来,就进书房去看看。
此时天已经快要黑了,隐约中只能看到他的一个轮廓,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我走过去,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一片昏暗中,二哥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我,一动不动。
我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也不敢动。
“几点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二哥开口问。
“九点多了吧……”
“哦,”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盖着的外套,然后看着我,“谢谢。”
我摇摇头。
“你们吃过饭了吗?”
“老早。”
二哥把外套放在一边,站起身,说:“那就好,你们两个晚上都要早点睡。”
看着这样的他,我忽然有点内疚,也有点心疼。他的成长经历可能也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但却从不抱怨一句,还常常默默地照顾身边的人。
可是很少有人会关心他吧?
因为他性格古怪,不易亲近,而且他是这样一个……从来不需要别人的人。
二哥走过来,有些摇摇晃晃的,就在我猜想他是不是还没睡醒的时候,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喘着气,连呼吸也变得不稳定:“我好像……有点发烧。”
肩膀吃了重力有点疼,但我的第一反应还是去摸他的额头,手才一放上去,我就吓得要跳起来:好烫!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想了想,决定扶二哥进卧室。
我手忙脚乱地把他安顿在床上,他虚弱地说:“我没事……坐一会儿就好了……”
我什么也没说,直接把他按在床上,给他盖上被子,转身去厨房给他弄点吃的。
子安仍是一脸病怏怏地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大概看我出来神色有异,于是问:“怎么了?”
“二哥病了。”
我把桌上的炒菜一盆盆挨个放进微波炉,然后把粥舀出来倒进锅子里,加了些水,放在炉子上加热。
“二哥什么病?”子安一脸焦急。
“我想是太累了吧,有点发烧。”
“我去看看。”
说完,大个子就要起身,我连忙走过去制止他:“你自己也病着呢,别再进去添乱了。你放心,我会照顾二哥的。”
子安皱起眉头,那样子像是要跟二哥生离死别似的,看得我忍不住笑起来。
“姐姐你笑什么……”他整个一张苦瓜脸。
“没什么,”微波炉响了,我走过去把盘子拿出来,“你喝完热水早点睡吧。”
我把热好的菜和粥放在托盘上,端进卧室。二哥闭着眼睛,半靠在床头,大约听到我进房间的声音,于是低声说:
“我自己能照顾我自己……”
我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转过身,轻哼了一声:“照顾个鬼!”
他大概没想到生病了也会挨骂,所以勉强睁开眼睛看着我。
“退烧药呢?”我不客气地问。
“在……客厅的电视机柜里……”
我去客厅找,很快就找到了。二哥是个极其有条理的人,各种药被标上标签,分门别类地放在抽屉里,一目了然。
我拿了退烧药片,又倒了杯温开水,走进卧室。
“你先吃点东西吧,一整天没吃没喝,还要买菜做饭,你以为你是铁打的?”我把粥递到他面前,碗里只有浅浅的一层,因为我猜想他吃不多。
二哥闭目养神,没有动。
“干嘛,要我喂你?”我抬了抬眉毛。
他立刻睁开眼睛,伸手接过碗。
我往他碗里加了一点小菜,看着他吃完,然后把退烧药片和温水递到他手里。他看了看我,估计是料到无法拒绝,于是轻蹙着眉头,把药片吞了下去。
一吞下去,他整张脸都变了,五官痛苦地皱在一起,那表情,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好像我给他吃的是毒药一样。
我看着他,哭笑不得,原来他这么大个人,竟然这么怕苦!
我连忙起身去行李箱里找零食,我出门的时候带了很多爱吃的蜜饯,此时正好派上用场。二哥应该是那种不会随便吃陌生人东西的人,因为我把装蜜饯的罐子递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拒绝。可我没缩手,他想了想,大约实在是苦,所以还是接过来打开吃了。
我看着他把话梅肉含在嘴里,脸上的表情立刻放松下来,忽然觉得,也许他很会照顾别人,但不一定会照顾他自己……
我把托盘端了出去,温水还是留在他的床头柜上。等我回去的时候,他正掀开被子要起身。
“你干嘛?”我瞪他。
“我……还是睡外面沙发。”他脸上有一层薄薄的虚汗,双颊发红。
“你让我睡一天沙发会死啊?”我把他按回床上,一抬头,发现他的眼神有点奇怪……
我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尽管我们是亲兄妹,但现在还不算太熟,所以我想他大概是对我的动作不太习惯吧。
“你就睡自己床上吧,生病了还那么多鬼主意!我睡沙发没事的,关键是你不能病倒了,不然谁带我和子安出去玩。”
二哥思想斗争了一阵子,终于点头。
“你快睡吧。”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母性大发,帮他掖了掖被子,关上大灯,只留一盏床头灯。
他闭上眼睛。
“我在这里坐一会儿,”我说,“等你睡着了就出去。”
他没有回答我。于是我在铺了羊毛垫的窗台上坐下,看着窗外的点点灯光。
过了好一会儿,二哥忽然低声说:
“你出去的时候,别关灯。”
我诧异地看着他,发现他脸上的轮廓跟我们的爸爸是那么得相像。
“哦。”我也低声答道。
很快,二哥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想他应该是睡着了。我又坐了一会儿,打算起身出去。
经过墙角的书柜时,我不经意地发现隔板上有一个被放倒的相架,我站在那里,脑子有些嗡嗡作响,但下意识的,还是伸手去把相架扶了起来。
照片上是两个人,一个是二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头上戴着方帽,脸上隐约还有些稚气未脱。他身旁的女人非常漂亮,尽管上了年纪,还是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久到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然后,我重重地放倒相架,转身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