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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七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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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洁白银的月色被金灿绚烂阳光代替,那些蝉儿们更加歇斯底里,薛忆烦不可耐地翻身朝里,拿被蒙了头,嘈杂化成遥远的细响。
然而气温毕竟是升了起来,没一会儿工夫,额头上就浸出了汗,呼吸也浑浊。
扑开被子,那喧闹呼啦啦灌进来,似乎加倍密集强烈。
习惯性躺着发了半晌呆,望帐顶上稀疏卷云和展翅飞鹤,隐隐泛着缤纷光彩,这时他才注意到帐幔放了半拉下来。
往常夏日因为贪凉,除非挂的薄鲛纱,帐幔是不会放的,他也不记得睡前万儿有动过。
大概是记错了。
他揉眼打着呵欠下地,趿了鞋去开门。
外面有错落缭乱的树枝花草,扯碎了澄蓝清澈的天空,骄傲的艳阳也被撕得支零破败,一层层的阻挡,只落下斑驳疏影。
即便是浅薄的影子,烈日终归还是烈日,明晃晃的,白亮亮的灼着眼。
薛忆伸了个懒腰,举手遮在眉前,呼吸微风飘带过来的一阵阵清醇甘鲜的草叶香气,漫漫钻透鼻腔,把心肺都浸染了。
这一刻,真的是美好。
“公子,您起了。”
薛忆没防备着会突然有人说话,吓了一跳,忙转了目光探头出去。
右边,万儿恭恭敬敬垂手待立,
“要万儿服侍公子洗漱吗?”
少年又开口了,偷偷从眼帘底下瞧着薛忆脸色。
薛忆还有点茫然,怔怔应了声,就看他手脚麻利地端盆倒水拧布巾。
“公子先擦把脸。”
翻开梳妆匣,取了檀木篦子和黄杨木梳。
“万儿为公子梳头。”
招呼了外面别的侍从,把一样样装盛在精致瓷器里的早点放在桌上。
“不知道公子喜欢什么,都备了一点。”
薛忆吃了些香喷喷的粥,方才真的醒过来。
“你们家老爷呢?”
“上早朝去了。”
舀一勺蒸蛋,嫩嫩的一小块,在青花勺子里晃动,切得碎碎的又煎得酥酥的肉末,缀在一片鹅黄里。
“什么时候回来?”薛忆又问。
“这个说不准,有时候过晌午就回来,有时候忙便要天擦黑才挨家。”
万儿忙着把稍远的腌甜菜端到薛忆面前。
“老爷交代了,公子若要出门只管吩咐小的,定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
薛忆点了点头,吃口茶漱口,擦了手才又说:“待会儿我想回客栈。”
万儿停下收拾桌面,抬眼道:“老爷说,公子要什么东西只管和小的说,府里应该不会缺,衣裳那些贴己物会专请了裁缝另做,若是府里一时找不出的又是重要的物件,公子请说明了让小的代公子回去取。”
薛忆微微惊于许一帆如此周到的交代,思忖了片刻。
“我不过是来打扰几天,你们老爷实在太细致。我只回去一小会儿。”
万儿神色为难地说:“可是老爷有叮嘱——”
“人嘛,总会有那么一些不太好让别人瞧见的私密东西。”薛忆朝少年使个神秘眼色,“你已经把你们老爷的话带到了,是我不听劝非得跑这一趟,回来我会自己去跟他解释。”
万儿沉下眼想了想,觉得道理没错,就出去安排车辆。
京城醒得很早,薛忆出门的时候满眼见的都是琳琅繁华,入耳尽是高朗的音线。偏北的都城,女人说话也是大大咧咧的,绝没有江南女子的温柔婉约。
这么一想,许夫人真是精致得像刚从画里走下来。
许一帆的运气不可谓不好。
位高权重的官职,端庄贤淑的妻子,宽阔华美的屋宅,再添上乖巧伶俐的孩子,多少男人的黄粱一梦,当然是不该贸然淌了混水。
薛忆下车直接进了客栈后面院子,这里倒比外面清静,他随便拉了个人,问:“庄主和曲主事呢?”
“出去了。”
“要去多久?”
“没交代,小的不知。”
薛忆悻悻放开他,走了两步,扭头又道:“请转告庄主,薛某一切安好,只是所托之事暂无眉目,薛某自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望。”
再转眼想会儿:“嗯,就这些。”
说罢进了自己房间,抓几件衣物,胡乱裹了一包丢在桌上。
包袱布是从箱底翻出来的,掺了很多褶皱,里面东西没有收拾整齐,凹凹凸凸,仿佛是仓皇之下要逃难去的。
薛忆坐在凳子上自己看着也失笑。
门槛的影子拖拖沓沓地转换角度和长度,窗棂上的斑驳越发沉重,滑溜溜的流苏在指头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缠不牢,倏的就跳脱了。
万儿轻轻在门口唤声“公子”,薛忆闻言猛地站起来,眼前乱晃了一阵,又跑去抓了几根发簪塞进包裹里。
形状古怪的包裹拎在手里,一甩一甩走出门,遮住刺眼光线望了眼对面空寂的房间,窗是敞开着,能看见床脚云浪翻滚花枝缠绕的帐幔眉目,全失了颜色垂在那里,也在感喟着无聊么?
没有人的房间……
“公子?”万儿觉察着薛忆又在出神,一边从他手里接过包裹,一边问,“回府吗?”
“嗯——”薛忆扯开嘴角抱歉的冲他笑笑,“还想再去一个地方。”
绿汀苑浅池里养了些鱼,鳞片是鲜艳的彤色,或者偏红一点的橙,有几尾带着深色斑纹,它们都身型修长,安然怡得的在水里摇头晃尾。中午暑气最浓烈的时候,齐齐挤在苇草蔓伸的根叶底下,顶着浮萍娇小的华盖,没精打采。
日头稍微偏了一点,薛忆在摊开的左手心搁了一撮鱼食,有一下没一下的拿右手指头捻小块,投进鱼群缝隙里,看它们错身扭捏着去抢食。
还算是,别有情趣。
从不远地方传过来万儿叫“老爷”的声音,薛忆抬眉拧脖子望去,许一帆正大步地朝他走来。
“你在这儿。”他说,用手里折扇拨开挡在前面的一根条蔓,“不会觉得热吗?”
“不会啊。”
薛忆昂头瞧着顶上郁郁葱葱层层叠叠的榕树枝叶,只偶尔处有漏网的光透下来,反是显得俏皮可爱。
许一帆已经换了身平常衣服,湖蓝的绢绸,领口、袖口和下襟上压着淡烟色的菱纹。
“我还没见过一帆哥哥穿官服的模样。”薛忆不无遗憾地叹息。
“要是你能赶着四更天起来,或者有耐心到府门口守上半天,不就能看见。”
薛忆转着眼。脸上就露出一点难色。
“逗你呢。”许一帆拿折扇檀木的扇骨拍在他肩头上,“赶明儿从衙门里回来,先到你这儿来溜一圈。”
“还不如让我守门口堵你呢。那一身官服,真是可以闷死人。”
“没你说的严重。” 许一帆摇了扇子扇风,“只是比常服多一两层。”
“还不算严重,天这么热!”
许一帆嘿嘿笑着说:“有什么办法,习惯就好了。你没见带军操练的武将,还得上软甲。”
薛忆抬手背擦了下额头,叫声“天呐,幸亏我是小草民”。
“是呀,想干吗干吗,哪怕赤条条啥都不穿也没谁管得着。”许一帆朝他扇阵风。
“哎哎,小弟我还是懂得颜面的。”
“没人说你不懂不是?”
薛忆嗔他一眼,又转回去撒鱼食。
许一帆把扇头敲在手心里:“听说上午你出去了。”
“嗯,取了些东西。”薛忆偏头看着他,“万儿转告了你的话,是我非得去。”
“他说了,你带了些贴己衣物回来,也没什么。” 许一帆搁下这头的话,转而道,“我差人去请了金箴坊的师傅,一会儿就能到,今年新出的几匹绢绸,还有妆花缎,也一块儿带过来,你自己挑。”
“不用了。”薛忆急急忙忙地说,“小弟在府中已经是白吃白住,一帆哥哥还让我白拿不成?”
“几件衣服算什么。” 许一帆挥着扇,“小忆啊,兄弟间需要界限分明吗?你收下了,哥哥心里高兴,你不收,哥哥只有当你是嫌弃。”
“当然不是,咳。”薛忆扯了扯后颈上垂下来一缕头发,“一帆哥哥的好意小弟切实领收了,无功不受禄,好料子还是留给嫂嫂吧。”
“我愿意为你做这些,你只想着别人,对自己有什么好?”
薛忆调眼去瞧着懒散鱼儿:“但求个,心安。”
一只鸟扑棱着翅膀,从榕树上呼呼飞过,半拉身影倒映在池水上,只一瞬的工夫,连点水纹都没有留下。倒是起了些风,吹着枝桠上垂下来的条蔓左右摇晃,轻细点儿的,乘着那点风势荡到头发上,勾住了玳瑁发簪镂雕的卷草花叶。
许一帆看见了,伸手把那枝条蔓拨开。
薛忆正饶有兴致地盯着池中间,时不时转动的眼眸本是黑亮黑亮的,现在染了波光,又印了些灵巧缤纷的意味在里面,嘴边啜几分平静安闲的浅笑,像涓涓流水一般的明净曼柔。
感觉被撩动了,他便回头来,只见许一帆的目光定定停在自己脸上。
“怎么了?”他略微诧异地问,顿然拿手擦着嘴边,“吃过饭我擦了脸的。”
“很干净。” 许一帆把他手捉下去,缓缓地说,“过去有好多次,我以为你回来了,睁眼却发现是梦。”
薛忆脱了他的手,莞尔,伸指捏着自己脸颊:“这会儿站在一帆哥哥面前的我是真的哦,所以——”他松指揉着那一块,“好疼。”
许一帆噗嗤笑出来:“嗯,你是活蹦乱跳的,刚出水的龙虾。”
“我才不像它们。”薛忆辩驳了一句,“瞧你满头的汗,我们还是回屋里去吧。”
他说着,伸长左手一翻,余下的食料就纷纷落下去,再用右手拍了拍,起步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