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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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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世界里没有雾的晴朗天空和九月一起走了。忧郁的云朵在灰蓝色的天空上越积越匀,仿佛连成了厚厚的松软的棉被。这确实是秋了,我感到心情舒畅。
每天早晨我跑向地铁站。下午又从匆匆数着台阶蹬向出口。我期待每天都不一样的虹色的流云和夕阳。除此之外一无所求。每当我穿过拥挤的人群总是只感到厌恶,如果地球上没有如此过剩的人口就好了。那至少意味着我可以有个座位舒适的看书,听我的WALKMAN。
但是今天的地铁出口却弥漫着大雾。青色的雾中台阶变得隐约了。我放慢脚步抬起头,看到的那个人是谁呢?
我不认识那个少年。在青雾中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色衬衫,没有表情的抬起平静的脸。他有着漂亮清澈的黑眼睛,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然而那种孤寞出尘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有人拥有的。让我惊讶的是人群若无其事的从少年的身体里穿过,而在我的视野中他并不是透明的。
我站在第十四级阶梯上。人潮从身边涌过。不知何时,我发现雾中的地铁出口只有我和那个神秘的少年。
我终于听到了他清凉的声音。
“你喜欢‘月光’吗……”
我惊讶地把耳机取下来。
“你知道我在听什么?你能听见吗?”
“……不。没有那回事。”
“——你真是个可爱的幽灵唷。”我忽然很高兴。
“你为什么不怕?”少年微微惊讶地看着我兴奋的表情。
“为什么怕?你以前也是人类嘛。而且你一点也不吓人。”
“是吗……我听到你心里的音乐……真美啊……”
我们站在出口的台阶上,看着夕阳下沉,融化在遥远的街上,月亮升起。我们一直说着音乐。说起班上只听流行音乐的讨厌同学。嘲笑上操时奇怪的动感配曲。我完全不在意他已经“死亡”。我第一次感到灵魂间的共鸣。
“……你原来也是交响乐队的啊?”我吃惊的问。
“嗯,我是钢琴独奏。”
“在哪个学校?”
少年想了一会儿。
我愣住了。他曾经上过的学校就是我现在的学校啊。
我没有告诉他,现在的钢琴独奏是我。
“……天黑了,我要回家了。” 我背起了书包。
少年忧郁的低下头。
“可以问你的名字吗?”他轻轻地说。
“忆夕。你呢?”
“我叫风祈。”
“我记住了。我每天都坐地铁,还会再见面吗?”
“一定能。我不会离开这儿。”
“再见面就是朋友啦——”我高兴的边挥手边跑过亮起了街灯的马路。
每天和风祈一起的时间成为了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即使班上的同学再无聊,我也已经不在意了。风祈的眼睛里有一种经过折射的柔和的智慧的光芒。他的灵魂穿过了年华来到我的面前。我开始被他深深的吸引,我想知道风祈的故事。而且永远觉得知道得太少了。
“风祈,为什么别人看不见你呢?”
“我不想被他们看见。而且超过十八岁的‘大人’是不可能看到我们的。”
“那样的话还早哩。我才十五岁啊……对了,和我一起出去玩吧!我家附近有一个很棒的公园。”
“——不,我不能出去。我永远都会待在地铁的世界里。”
“为什么?”
“不知道……但我走不出去。如果我想要出去,就会有青色的雾阻拦我。”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我没有印象了。我记得那一天是钢琴决赛。在去音乐厅的路上中断了。”
“然后有意识的时候就站在地铁里了吗?”
“嗯。这说明我是死在这里的。”风祈平静的说。
“你不记得了?那……那时候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什么的?”
“没有啊。所以我一直很奇怪……不过太久了。已经不在意了。我经常能看到我的朋友,但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毕竟一般的人不太喜欢死去的人突然出现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
“我觉得他们一定在等你。因为他们不想忘记你。下次一定要跟人家打招呼啊。”
“忆夕,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认为,已经死去的人不应该再出现在活着的人的生活中。这是一种不理智的干涉。所以……大家并没有回来。”
“……但是你还是认识了我呀。”
风祈低下了苍白的脸庞。“——我冒险了呢。”
我忽然有一些得意。我在风祈心中是特殊的,这令我骄傲。
“明天周末,我们一起玩耍吧。”
“抱歉,我不能出去——”
“——陪我一起坐地铁啊!你很久没和别人一起坐地铁了吧……”
这一天天气出奇的晴朗。尽管地铁站里并没有金色透明的阳光,我依然感到温暖。地铁上的人不太多。我看着玻璃上映出的模糊影子,忽然听到风祈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忆夕,你看那位靠扶手坐着的女士。”
“哎?啊……很平常呢,怎么了?”我心不在焉的看了一眼。
“她坐下前,那个空座位上本来坐着一个伤感的灵魂。”
我吃了一惊。
“……灵魂。”
“好像……一直在等她啊……他没有任何存在感,却仍想为他活着时的爱人留一个座位……”
“——咦,她站起来了——要下车了呢……”
“看,那个灵魂在流泪。他在想念那个年轻的女子。但她坐下来和他的灵魂重叠在一起的时候,却没有任何感觉。而那悲哀的灵魂却幸福的哭了。”
“风祈……”
“人走了以后,留下来的是最善良最敏感的东西。”
“是吗……”
我们的交谈并没有被人注意。如果是大人的话一定很奇怪一个男孩在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我们在每个站口眺望外面的景色。我突然发现这个城市里有这么多秘密角落。
傍晚我们坐上了回家的地铁。我坐在座位上听刚买的CD。风祈也能听到。听到从我心中传来的乐声。
忽然我注意到一个抱着旧琴盒的男人走了过来。大概有四十岁了。不修边幅,却有一双年轻的眼睛在黑框眼镜后面闪闪发光。看起来是个总是很快活的艺术家。
这个男人在我身边坐下,忽然,他抬起头,惊讶的看着前面。
——难道他也能看到风祈吗?可是他已经那样大了啊。也许他只是在发呆吧。
他忽然又看了看我,又低下头。我从对面车窗里看到他忍不住笑,有点生气又迷惑不已。但他顽皮的眼睛里却令我惊讶的充满了暖意和善良。
风祈一直低着头专心的听音乐。我想叫他,但古怪的艺术家却站了起来,似乎准备下车了。
他走过风祈身边,轻轻地说:“……真怀念啊。咱们搭档的日子。”
风祈一震。他看向那个人的身影,目光中仿佛含了什么。奇怪的艺术家转身向我们招手,笑嘻嘻的就像个孩子。车上的人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他。不过他看起来是那么高兴,一点也不在意。
——我突然发现艺术家把他的旧琴盒留在了座位下面。我轻轻的拖了出来,现在很少有人用这种老式的笨重黑色提琴盒了。
琴盒里夹着一张纸。
“从中学时就用的琴。送给我的老朋友风祈和他可爱的朋友。
喂,我终于学会弹钢琴了。你不如也试试看小提琴吧?我们可以尝试一对新组合。想想真兴奋啊!
你的老搭档”
“……他是谁?”
“——我在乐团时最好的朋友。记得他那时不肯当首席。说太麻烦……是个有趣的家伙。”
“他能看见你呢!”
“我知道……那还是孩子的眼睛……”
风祈凝视着打开的琴盒,淡淡的笑了。
“风祈,即使有一天我长大了,也一定能看见你的。”
我非常有自信的说。
夏天是那么快的来了。学期即将结束时,母亲告诉我这里的房子要被拆除,我们得搬去很远的地方,大概要三年或者五年才能回来。
我必须转学。离开我的乐团……还有风祈。
最后一次排练。我一直坐在钢琴前直到周围空无一人。我把手轻轻放在冰凉的钢琴键上,闭上眼睛。这是风祈曾经弹过的钢琴。我的秘密将被青色的雾锁在地铁里,我的心事将被这架老式钢琴弹奏出来吗?
我在没有人的排练室里放声大哭。
母亲已经把行李收拾好,出差的父亲还未回来我们就必须搬走。我讨厌那个地方。那里没有地铁,只有很多很多站牌。
然而不得不告别。明天就要到新学校去了。那里没有乐团。
雨下得很大。
冰凉的透明的雾从地铁站的石顶上泻下来,哗哗的响着,在青色的台阶上砸起溅开的浪珠。
风祈和我站在地铁站口,很久都不说话。
“……下雨了,外面的灵魂会怎样呢?”
“也会习惯避雨吧。毕竟是活着时的习惯。”
“——避雨啊……”
“但是人们会希望打开的伞下面有一个灵魂吗……”
“我很希望呢——下次下雨的时候我要打伞给你。你一定会等我吧?”
“……嗯。我一定。”
我们把一切都忘了。我们幸福的聊着所有一起听过的音乐,聊着十一个月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我们一起在墙壁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画上了一对稚拙的小人。
风祈认真的看着小人,“你应该在‘我’头上加一个光圈。”
我不听。风祈在我的心中并不是一个死去的人。他和所有的少年都一样。他是活生生的。而且他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要更好,更好。
我突然抱住风祈。他的身体像雾一样清凉,像空气一样轻。我在夏季的最后一天感到了舒服的清凉。这种感觉从未有过。我的眼眶湿了。
风祈送我走的时候,雨停了。
我跑出去,又回过头。
那时我最后一次见到风祈的笑容。
“我想站在这里,拥抱走过这里的每一个人……我希望活着的人能像你一样,在夏天里也可以说:‘好凉爽啊’。”
风祈一点点消失在青雾里。我慢慢地沿着十字路口走向车站。夕阳的桔红的柔光拉长了我的影子,心里好像空了。有一些东西就永远失去了。
年复一年,城市逐渐繁荣,灯火辉煌。
我已经有了体面的工作,有了自己的房子和汽车。我已经有十年没有坐过地铁。因为我完全不需要那种旧式的交通工具了。地上轻轨马上即会全面竣工,到时候我又要做报导了。这个城市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面目全非呢?我已经记不清搬过多少次家。发现周围总那么陌生。
新家搬过来才两天。离报社更近了。电脑旁还有一盒同事贺乔迁之喜的软糖。我漫不经心地带上精致的眼镜,开始继续昨晚没打完的稿子。
“……人们总是忘记小时候的感动。这最初往往是一种逃离思念的冲动,是人在残酷的世界活下去的主动进攻……但是最后他们把一切都忘了。因为他们不再关注‘爱’的心情了。这或许即是大人和孩子的区别。”
打完这些字我无由的对着蓝色的屏幕发呆。我不知道作者是谁,却觉得心中被搅起了一种复杂的情感。
我一直在为成熟而欢悦。作为大人的我,一直有很强的优越感。只考虑现在和将来,因为我很忙。
——同事没什么工作劲头。她喜欢懒散的坐在转椅上舒舒服服的喝着咖啡翻旧报纸。我突然听到她叫我。大概又看到什么新闻了。我们整天跑外采访,什么事没见过,她却常为一些小事大惊小怪。何况经过了长久的岁月,新闻已不再新,就更失去了震撼人心的力量。人必须努力把过去往后甩。
我懒洋洋的站起来,满意地看了一眼屏幕上输好的稿子,踱到同事身边。“什么好玩的啊?”
同事兴奋的举起一张暗黄的旧报纸。
“退休老齐的抽屉里垫稿子的,三十年前的今天出版的晚报哎。”
我好奇的接过报纸,小心翼翼的打开。三十年前的报纸,版式和现在没有什么不同啊。也许总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吧。比如人对有字的纸的阅读癖。
我的视线停在了一张暗黄的照片上。照片上的男孩恬静而隽秀。他的黑眼睛里有一种特殊的神采。凝视着他年轻的脸,我感到无比亲切和温暖。
这篇通讯记录了这个天才钢琴少年的出色,然后讲述了他如何突然被一个疯女人推下月台。在地铁呼啸而来的时候,他的同学和老师正在音乐厅的会场外等他来。但是他的音乐在那个时刻,就永远停止了。
不知为何我的心跳得不规则起来。
“哎,你的脸色不好哩。很可怕吗?”
“不……”
“什么?”
“我……觉得我认识他……”
“你做梦啦!这是三十年前的报纸了。那时你还未出生哩!”
她说得没错。一点也没错啊。
但是我一直闷闷不乐。
那一天我走出门,发现竟然下雨了。这个城市有多久没有下雨,我已经不记得了。
雨不大。但门口已排起了汽车长龙。我索性撑起母亲找出来的旧伞顶着风跑出家门。那一瞬的感觉恍如隔世。
母亲是细心人,在柜里一寻就发现了,很高兴地说,幸亏当年没有扔,我就说还要再下雨的。
母亲在门口又喊:“——要是路上不好走就坐地铁去!你小时候常坐的那个站不是就在隔条街东头吗……”
是吗。终于又搬回了起点吗。只是在努力的画一个圆吗。
地铁……
我站在已变得完全陌生的街道上,雨滴打在伞上又飞坠向地上。记忆中的站口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我怔怔的踏着碎石和砖头的碎片走近,犹豫着看着歪倒坍塌的地铁标志,摸着一堵残破的灰色墙壁,有什么刺痛了我的眼睛。
是谁在这里画下了两个稚拙可爱的小娃娃呀。
我惘然若失地站起身,惊觉不能再发呆了。我不能迟到。我撑着伞跑了几步,然而我又停下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种那么熟悉而又亲切的感觉。但我想不起来。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仿佛青色的雾浮在我的伞下,轻轻的摆荡,温柔而又清凉。
雨停了。我放下伞仰起头。我不记得城市里有过这样蓝的天空。
额头上忽然宛如水的清凉。
雨已经停了啊。
我看了看手表,收起伞向报社跑去。看到了路边的告示牌,地铁口搬到了马路对面。
如果再坐一次地铁,我也许会想起许多许多。
但是我犹豫了一下,终于下了决定。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一路没有开口。
我已经长大了。是个体面的大人。有今天的一切很难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