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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六章 唯此不悔(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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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片刻,完颜错已是出气多入气少,匍匐在地,连挣扎都已是无力,只剩下一口气吊着兀自不曾咽下。
桃颜隐隐猜到他放不下的那一件事,心中柔情忽动,便在这一刹那,她在心底埋藏了十年的那一个秘密,再也按捺不住,就自喉头涌出——
“小师弟,你莫要怪大师兄了。十年前,是我骗了你们二人。那一夜……本是你和我亲热了……可我隔日醒来,后悔万分,见大师兄还在沉睡,便将他移上床,褪去衣衫,又毁了你留下的信笺,骗他说,是他酒后乱性,将我……大师兄喝了我用错桃花酿的酒,什么都忘记了,便相信了我。这些年来,他一直蒙在鼓里。他待你一片赤诚,从不曾存有欺你负你之心,这一切都是由我而起,你要怨便怨我罢。”
这秘密她原本苦心遮掩了十年,生怕花宴春瞧出破绽。不想此刻心境大变,已放下一切,竟可以这般平静地合盘托出。一口气说出,只觉胸口一块大石从此卸去,就此解脱了。
却不知这一块大石,却去压在了花宴春心上。这一桩公案纠缠了他三人十年,今时今刻花宴春终于明白真相,却原来不过是一个谎言,竟酿成一场不可收拾的仇恨。
若当初师妹没有撒下这一个谎……
他抬眼望去,便见完颜错一身雪白锦袍大半浸成黑红色,一个身子早已不成人形,鲜血犹自永无止境似的从他身上汩汩涌出,四面八方地漫延开去,满眼只见一片殷红。伸出的一条右臂已骨肉尽烂,而手指犹自不住颤抖,不知想伸向什么事物。他只剩一颗头颅在血泊中犹能挣扎动弹,脸面慢慢仰起,一双墨黑瞳子中却忽然放出极微弱的一点光芒,喉中断断续续吐出几道破碎声音,细细听去,竟是在翻来覆去地说:“大师兄、大师兄,我好冷……”
花宴春心上忽然一软,眼中瞧去,仿佛又见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瘦小苍白的幼童,每到夜半便被噩梦惊醒,而后再也不能入睡,只是一个人抱膝坐在床头。口中喃喃低吟,翻来覆去竟是唱着支曲儿,那调子偏转跌宕,极是怪异,和中土的曲子大不相同,词儿更是全然听不懂。他唱了一遍,又以汉话唱一遍。
“山青水碧,春日载阳。忆昔同游,彼泽吾乡。人行大道,吾履羊肠。失吾郎君,永不还乡。人皆欢喜,吾独悲怆……”那是娘亲教他唱的故乡小曲。唱得一半,那孩子发起抖来,不住说:“我好冷……”
……是啊,怎会不冷呢?那年澄玉峰上,他中了猲狙利齿中的□□,又大量失血,全身冻僵,昏迷不醒,是小师弟不顾右肩右腿骨头折断,耗尽力气把他背到山洞里躲避风雪,又冒着性命危险,为他吸去了伤口的毒血。一声声不肯放弃的呼唤,把他从冰寒地狱中唤回。又将衣衫全脱给他,用体温护着他的血脉,才使他不致四肢冻伤坏死。而小师弟却从那以后,落下了寒疾,一到冬天便全身寒冷如冰,咳嗽不止,再也没有治好。
他在生死的边界挣扎,清楚听见小师弟嘶声喊:“大师兄,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你不可食言!”他感觉到温热的泪一滴滴落在脸上,可是他动不了,也不能说话。他又听见小师弟说:“小的时候,我夜夜被噩梦惊醒,又冷,又黑,我很害怕。你是第一个给我温暖的人。连我娘的怀抱也没有你的温柔暖和,她总是抱着我哭,眼泪也是冰的。是你夜夜以肌肤相暖,我才能安然入睡。那时我就知道,这世上终于有一个人真正全心全意,当我亲人,念着我,待我好,永远不会离开我。自从有了你,我什么都不怕了。……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变强了,大师兄,我也能够保护你了……”
他醒来的时候,身上穿着两层棉袄,小师弟身上却只有一件单衣,浑身冻得青紫,已经失去知觉,却还是紧紧抱住他的身子。后来他将小师弟背下山,在山脚下花了一天一夜,才将小师弟救醒。小师弟睁开眼睛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大师兄,我好冷……”
是好冷啊……是何处来的漫天风雪,盖了一天一地苍茫的白,看不见尽头。他孤零零地在风雪中挣扎迈步,刺骨风霜如刀剑扑面逼来,将他的肌肤撕裂,没有人与他互相扶持,只有他一个人。他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这条路到哪才是尽头。他停不下来,只能僵硬地抬起腿,挪动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往前走……
他这一生,戎马英雄,挥斥江山,谁知到头来只不过是数十年孤寂。他肩上背着卸不下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几时……
风雪中忽然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那个小小的,颈上挂着长命锁的孩子,骨瘦如柴,面无血色,只有一双墨黑的眼瞳,哀伤地望着他,轻轻向他伸出手,说——
“大师兄,我好冷……”
他慌忙伸出双臂,要将那孩子抱在怀里。
他想,若是在那孩子被父亲找到之前将他带回桃谷,他便能和自己与师妹一般,快快乐乐地长大成人,再不用怀着那些阴谋诡计,再不用背着那些沉痛罪责,此后的一切背叛与厮杀也再不会发生。
忽听耳边一声尖叫:“不可——”一个女子飞扑入两人之间,双手成爪斜扫过来,似乎要拦阻他抓住那个孩子。隐约间,那女子的面容风华绝艳,仿佛便是那一笑倾城的相府胡姬。
不能让她带回小师弟,不能让辽王寻到这个儿子——
花宴春挥袖拂去,掌风所及,那女子猝不及防,被猛地推了开去。
他却听到一声凄然的呼唤——“宴春……”
那是师妹的声音!眼前风雪迷雾骤然消散,一道寒意自花宴春顶心贯下,直刺入心肺,眼前情景令他肝胆俱裂,如堕地狱。
一把匕首自桃颜心口插入,背后穿出,刀柄握在完颜错左手中。
霎时间,天旋地转。
花宴春心头已是明白——方才自己听了师妹述说十年前那一夜的真相,心思大受干扰,纠结于不可追回之往事,竟生了强求之心,就此为这“求之不得”阵所缚,陷入了魔障!
而完颜错却不知如何,竟已恢复神智,脱出幻象,身中魔障之毒也因此消去。他却故意装作仍在受苦挣扎,打消了花宴春戒心,更引花宴春心乱而堕入迷障幻境,再以贴身藏好的匕首偷袭,雷霆一招,击杀花宴春!
只不知是何时,是何事,竟能唤得完颜错放下“痴”念,脱出本已必死无疑的绝境?
好个完颜错,一场失心戏,演得着实逼真,一声“大师兄,我好冷”,就教花宴春入套,霎时间局势天翻地覆。他偷袭之时,花宴春神智迷乱,根本不知躲避,桃颜自然出手阻拦。她本可挡得完颜错一招半式,不致有大危险,可万万没想到花宴春身陷幻境,迷茫中竟将她当作胡姬,发出的一掌正巧将她推到了完颜错的刀尖上。
桃颜哪里想到花宴春会向她出手,全无防备,心口就此被这一刀刺穿。
正像当年她在花宴春怀中发的誓言——我若有半点欺瞒,教我死在大师兄手上。
桃颜心中一阵凄凉,回眸望了花宴春一眼,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忽然只想告诉他一件事:“我……从来不爱桃花……”
——其实她自小到大,从来只爱莲清荷碧,不爱桃秾李艳。常年穿桃红衫裙,不过是因为他喜欢桃花罢了。她总算是说了出来,也终于能够彻彻底底地放下这痴情孽障、解脱这寂寞红尘苦了……
桃颜双眼缓缓阖上,神情竟是异样安详释然,嘴角竟还隐隐带着一丝笑容。
花宴春心痛如绞,脑中一片空白,双眼模糊,连她的模样也看不清了。
忽然间却觉得胸口微微一热。
一朝春尽时,两不相见日。
自此后,江南桃花远,黄泉幽梦寒。
花宴春缓缓低头,完颜错一只手掌按在他的心口,面上无喜无怒,眸光朦胧。恍惚间这只不过是桃花谷里,师兄弟间再平常不过的一次比武。
然而那是桃谷十二式的第十二式,“一朝春尽”。
一招夺命,心碎成灰。春尽花谢,万事皆休。
原来竟终是小师弟赢了。
自己到底是不如他狠心。
也罢,这一生负了师妹,就以命相报她的深情,随她去黄泉地下罢了。
花宴春抬眼望着完颜错,他五脏六腑尽已被这一掌震碎,鲜血从口鼻眼耳中不住涌出,他却只是微微一笑,轻轻地道:“以后再也没人拦着你啦。恭祝小师弟,江山霸业,求而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