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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七十七章 ...

  •   苏华迹拎着药箱疾步闯进后院,推开跑上来哈腰的小厮,一脚跨进季良房间,把挡在路边的凳子踢个咕噜噜地上打圈,扫到那人位置,也不瞧仔细,抬手劈头一巴掌,手指麻意鲜然,一声冷哼也懒得发就秋风般旋出去,迈脚进了对面屋子。
      满目整洁,桌子凳子椅子都在该在的地方,除了外间地板上隐约水渍,看不出异常,也没有丝毫异常的声响。
      或者说,没有声响。
      就像平素里那些空无一人的房间,孤零零的静寂。
      于是苏华迹把药箱搁在桌子上的声音,就显得格外突兀,简直要震聋了耳朵。
      “小忆。”
      他有些焦躁,嗓音里冒出来一股股的炽热。
      “小忆……”
      他走进里间,四周瞟了一遍,停顿住了,他望见在狭窄空间里夹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薄缥色的绸子亵衣,空荡荡的罩着那个人。
      苏华迹再叫了他一声,薛忆茫茫然抬起眼,拿一双空透的眼看着他,张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白瓷一般的脸上,平静如潭,向来总要吊着些似笑非笑的唇角,微微下陷了,弯出一条脆弱惝恍。
      “你这是——”苏华迹微一斜眼,就瞅见他脖颈上鲜红赫然,细嫩的皮肤满目疮痍。
      “何苦得又来糟蹋自己。”
      苏华迹叹口气,去外间桌上提过来药箱,掀开了从最底下掏出扁圆小陶盒子,揭去盖儿,浅绿浆膏扑出淡淡酸苦味道,他抠出来一点,轻轻在薛忆的那些血色斑驳上抹开,火灼般的疼痛上立刻布散了薄荷似的清凉。
      “不要沾水,明天会结痂,不想留下痕迹就别去挠它们。”他的语调压得低低的,带些须哄小孩儿的意味,抹完了所有伤处,小盒子几乎见了底,他把盒子随手丢回药箱里,抓了抓头发,“你们这又是,搞的哪一出?”
      薛忆默默垂了头,提提衣襟,闷不吭声。

      时间的影子在地板上挪移,从窗棂投下来斜斜的淡漠昏暗的时候,薛忆听见门外面,有犹豫不决的脚步,徘徊了好久,一直到细弱的玉蟾打了个呵欠,才终于跨过了门槛。
      脚步声轻而且虚浮,又停在里外间交接的隔梁下面,沉默半晌。
      薛忆耷拉着脑袋,闻到一阵朱槿牡丹的香气,嗅觉在没有必要的时候突然敏锐起来,眼前似乎盛放了极其娇艳的一朵花儿,丝绸般的柔软花瓣,在微风里不胜怜羞。
      “怎么坐在这儿?”
      他听见一个又恼又急又有些哑有些堵,像喉咙口上长了个什么东西,但偏偏要压抑了只显出镇静自若的姿态。
      薛忆低着眼看自己的手,交错的手指很白,没有血色的苍白。
      季良踯躅了老半天,都觉得自己快不像个男人了,才咬了咬牙毅然踏进这房间,然而四下里寻过一遍,竟连个人影子都没有瞧见。
      大半个上午,连接了整个下午整个傍晚,他一直坐在窗户下面的花梨木桌子旁边,心不在焉地和人说话,看李微准送来的信函帐目,回阮本业捎来的纸条,聊做休息时看两三个人陆续进了对面房间,送去的茶没有拿出来,送去的饭菜几乎原样的带回。苏华迹气冲冲扇了他一巴掌进去,不到一个时辰沉着脸又气冲冲给他另一巴掌,幸亏左右平衡。小厮一边端了饭菜上桌,一边抱怨那个人“不声不吭发着呆跟泥塑菩萨一样”。
      也就是说,他一定还在屋里。
      可是,桌子边没有,椅子上没有,床上也没有,难道会凭空消失?
      童年所有的游戏里面,季良最厌恶的就是捉迷藏。
      你来在找我呀,来呀!
      轮到我来找你了!
      这是个死循环,如果天不黑,肚子不饿,爹爹不提了荆条来召唤,可以永永远远进行下去,然而却不能带来任何实质意义。
      锻炼体力吗?——官兵捉贼比它活动量大。
      锻炼脑力吗?——九宫格更有效。
      增进情感吗?——孩子间的友谊从来没有定数。
      所以他不喜欢,很讨厌,能躲就躲。
      哪怕是窝在犄角旮旯里发呆——
      床头垂下的流云帐,和窗下胡桃木的案几之间地板上,露出浅淡的一段绸绢裹着的轮廓,隐隐泛出清冷的光。
      酝酿斟酌许久,挑了又挑以为绝无疏漏的开场白,冲到嘴边陡地就换成一句,“怎么坐在这儿”,而且,似乎还含着责备意味。
      心里咯噔一下,有种小时候和弟弟在书房里玩,撞倒爹爹宝贝花瓶的忐忑。
      蛐蛐儿在草丛里吱吱叫了几声,顿一下,又叫几声。
      薛忆不出所料地没有答话,季良便想要寻回百里挑一的开场白,张了口,却发觉舌头打起结,忘得一干二净。
      于是气氛更加沉寂,更加糟糕。
      季良伫立在胡桃木案几的旁边,一道稀薄的青白月亮光芒里面,足上藏蓝的圆头布鞋,好似蒙了层灰,鼻尖上渗出丝丝点点的汗,后领抵在颈项上发硬,腰带也系得紧了些。
      他抿了抿嘴唇,咂出些津液,正要再开口,嗖得斜空里飞过来一样物件,咚的一声正正砸在肋骨上,激发一阵铁钉戳上去了的疼痛,毫无防备的他一把没接住,便反弹出去哐铛摔在地上。
      他定眼瞅了小会儿,碧润的光泽看起来很熟悉,弯了腰低身捡在手里再细看,形状和花纹果真熟悉得不得了。
      是那只被用来装了药丸的翡翠瓶子。
      摩挲着上面流畅精致的雕刻纹路,细腻的喜鹊羽毛,纵横的枝叶条理,踌躇了大半天的字句终于在他把翡翠瓶握紧了的时候,清晰无比地说出来:“早上,是我说错了话。”
      蛐蛐儿的叫声带着金属碰击的清越,尖利,和干脆。
      薛忆闷着头,飘着视线,转啊转的就贴在季良雪青的外衫底摆上,他启了干巴巴的嘴唇,怅怅轻轻地说:“我没和他,做下去……”
      季良脚趾头愣了下,摆开了姿势斜跨上一步,他蹲下来,下襟都垂落在朦胧地板上,漫漫生长过来,和薛忆缥色的亵裤牵牵绊绊,绞缠了起来。
      “他喝多了……”
      “我相信。”季良截住他的话头,顿了顿,才接着道,“对不起。”
      薛忆的眼眉稍微抬高了点,瞟着了他一向稳毅的下巴,吸口气,匀匀呼出来。
      “我也有不对。”
      季良暗心里又是叹息又是松懈,忽的觉得月色像拨开云雾般明亮了,蛐蛐儿们叫得也甚是悦耳,他便在两膝间交叉了手指,欢畅轻快地说:“不觉得地板很硬么?”
      薛忆咽了口唾沫:“硬,而且凉。”
      季良几乎要笑出声,他扶着膝头站起来,一面说着:“那你还不起来?”
      薛忆只缓缓拿手指戳了戳不知道盘折了多久的腿,撇了下嘴:“腿没了。”
      听着他委委屈屈的语气,季良茫惑了,须臾之后明白他的意思,连眉头都皱不起来,将就着抖了几下。
      “要说这世上最能自讨苦吃的,你绝对可以名列前茅。”
      说一些揶揄,季良还是伸出一只手去拉他,另一只手去护他肩头,薛忆扁着嘴反手抓住他胳膊,任凭他向上提拽,岂料腿上使不出半分力,刚离了地上身就前倾着扑在地上,慌张里腕根挫在地板发出一声闷响,季良急忙地矮身下来接住了。
      “真麻烦。”
      他一边错着牙,穿过薛忆腋下扶着他肩背,又顺着伸手去揽他腰,把他翻个身,再捞了他膝弯,抱起来,走出去两步到了床边,腾地放下。
      堵塞的血脉刹那间通畅了,那些麻痹的感觉很快就转换成扯肉裂骨的痛,薛忆便也有了底气叫唤。
      “哎哟,轻点呀。”
      “按摩一下恢复得快。”季良胡乱在他腿上捏压。
      “不要再碰了,你要我损经断脉啊!”薛忆劈手推开他,从牙齿缝里嘶嘶吸冷气。
      季良看着他一动也不敢动的样子,交叠了双臂,扯嘴角哼哼:“谁叫你坐那么久,现在知道难受了。”
      “也不知道是谁大清早的,不分青红皂白在院子里大小声。”腿上不能动,嘴皮子还是灵活的。
      “还不是因为你身上带那些印子回来。”季良一语出口就收不住,“他喝多了要扑过来你不知道推开啊?傻呆呆等着他动手动脚。”
      一阵阵抽搐的疼痛,心都被搅地乱糟糟的了,薛忆撑着褥子放松不下来,指头死死抠在柔软温热的布料里,绷得要挤出血来。
      “实话告诉你。”他斜头瞪了冷眼过去,“我本来就是去让他抱的,可惜他无福消受逃跑了,怎样?”
      季良抿紧了唇线,一甩手扭身就往门口走,迈了两步停下来,背影在夜色里凝滞一片深暗肃凉的沉寂。他只立了一小会儿,返身回来挨着床沿坐下,揉着铺在腿上的雪青料子,很重地吁了口气。
      “以后不要再去见他,街上碰面了也只当不认识!”
      薛忆抓着褥子,闭上眼。
      季良等了会儿没有等着回应:“听到了就吭一声。”
      “……吭。”
      板着的生硬的嘴角因为这个回音抽抖了,床沿上则传过来微微憋着笑的颤动。
      然后,笑声就放大了。
      薛忆抑不住弯了腰身,腿上没有消逝的疼变本加厉,他曲了指节抵在门齿上满脸扭着痛苦。
      季良偏过头来,哭笑不得:“还很疼吗?”
      “稍稍,好一点。”
      季良回头去瞅眼刚才薛忆坐的那块地方:“苏大夫来的时候,没对你说地上湿气重,对身体不好吗?”
      “唔……”薛忆抬头望着流云帐顶,“不记得。”
      “他和你说了什么你都不记得……”季良颓丧地垂了眼,“他骂我那些我可是能记一辈子。”
      薛忆睇眼他垮了肩的背影:“我听见了。”
      “他那么大声音恐怕全客栈都听见了!”季良愤懑的错牙声音也不小,他抓抓后颈,“一把年纪了他不怕会中风么。”
      “你就放心吧,他把自己保养得好得不能再好,况且,没记错的话,苏伯伯还不到四十五吧——”
      难熬的疼痛渐渐散去,薛忆有了几分恬闲心情。
      “什么?!”季良心里一震,扭了头,“我以为他至少五十过半!”
      薛忆用“干吗大惊小怪”的神情扫他一眼:“‘装老’是他爱好,十年多以前大街上小孩就叫他大伯伯,可得意了。”
      “但是,他的白头发——少年白么?”
      “不是。”薛忆莞尔,“用了点独门药水染的,据说还有护发生发的功效。”
      “……我很认真很耐心听他训了大半个时辰,然后很配合的让他敲诈,双手奉上酬金。”季良泄了气似的,无精打采,“你知道么,他说给你抹的药膏里加了藏雪莲,开口就是一百两……姜还真是老的辣……”
      薛忆安慰地拍拍他肩膀:“想开点,被他蒙住的人太多了。苏伯伯的父亲就是当地最有名的财主,和守财奴,所以说,他是耳濡目染,子承父业,青出于蓝。”
      不宁静的夜,屋里倒沉静了一会儿。
      月亮默默爬过窗棂格子,斜投了一笔银芒,直照在床沿边雪青的衣襟上,笼了层幽淡清丽,和莫名的愁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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