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相思嫌日长》林之书

1、相思嫌日长

　　九月初一，祖父张汝霖带着张原到会稽杏花寺东边王思任的府邸拜师，送上束修贽礼，正式成为师生。
　　悉心教导与指点中，真切的对面前这个人的崇敬取代了记忆里史书上的名字和记载，张原知道，能以王思任为师是他之幸。
　　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感觉到季重先生比一般当代大儒更适合自己的地方。王老师是开明和长远眼光是很多名声在他之上的士子所不具备的。
　　他原本想拜的老师就是王思任，只是王思任在阶园没有当场收下他，后来又考虑到母亲不舍得他离家，才另择他途，但几经受挫，兜兜转转，还是拜到王老师门下。

　　好家世，好老师，好天赋，张原重生后的日子，似乎一帆风顺。
　　第一件叫他为难的事，还是跟王思任有关的。
　　就在与商家商定提亲之后，侯县令代为提亲，老师要将幼女婴姿师妹许配给他。
　　半日之差，实在是太不巧了，张原很不想拒绝老师的好意，但是做人以诚信为本，他只得坦然拒绝。
　　心知如此必定会和老师产生隔阂，张原不由十分沮丧。
　　他并不是喜欢想“如果”的人，但这件事沉甸甸压在心头，让他不能释怀。不该这样啊，难道他真的喜欢王婴姿？
　　他问自己，如果侯县令提亲在前，他会答应吗？
　　答案让他悚然而惊。
　　他还是不会答应，因为——因为，王婴姿是王老师的女儿。
　　他若要报师恩，还是应当娶老师的女儿为好，但是，他倾慕的人，让他折服的人，让他想帮助的人，让他放在心里的人……和那个人成为翁婿，即使什么都还不知道的自己，也在从心底排斥它。
　　知好色而慕少艾，他对商澹然的神往，对穆真真的怜惜，对王婴姿的亲近，都是源于此。
　　那种最深刻的感情则不一样。
　　阅读老师的手稿，临摹他的字体，在老师的书架间穿行，在老师的书房里和他对答，有些东西从这些一点一滴的时光里流入他心底。
　　有些东西是妄念，不能说出来，最好连想都不要想实现。商澹然他一见面就有好感，而后因为古代单纯的婚约环境，跳过中间所有步骤，从女郎变成了他妻子。
　　但他心里已经有一部分被占去，这是再也不会改的了。

　　因为拒婚，王思任蓦然对张原疏远冷淡起来。
　　张原惶惶不安，好在托王婴姿的福，从中转寰，王老师本身又对他多抱期待，有一个契机，很快就和好如初了。张原对她很是感激。
　　虽然确实对王婴姿亲近，但王婴姿像他的小妹妹，甚至是小女儿，毕竟他转世重生过，并不是真正的少年。

　　王思任为长女之婿陈树襄婚前隐瞒病情而忧虑不满时，张原在准备府试，当然即使不是，他也帮不上忙。但王老师愿意对他说这些，让他觉得高兴。
　　不久之后王思任就亲自动身去看望女儿。府试之后，张原去拜访王思任，才知道，萧山陈树襄已亡，王思任一从孝廉回来就病倒了。
　　王老师的样子并不太憔悴，但张原看王婴姿的样子就知道他心中不会好过，有心安慰他，却不知如何开口，即使是学生也管不到老师的家事啊。
　　因为府试和义仓之事，王老师勉励赞赏了他一番，但不如往日有精神，语气都比往常轻一些。
　　张原心中发酸，蓦然升起对陈树襄的恨意。
　　陪着王老师谈笑几句，让他稍微开怀后，张原退出来，对王婴姿旁敲侧击了几句老师的打算，知道他已有主意，才算放心了些。
　　有些话他总也不敢对王老师说，对着王婴姿，更不能说太多。
　　最后，张原只说：“有什么要我效劳的，尽管差人过来吩咐我。”
　　他想为老师做些什么，什么也好，只要他能办到。

　　继王婴姿成了他的师妹后，被老师接回家的王静淑也成了他的师姐。
　　张原善于和女子打交道，对王静淑虽然没有刻意讨好，也是有意亲近了。
　　他并不是喜欢老师家的女儿，只是喜欢老师。
　　老师开明得很，即使他已经定亲也不阻拦他和师妹往来，当然，也有看重他的缘故。
　　张原心里明白，老师对他只是一个喜爱的学生，或许特别看重而视为子侄，最多只是隐隐期待他成为女婿，就在没有别的了。
　　但他还是默默期待着，为每一丝分量的加重而欢喜。

　　西湖一游，张原再打董祖常扬名，又拜了焦竑和黄汝亨为师。
　　即使拜在焦太史门下，他的老师还是只有王老师一个人，就像他从县试到府试，日后还要考秀才和举人，每考一次，主考官都会成为他的老师，但那和王老师是完全不一样的。
　　回转山阴，到会稽，张原去拜访王老师，见到了老师的长子王炳麟。
　　王炳麟的才学比起张原远远不如，但他不会因此自得，相反，看到这青年公子，他竟有些嫉妒。
　　要是老师没有儿子，就会对他这个最得意的学生视若亲子了。紧接着就惭愧，自责道，怎么能因为争宠之心咒老师无子呢？
　　心绪平静下来，张原想，其实还是老师不把他当亲子更好些吧。

　　道试之前，王思任进京赴选去了，张原和王思任的儿女一起送别，河水清涟，垂柳依依，王思任和女儿话别，张原在一旁含笑而立。
　　他有些痴痴地，想，古人送别之情，怎么还有兴致赋文作诗呢？光看着就不够了呀。
　　张原的依依不舍不舍太明显了，王思任笑着安慰他：“你可谓转益多师，杭州有黄贞父、南京更有焦太史，学问都在我之上。”
　　张原大着胆子说：“还是王老师最是可敬可亲。”
　　除此之外，他不敢多说。
　　想要多说一点话，又觉得说了也没区别，张原心中酸楚，老师待他，除了情同父子、情同翁婿就没别的了，就算这样也好啊，可是老师要上京了。
　　要是他一步步向上，都有老师看着，那才快活呢。

　　老师走了之后五天，就是道试。
　　道试又中案首，张原去向老师家报喜，老师不在，就给师母叩一个头。
　　或许因为他和婴姿师妹的亲近，师母对他不是很亲切，张原贯会讨人喜欢的，却不敢、也不想多亲近这位师母，只是维持必要的尊敬罢了。
　　离去之前，他又在墙外和婴姿师妹说了几句话。
　　其实这已经有点幽会的意味了。张原想，他应该有几分是故意的。
　　他知道老师是很希望他娶婴姿师妹的，所以他总不和婴姿师妹断了来往，在这样古代谈知己，本来就是骗人。
　　这样做，好像就离老师近了一点。

　　没有多久，张原也上京赴国子监读书。
　　途中他认识了曲中名妓王微，路上兄长为她着迷，多有调笑，他心中或有所动，就临摹老师的《洛神赋》。
　　张原曾经评价王思任字迹妩媚，写《洛神赋》时更是婉转多姿，引人遐思，遥想许久未见的老师，更不由情思迭起，无从排遣。
　　正好舱室中只有他和穆真真两人，这个堕民少女在他身边，本来就是早晚要到这一步的。
　　和穆真真欢好之时，他什么都没想，甚至饶有兴致地与穆真真来了两回。
　　一切结束，他困倦欲眠之时，才蓦然想到，他与心中倾慕的人，永远都不可能有这般亲近的举动。
　　在这骤升的哀恸中，张原沉沉睡去。

　　张原是不甘寂寞的，无论为了名利，还是抱负，既然如此，就免不了总有风波，在国子监里呆的也不安稳。
　　陆续收到了父亲的家书、商澹然的来信，王老师却没有一点消息，张原不由沮丧。
　　古代通信不易，他也不小了，老师没理由时时挂念他，心里明白这一点，张原还是不由期盼，心怀期盼，就会失望。

　　拿着信纸，他便想到，他的字全身临摹老师的。
　　想到王老师第一次教他作时文，讲到“作时文譬如选色，其面在破，其颈在承，其肩胸在起，其腰肢在股段——”忽然闭口。
　　而他接道：“那么其足当为全文之结束，八股总体在长短纤秾，其神态艳媚，在若远若近、是耶非耶之间，而总以脸面为主，脸面不美，其余的再美也是逊色，所以说破题第一，先生，是这个道理吗？”
　　那时老师还敲打他不能沉湎美色呢，张原不禁轻笑出声。
　　平日不去想他，也就这么过了，一旦开始想，就怎么也停不下来，一件件一桩桩，那么多事都从心里浮现出来。
　　和老师在渡口送别，真的已经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了吗？这中间发生了那么多波折，但那时老师的样子还在眼前似的。
　　张原想，相思嫌日长，岁月苦日短，不过如此吧。

　　于2012.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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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王思任第一次教张原写时文，以美人比喻，说了一半想到张原年纪还小，闭口不说，没想到张原举一反三，接了下去，于是“王思任抬头望着屋顶木梁，心道：‘这是十五岁少年吗，似是风月场老手。’”那时候就觉得王老师人很可爱了。
正式下决心要写他，大概是因为女儿丧夫而卧病那会儿吧
我本来想让张原对老师纯精神恋爱，一点儿僭越想法都没有的，但作者平常光写张原睡前习字，不说他写什么，就和穆真真第一次那什么的晚上说他写王思任的《洛神赋》，偏偏前面还写过“王思任的小楷透媚多姿，《洛神赋》这一段文字又竭力刻画绝色美女，张原就有些不大专心了”，这不是引人犯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