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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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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月把枕头从见仁脸上扒拉下来,放到正常的位置,不无担忧的劝:“公子,好歹他是庄主,少逞几句口舌吧。”
见仁翻身仰躺,额头出了些微汗。
“不用操心我,其中分寸我还懂得。”
“庄主走了?”书影托了碗满冒着辛气的药汤进来,“公子,来趁热喝,不太苦的。”
“骗人。”见仁斥一句。
“真的,我尝过了。”
“那你再尝几口,一定苦得你狠不得把舌头都吐出去。”
“……不会的,吧。”
“不信?那你试试!”
“呃——”
思月看着书影的犹豫,暗叹气:“公子,庄主才说过如果不是自己喝完,黄连汤一碗。”
见仁眨了一下眼:“思月,你学坏了。”
灵堂里满眼的白,足墨粗楷一个“奠”字嵌下面,漆黑的棺木摆在正前中央,摇曳油灯烛火里,泛着孤绝清冷的微光,笼了一层薄雾,又扎得人钝疼。
短暂的瞬间里,见仁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整个房间大堂,和那些烛蜡幔帐桌椅都不存在了,唯有那口漆木棺材和跪得凄然的那个人,灰蒙蒙的夜里,安静的似荒原上一尊石像。
“则诚兄。”见仁小心的呼唤他。
复则诚全部的心思都附着在眼前沉睡的人身上,眼不错,耳不闻。
见仁绕过繁琐的纸符烛台和牵牵绊绊的祭奠用物,慢慢的接近他,挨着他跪下来。
棺木里那个人,仍是常见的复重生面孔,稀疏胡须,青白的脸。
见仁抬手横过复则诚的背,轻轻揽着他。
时间在蜡炬一滴一滴的泪水里流逝,那些罩上了斑驳浓浅阴影的布幔帘子,悄悄的悬立在朦胧里。
暮春好天气,娟月不知愁苦,淡星倚枝慵倦。
本适以美酒相邀,亭上池畔或咏或歌,伸出手去,拥住心中所念,朗声对空,许一腔切切誓言。
然而,不能回首,无从追寻,斯人已经远去,所有热烈的隐忍的爱与恨云散烟消,剩了空荡躯壳,引生者悲切。
棺木四角上长明灯随着微薄的空气流动闪烁,滞涩青烟袅袅升腾,溶进层层叠叠檀香里。
“就这样了么,最后,还是去顶着不存在的脸?”
手下僵木的身体微微发颤,见仁低头略偏去,看复则诚绷着腮帮子咬紧了牙。
然后,放开手。
一只蜡烛脆生生爆了朵碎金般火花,黑夜的影子刹那间裂开几分缝隙,有个人就惊跳起来,慌慌急急从壶里倒了满满一碗清水,慌慌急急浸湿一方绢帕抹上复重生的脸,一遍又一遍的擦拭,于是那些伪装渐渐的,都被剥落了。
复则诚的手制不住的颤抖,掀揭胡须的时候,它们总是灵巧的溜走,见仁想要帮他,被他甩开。
“这是我和他的事。”
他喃喃,仔细清理去最后一点痕迹。
清清朗朗一副容颜,依稀几许曾经风流留附,凝结在浓眉挺鼻上,两片薄唇似乎还含着戏谑调笑,和有情无情间的徘徊悱恻。
是否带着不甘心?
是否怨恨?
他不会再开口说着似是而非违心违意的话,也不用再小心翼翼藏掖着对身旁朱槿牡丹的爱恋。
见仁去望着相同的另一张脸,恍惚是镜子里外两个世界打破了屏障并立。
所区别的,不过是现在情形下,里面是平静,外面是凄绝。
复则诚指间绞沾污的绢帕,扶棺颓然跪坐,垂眼凝视恢复了原貌的兄长,喉头滑动。
良久,见仁听见他声音很沉很艰涩的说话,或者说是呢喃。
“三十年前的中秋夜,蟾宫高洁,复府诞生一对公子,合家欢欣,每个人都把他们视作掌上明珠,惟恐疼惜不及……
偏偏这两位公子身娇体弱,复家老爷为其四处寻访名医良药……
如此将息到了三四岁,好歹也能跑也能跳,然而他们的母亲,却因难产,带着未睁眼的婴儿归西。再至五岁,祖父突然一病不起,拖了大半年毫无气色,也驾鹤而去。祖母惶惑,请佛问道。
符笺上解,双子诞辰乃至阴之时,命中两两相犯,若俱保全必波及周遭,祸害延绵……
但面对天真无知稚子,谁能忍得下狠心抛去其一?唯望那日所解不过谬误。
未料一年后老夫人不幸罹难,接着总管变节叛离,锦阳米行竟渐渐陷入困顿,上下人心惶惶,谣言四起,眼看着几代人的努力即将倾覆……恰时,双子病况凶险,复府大当家一夜愁白须发。
……一位游道寻上门,拈指掐算,竟让他献出一条解脱之计。于是复老爷假口小公子病重身亡,暗中偷偷送出府邸寄养别处,却又舍不得疏远,起初时不时探望,后来便有意安排两个儿子轮换留在身边亲自教养。
待他们平安到了十五岁,家业已重振。虽然逝去之子不可追,但复府可以多一个管家。
复老爷对公子们说道,从此复家有一位少爷,有一位管事,复家的一切都是你们两个人的,你们要齐力维护,要握住所有这些,我将给你们留下长子的字和次子的名作为复少爷,而管事就取名为‘重生’,以纪念你们兄弟这一刻起的新生。”
复则诚侧肩抵在硬冷棺木边沿上,把脸颊也放上去,眼睛里流转漫漫水波。
“那年我们去韶华庄,短短几日,阿柯就再不能从我心里消去,我只看着她,险些坏事。”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早就透凉的胸膛上。
“我对他说,我一定要娶了阿柯作夫人,他只说他不会如我一样对她好,但是会尽量扮好他那一份……那时候,我被自己的情感蒙住了眼,没有看见他的视线一直追寻着谁的身影……
直到几年后他醉了酒,砸碎手边所有东西,他抓着我说,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满足他的任何愿望,多希望他能有一次是为了复康而不是季柯不是别的谁而来。
你永远都想象不到,那时他是怎样绝望的神情,他把拳头捶在那些碎片上,斑斑血迹里都是死亡的气息。”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从小他老爱和我抢东西,凡是我看上眼的,无论是一枝笔,一张画,一只布老虎,还是一个丫鬟,端茶的侍从。曾经我很气恼他的抢夺行为,后来很偶然的机会才知晓,那是他表达喜欢的方式,为了让唯一哥哥在意他,就要先夺走哥哥在意的别的东西——其实,他有着极重的独占欲……”
复则诚渐渐哽咽,终于什么话都湮在纷纷回忆里。
“我知道。”见仁挨近他,轻拍他肩背,一下又一下,“他的眼神里,根本藏不住他自以为掩饰了的东西,只有那个迟钝的笨蛋,才会一点点都没有察觉。”
“再说什么,已经没有用了。”
“希望,如果有真正的来生,他能得偿所愿。”
“来生?”复则诚抬头看向见仁,“谁能补偿他的这一生?为什么最后剩下的,会是我?”
他的睫毛像微风中翎羽,云雾氤氲在眼里积累,承不住,便簌簌而涌,他撑着棺木俯下头。
“为什么现在只有我,阿康……”
见仁抿唇,一声叹息像花瓣拂水:“不管是复康还是复重生,以前你们各有一半,现在他把他那一半给了你,你的身体里便永远留着他的印记。”
“可是,我不会再看见他。”
“不,只要你想他,就去照照镜子,然后你就会发现他一直在,并且将和你一起继续守护这个家。”
见仁捏了捏他的胳膊:“你也知道他多喜欢你这个弟弟,不幸福的话怎么对得起他?”
“幸福?”复则诚苦涩的冷哼,扭头看他的严厉点点滴滴惨痛,“唯一的亲人为了保护你倒在面前,还能独自得到幸福?”
“——如果比起所有亲人一个一个在你面前,为了莫须有的罪名血溅三尺,而你什么都做不得,一星点的纪念都留不下,最后还要被逼着苟且偷活在黑暗里,你还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吗?”
见仁面上一派的平静,甚至柔和安详,长明灯跳跃的火眼都耀不动他眼中波纹。
复则诚望着他,隔着飘飘渺渺似有还无的夜雾,看不清他真切的情绪。
往昔颜色分明喜怒鲜活的眼眸,一晃而过影影绰绰久远的悲哀痕迹。
那是已磨去了尖锐的伤,镶嵌在所有满不在乎恣意放纵的背后,永远化不散消不褪,酒酣梦沉时,招展着凛利的爪牙,破寒空袭黯魄,密密扎进血肉里。
复则诚心里被什么东西猛烈抓了一下,他的那一些似乎要爆裂的悲愤,倏的就坍塌了。
他像蒙童初次拜见西席先生,忐忑的开口:“见仁——”
“好了,好了,你的亲人还有柯姐姐,还有安安,还有季大庄主,这么多人还会陪着你。”见仁露出淡淡的一点笑,“让他安心的走吧。”
良久,复则诚缓缓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