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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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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坞里桃花艳丽的时候,一辆不起眼的灰蓬马车驶进韶华庄里,总执事李微准亲自掀起车帘,搀着里面的人下来。
来人年近五十,面庞瘦削,留着两寸长修得整整洁洁的胡须,头戴四方平定巾,解下黑锦氅衣,露出里面蓝地五蝠捧寿的云锦大襟袍,白绢护领,袖缘缀着缠枝花纹,腰间丝绦上挂着蓝田玉环,他从细小的眼里放出审视的目光打量四周。
李微准打拱作揖,道:“庄主去了造船场,正在回来的路上,请阮大人先至悦华厅歇歇。”
与此同时,见仁躺在美人榻上,头肩处垫了厚软枕垫,趁着暖洋洋的日头困午觉。
头顶上是热烈妖娆的樱桃花,整个树冠像笼在粉嫩云团里,那些略微细点的枝条都被密密麻麻的花朵掩藏起来,仿佛这花是直接伸展在半空里,葱黄的芽叶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探出半个脑袋。
书影站在廊下收拾纸鸢,今天风弱飞不上天,线缠绕在海棠枝上,好不容易才解下来,乱成一团,用过午饭书影就一直忙着理出头绪。
王婶坐在太湖石旁修补一件松花色(浅黄绿)散叶绫衫。
因为天气逐渐暖和起来,昨日王婶开了檀木箱子着手拾掇换季的衣服,见仁凑在一旁指点着这件不要了那件挂出来,拣了一半翻出压底下的松花色绫衫,他一手拈过来抖落开。
“这质料是特意从苏州采办来的,柔顺又贴滑,挨着皮肤最是舒服,去年做好了只穿过一次,今年放在最上面,我要好好穿个够本。”
他披了半拉在肩臂上,透过双鱼纹铜镜里瞧模样。
忽然扶着腰颦眉道:“冬天老不动,长胖了。”
“胖点才好。”王婶扯回绫衫,“以前浑身骨头绷张皮,人家以为我不给你做饭呢。”
见仁朝着镜子捏捏脸颊:“以前他老想把我养得白白胖胖,现在倒看不见了。”
王婶慢慢捋着领子,问他:“公子,还惦记着老庄主吗?”
“惦记个死人干吗?”见仁奇怪的反问,轻笑道,“不过,偶尔会想起来,他对我还算不错,不像有些人……如果能早几年遇上,说不定我会和徐夫人她们一块儿去守陵。”
风穿越敞开的梨木镂花窗,吹动他鬓角碎发,像杨柳枝条拂荡在清朗河面。
王婶低着头,理顺袖摆:“为什么要留下来?庄主新继位的时候是多好的机会。”
“我是你儿子呀。”见仁蹲在王婶身边,仰着脸勾唇,青色眸子澄明纯粹,“晚上做狮子头好不好?淋上浓厚的酱汁,一咬满口香。”
他两手托着腮,咂咂嘴。
“不好。”
“诶?为什么?”见仁耷下眉毛。
“你不能吃太多油腻,已经熬了鸡菇汤。”
“可是我想狮子头了——”
“忍忍吧,依你老脾气,过了这股劲儿就忘记了。”
“说得我好像很爱朝秦暮楚似的……”见仁提口气要强辩,却听见王婶“咦”了一声。
“怎么?”
王婶把松花绫衫后襟的一片摊在腿上说:“一块提花脱线了。”
“我才穿过一回。”见仁有点心疼地摸了摸那地方。
“兴许被什么尖锐物勾了一下。你呀,最不懂得爱惜,又喜欢到处蹭。”
见仁牵起后襟往远处抖抖:“应该可能不大看得出来吧。”
“现在是不明显,再经你磨蹭,整片就成个洞了。”
“……我又不是专事破坏的。”
“唔,等这儿收拾完了我给你挑上几针,把断了的线续上,希望能还个原样的。”
“我就说嘛,王婶最是心灵手巧了!”
“你说过?”
“呃——刚才。反正就算我不说,您在我心里的地位就跟牛郎眼里的织女一样。”
“少耍甜嘴。”王婶不会为不恰当的比拟得意,“以后注意点,再哪儿破了我可不管。”
“一定紧记长辈教诲,我会像爱护自己的身体一样爱护它。”见仁说得斩钉截铁,为表诚恳讨乖的给王婶捶肩。
“得了吧。”王婶撇头拍开他的手,“你什么时候顾好自己身体了?!少让人操心就不错了。”
见仁嘿嘿笑两声:“已经比过去有进步了,瞧我这几个月长胖了,长胖了哟。”
说着还捏捏脸,捏出小团给她看。
“别这样,看捏出褶子来。”王婶捉下他的手,轻轻在他捏过的地方揉。
“王婶。”见仁无限柔顺乖巧地叫她。
“什么?”
“狮子头。”
“……如果明天你还记着,我就做。”
“太狡猾了。”
“好吧好吧,不记着也做。”
温而不燥的阳光擦过繁密花枝,洒在沉睡中见仁的脸上,描出浓浓淡淡的花影。
樱桃花粉色的花瓣晃晃悠悠飘下几片,贴着清透玉颜,娇涩的卷袂掩面,竟微微的泛出酡红。
见仁在榻上翻身,团花锦薄被滑溜下半块落在地上,书影收好纸鸢看见了,蹑手蹑脚过去撩起来。
“刚才杨主事说——”
明叔提着竹篮跨过碧云居垂花青漆门,隔着近门处障眼的梅丛朗声说,没想被太湖石后面探身出来的王婶“嘘嘘”做手势打断。
待绕进正屋庭中,才见着榻上躺着的人,伏低身子悄悄问:“睡着?”
王婶丢给他一个“看见了还问”的眼神,接着手上活计。
书影把薄被往上提,正要盖回去,见仁睫毛颤两下,徐徐睁开眼,神采还是茫然而涣散的,仿佛苍苍原野上隔了雾气了望。
一小会儿,又闭上,蠕蠕嘴。
书影当他是梦里被惊扰,复盖好被。
再过片刻,眼又睁开,已经逐渐清明,方知真的醒了。
只是身体还困着,他维持侧卧的姿势,有一搭没一搭的转动眼眸。
这是他惯常的表现,无论什么时候醒来总要懒上很久。
王婶收了针线,一边叠松花绫衫一边问明叔:“你刚刚说杨主事什么?”
从竹篮里摸出一个橘子,明叔剥着皮说:“叫大家都呆在各自院里,没要紧事别出去。”
“这是干吗?”
“听说来了位大人物,李执事称呼他什么大人,是个做官的吧。”
“以前庄里来了这些人照样过日子,现在倒要顾忌。”
“物是人非,我们跟着走就是了。”
“嗯,等哪天心血来潮就该把我们都遣出去了。”
“不大会吧,全换新手还不乱翻天了。”明叔掰一瓣橘子放在嘴里。
“甜吗?”
“还行。”
王婶就他手上掰一瓣,嚼了嚼:“比上回的好吃。”
跟着就把明叔手上的全接过来,还招呼着:“书影,来给公子剥一个。”
见仁嘤咛几声,撑起上半身耸了耸,倚靠在枕垫上坐起来。
“先给我杯水。”他的嗓音带着慵懒低哑。
书影应声去屋里倒水,王婶要把手里东西放回去也站起来走了。
见仁揉揉眼,打个呵欠。
明叔走过来,说:“吵醒公子了。”
见仁摇摇头:“本来只想眯一小会儿。”他看着明叔手里剥好的橘子,抬眼说,“可以再剥一个吗?”
“公子要吃?”
见仁点头:“你也要吃。”
然后很自然的把明叔手上的拿过来,送一瓣入口,慢慢嚼。
“暖烘烘的天气吃这些最舒服了。”
明叔看看被夺走的又一个,看看空空的手,转身回到竹篮边。
“我把这些拿进去。”
季良一大早就去了造船场,今年需要一批新的货船,得提前定下规格样式。预计午时前能回庄,没想图纸上出了点小问题,多费了些时间,赶回去那位阮大人已经喝了三壶茶。
“真抱歉,小纰漏拖了会儿。”季良陪着歉疚脸色。
“季庄主正忙着,是在下多有叨扰了。”阮本业拱手回礼。
又寒暄了几句,已近黄昏,季良道:“阮大人为国事操劳,难得回乡,季某无以款待,唯有薄酒几杯,还望阮大人不要嫌弃。”
“哪里的话。” 阮本业捋捋下颌胡须,他一直端着温和的一本正经神色,细眼里看波澜不兴,季良心里却明朗。
阮本业开春即升任户部仓科郎中,主掌漕运、军储,这趟趁着回老家,说是探望身体欠佳的老母亲,实际上在各大商号轮转了一圈。
韶华庄要想能把两江漕运统管下来,少不了与之周旋。
自古官商勾结,都为一个“利”字。
李微准早按照吩咐准备好了,季良使个眼色,便传令下去。
“阮大人,这边请。”
季良带路,领着阮本业穿过莲榴漏窗的复廊,来到春风阁。
从碎冰纹的门窗望出去,阁外梨花初绽雪色点点,黄石堆砌的假山旁海棠嫣红,好片春景。
侍女捧上焦山鲥鱼、水晶肴蹄、白汁洄鱼、桂花白果,一样样的菜都是名菜,一个个的姑娘都是媚丽,季良陪得谨慎,阮本业却有些心不在焉。
一顿饭吃得顺利却不畅快,送阮本业暂居客房后,季良和李微准钻进书房里。
“微准,你看我们是疏漏了什么地方?”
李微准沉吟片刻。
“今天都是照事前探听到的这位阮大人的喜好安排的,他要维护清廉正直官员模样,我们就从茶楼里把他接过来,一路上车都走得慢,与一般赏春游人无异,也吩咐庄里其它各院各人不许出来,庄主回来前我将雪如意镇石请他把玩的时候还看得出他的满意。”
“晚饭前他装模做样的官腔也还打得十足,似乎是从开饭开始。”
李微准想了想:“难道是有菜色触犯了禁忌?”
“应该不是。”季良摇头,“每样菜他都吃了,没有特别回避的。”
“不是物,那是,人?”
季良手指扣在桌面上:“今天上菜的那些侍女,是我亲自挑选过的——一定还有什么被我们漏过了。”
李微准低头看着自己记下的阮本业资料,一字一句都能默背出来。
遗漏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