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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第九十四章 ...

  •   季良没有打伞,头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头和脸庞,睫毛上也是水珠,那身昂贵衣料起了皱折,胡乱裹缠着,就像是被谁捏坏了的泥人。
      他在京城大街小巷奔波了近两个时辰,硬着头皮跑去苏华迹的医馆讨到一顿打,很是阴沉凶恶地把脚步慢的随从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抬出“复则诚小舅子”的头衔从锦阳米行分号里借人指使着满城转。
      曲达悠闲地抽烟,笑他只差没去官府报案,季良瞪了一眼,坐上马车直赴京兆尹大人府邸。
      幸亏守城门的士兵们都摇头说,“没见过这样的公子”。
      季良一颗心搅得乱七八糟,在拥挤人群里没好气地左推右搡,几个被惹恼想和他理论的汉子,只一瞟他脸色什么埋怨都不敢说出口。
      让开一伙追逐玩耍的小孩时,季良想,要是找到那个人,一句话也不和他说,非得等他自己明白了错误主动认错,若是态度好,勉强接受,若是态度别扭,哼,又不是姑娘家,凭什么就该捧在手里哄?!
      踢开滚到脚边的,从一个年轻女孩儿怀里掉下来的花瓜时,季良又想,要是被他逮到了那个人,一定先得拖回去拿鞭子抽,管他叫天叫地的,或者拧着脖子死撑,不告饶绝不停手。
      有些微水滴落在头上时,他还想至少要板起脸色严厉郑重地教训那个人,擅自甩手跑出去有多危险,尤其是像他这么个向来辨不清方向的人,在这么个遍布了陷阱的城市里。
      但是,当他在夏季最常见的倾泻如注的暴雨里,满眼都是飘渺无力,被狂风卷带得摇摇欲坠的灯火碎影,忽然的,就看见了他,呆呆地撇着脑袋不知道望什么,心不在焉拖拖沓沓的,任陌生人拉着手,在斑驳缭乱的狂暴夜色里面,单纯脆弱。
      季良全然忘记了之前的种种决心,只喊得出他的名字,看着他傻了般一动不动,怔然惊诧地微张了嘴,有冰凉的雨水击打在他唇上,溅出晶亮的仓皇。
      “你这个——”季良词穷,哽着嗓子三两步急跨过去,一把将他扯过来揽在了怀里,用力的紧紧的,要揉进身体。
      海棠手上突然一空,转头便见公子僵在了一个人的手臂间,秀蝶在前面檐下叫她,她撑着伞兀自站在原地茫然。
      薛忆从短暂的失神中醒来,眨了几下眼,水顺着动作流淌,刺疼了眼睛,刺破模糊触感,他慌慌张张惊跳着弯了胳膊去推季良:“干什么?”
      “你说你在干什么?”季良抓着他的肩头反问,季良抓着他的肩头反问,伪装的凌厉语气却拼不出往日里沉稳的调子。
      薛忆转动湿润的眸子,嗫嚅半晌,终于说道:“……在下雨。”
      季良愣了一下,捉起他手腕飞快地朝最临近的商铺里拽。
      “公子。”海棠不知所措地大声唤薛忆。
      薛忆只来得及冲她招招手,回一句:“谢谢你们。”
      “这是,怎么回事?”年纪稍轻的女孩儿摸不着头脑,问秀蝶。
      “谁知道?有钱人的想法,总是很奇怪。”
      “那个人会是谁呢?”
      “长得不太像,但是态度很亲密,表亲吧?要不就是特别要好的朋友。”同行的小伙子挠着下巴。
      “我猜,是那个公子离家出走,后来这个人是奶娘的或者管家的儿子,两个人从小一块儿长大,感情当然不比一般,终于找到了比亲兄弟还亲的小主人,很激动呐。”另一位姑娘拧着袖袂上的水。
      “管家儿子能穿那么高级的布料做的衣服吗?”
      “那就是世交。”
      “还是别议论人家的事。”秀蝶插话道,“想想我们要一直等着雨停,还是小一些就回去。”
      二虎子甩了甩伞:“等着吧,夏天的雨,转眼就过去了。”

      季良掏出一锭银子丢给店里掌柜,说:“抱歉,麻烦你差个人去东街头,找一辆苍青色马车,枣红马,棚上有菱纹,领他们过来,然后借你一间房几件干爽衣物。”
      掌柜本不乐见他们冒冒失失冲进来,弄得地板上立刻印上了湿乎乎的水渍,但季良出手阔绰,言语也还谦和,商家开门只为“利”,眼前有银子可赚,成本又低微,这个上唇留了两撇鲇鱼胡的瘦小掌柜,回身就踢了一个伙计出门,笑盈盈地带季良和薛忆进后屋,一边点了桌上蜡烛,一边说:“也是偶尔休息时用的房间,很简陋,请二位将就一下……衣服只有这一些,公子觉得不满意小人再去找。”
      “不用了,有就行。”季良挥手让他出去。
      掌柜涎着脸继续献殷勤:“公子还需要什么?”
      “唔,泡壶茶。”
      “好的,马上就来。”瘦男人哈着腰退到门口。
      薛忆抱着胳膊眄一眼他从柜子里翻出来的衣服,看上去料子粗糙,缝纫的手艺也不怎么样。
      季良察觉他犹豫,就说:“穿着湿衣服会受寒,你本来身体够糟的……亏得嬷嬷早料到现在局面,备了衣服放在车上,一会儿等他们来了,再换上自己的。”
      他提一件上衫指间捻了捻:“确实只能,勉强应付。”
      掌柜在外面掩门,不高不低的声音正听得清楚,面皮僵滞着走进厨房,点了火烧水的粗活丫头看见他,小心翼翼问了句:“老板你没事吧?脸上好像蒙了层牛皮,是不是着凉受风了?”
      薛忆褪下湿的外衫丢在椅子上,弓着脊背翻拣那几件粗布衣裳,经纬分明,摸在手里都滞涩,边缘有线头翘着尖儿,领襟平绣的回字纹样竟似波浪般的有起有伏。他不自觉地撅起唇角,撑着身子俯在怎么调低标准也挑不出半件的衣物上面,吸吸气,打出一个喷嚏。
      气流从齿缝间排挤出去,压成细细几缕,末尾半截被舌颚压断在喉咙口,又返折去冲了鼻腔。
      他伸指揉酸胀的鼻子,眯眼看见从旁边探过来一只手,随便抓起像是秋袍的衣服一甩,就从头到背的把他罩了起来。
      “快把头发擦干。”
      薛忆扒开遮住了视线的布料瞥去一眼。
      季良是被淋了个透心凉,便里外都换了,尺寸不合的衣物套在他身上,袖子短两寸,下摆少半尺,脚踝露在外面,趿拉双洗得发白的鞋,如果再拄个棍托只碗,恐怕还真能讨到大娘大婶的善心。
      眨眨眼,薛忆禁不住噗噗憋着气笑,又觉得这样的念头未免失礼,连忙抓着袍子用心擦头发。其实,因为海棠一直把伞偏着他,顶上风雨是挡了的,只濡湿肩背上少许发梢,然而季良那一扯把他扯出了油纸伞的庇护,反倒是给了雨水猖獗浸染的机会。
      “你怎么这么笨。”
      “啊?”
      薛忆抱着头还没有回过神来,两只手被左一下右一下拍掉,季良掀开袍子露出他的脑袋,抽走他别在髻上的簪子。
      “这个都没有取下来,里面湿的要怎么擦?!”
      季良哼哼着抖开了他的头发,拿别人的衣袍耐心擦湿润的地方。
      当然手法并不熟练,几次手指纠缠了薛忆的头发,被圈在一绺一绺漆黑丝滑里,又大意地要把手移去别处,薛忆疼得眼睛里氤氲重叠,一边抽气一边护头皮。
      季良就停下来,闷声不吭地盯着他缩起来的后颈,微弱光线只照得出朦胧轮廓暧昧色彩,尘雾蒙蒙的,显不出原本纤雅白皙。
      牵绊弄绕的手指发丝,渐渐相互温暖或者寒凉,模糊成湖中月云中泥,时间仿佛驻足不前,听见有呼吸绵长有烛花爆炸,一声一响恍如清晨顿然苏醒时,那回忆不起的子夜迷梦。
      “不要再这样。”
      季良含糊地在嘴里转动舌头,猛的,揪着那些头发把薛忆的头扯得昂起来,看他不得不扬高下巴绷直了前颈,仰面倾靠在他肩弯,眯着楚楚可怜青芒破碎的眼睛,斜皱了脸上凝脂肌肤,龇牙裂嘴,将吃疼呻吟闷在嗓子里。
      季良摊掌覆在薛忆脖子上,两根手指捏着他的颌骨,指头陷进细嫩。
      他埋低眼线,眉宇藏匿怒气,咬了好一会儿牙,方开口说:“不要总是让我来找你。”他急促的几下呼吸,闭眼扫去未了余悸,轻幽柔和地说,“昨天我们约定了一起过节,你跑什么跑?”
      薛忆用这种极不舒服的姿势,在那人的脸上好像看见一点仓皇痕迹,心里莫名紧张慌乱,和着一些忽然的委屈,他挥胳膊要格开桎梏。
      “你知不知道——”季良从背后搂他,伏头枕在他的耳边喃喃,“你知不知道,我怕会找不到。”
      薛忆怔怔地,屏住了气息,讲不出一句话半个字,它们都被胸膛里哪个嘭嘭跳得很响的玩意儿给震散了,凑不起完整边角。
      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倏地一下子从耳孔钻进身体,如鳗鱼一般扭摆着,顺着血脉游走蠕行,遗留昙华盛开刹那,似幻似真的颤栗。
      环绕的力度介于松紧之间,迈一步可脱离,停歇便沦陷。
      脊背后面是厚实肉壁,一波波灼热穿透衣料直袭而来,卒不及防避无可避,是燃烧的潮汐卷裹了利刃,刺进自以为藏匿得严密的最柔软角落。
      他踯躅困顿,找不着心跳的频率,鬓际垂落的几根头发勾在下唇微小褶皱上,他略略将嘴唇启开时,就滑走了,擦出几乎不可辨的麻痒,像是三月轻风撩动粉桃娇嫩,一抹薄云挑逗了清冷玉蟾。
      雨打在屋檐上,声音缭乱喧哗,然而薛忆清清楚楚听见有人敲了门,说:“公子要的茶泡好了,现在送进去吗?”
      他噌地摆了一下手,急切又慌张地扭身跳出那方翻涌浪花,跌跌绊绊跑过去开了门,扒着门框探头请进掌柜:“放在桌上吧。”
      季良僵直着眨眼,慢慢偏头去看掌柜擎着木盘,把上面的茶壶茶盏移至八仙桌,然后望着季良谄笑道:“现在街上人不多,过个一刻钟左右公子让叫的车就能来,二位略坐坐,这雨下不了太久——”
      “行了,你出去吧。”
      季良这才踱过来,把脸色显露在烛火照耀里,看得掌柜背心莫名寒凉,躬个身转步子就往外快走,薛忆还扒拉着门,温和地笑着朝他道:“麻烦你了。”
      “呃,不,没什么……”
      大概是因为院子本来就小,掌柜出去才几步就不见了。
      薛忆掀开茶壶盖子看了一眼:“嗯,虽不是上好,总是还能喝。”
      说罢倒好一杯推到季良面前,恭恭敬敬地道:“季庄主,请用。”再对着门坐下来给自己斟满一杯。
      水是沸水,尚冒着滚滚热气,薛忆扯袖子包住茶盏,拢在双手里举到嘴边慢慢吹,浮着些细沫的液面,一趟趟的荡出碎金涟漪。
      季良和他隔着八仙桌而坐,半晌没有言语。
      待茶过一盏,薛忆伸手要倒第二杯,不其然打了两个喷嚏,他揉揉鼻子,继续拿起茶壶,季良又把件袍子丢来从头罩下去,却依旧不说话,闷声喝茶。
      “喂喂喂,干吗?”薛忆掀开袍子横眉质问。
      “别着凉。”他平板地回道,目光一直落在暴雨里模糊暗淡的狭小后院。
      薛忆眯眼盯了他小会儿,哼了一声撑着下巴也去望出去,说:“相思泪——”
      “唔?”
      “有的地方把七夕的雨叫做‘相思泪’,因为牛朗织女终于要相会才落泪成雨。”
      “是么?”季良迟缓地应声,“喜极而泣吗?”
      “既然都已经见了面,何必再去悲凉,更何况,相逢不一定欢喜。”薛忆曲起的小指,贴在嘴角,遮掩了光亮,压出浓浓阴影。
      “……你……”季良转眼看着他。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第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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