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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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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云淡,春日的午后,温暖的金色阳光撒满整个大地。
几只鸟雀唱着欢快的歌,盘旋而去,更显得这微山顶上兰草崖边静得诡异。
崖边立着两个人。
一个眉目如画盈盈浅笑的小公子。江湖上稍微有点眼力的,都识得,那是湘北岳家的十三公子琇——前朝神医沈不回的唯一传人,“阎王醉”越十三。
一个俊朗飘逸眉头微锁的年轻剑客。这个人,连同他肩上那柄剑,更没人会不认得,那是连珂——三十年前辅佐轩辕一族平定天下后飘然远去的“剑圣”安澜王连绝之子“一绝剑”连珂,和,日前诛邪一战中举世惊艳的剑中极品“流云”。
流云剑,追风刀,前朝兵器之母戚无盐耗尽心血最后铸就的两件神器。
出身名门,性子却不见分毫骄矜,为人质朴热心,处世正直公道,是以连珂一直都颇受各方江湖人士的推崇,用“相交天下”来形容他并无丝毫夸张。而越家十三,则传说中不仅是他好友,更是他结拜的义弟。
应该相处融洽的两个人,此刻却陷入了这莫名的沉默。
身边的空气都似乎在这沉寂中渐渐凝固。
“救她。”
连珂终是无法再忍受,简短地开口。
带着淡淡的哀求,和淡淡的命令。
那语气,不禁令越家玲珑剔透的小公子微微笑开了来。
笑完了,冷冷的吐出两个字:
“不救。”
意料之中的答案,毕竟,昨夜十三就已经给出过一次。
昨日傍晚,跟随了行歌千年的风使“碎”将奄奄一息的行歌带回安澜王府。
碎说,三天前,行歌救了一只小狐狸。可就在三个时辰前,那只憨态可掬的小狐狸,以己身的百年修行和三魂七魄为代价,在行歌体内种下了“离魂”之咒。
离魂咒,源自三界的虚空地带“闇界”。也许它不是最阴毒的,却绝对是最决绝的——二十七个时辰之内,中咒者必会魂魄四散,永无收聚轮回的可能。
碎说,该咒本无解,不过如果似墨公子在,要解,也并非不可能。只是,不知道公子现在在哪里。
于是,他让“碎”去请十三。
没错,现在的越家十三,就是似墨——那个有着数千年修行,早已跳脱于三界六道之外传说似的存在。
真正的越琇,在三年前就已为了爱人随风而逝,今日,早已不知轮回在世界的哪个角落。
半个时辰后,碎回报:似墨公子说“不救”。
他不敢信,却不得不信。因为去请似墨的,不是别人,是碎。
这世上,除了他之外,最关心与忠诚于行歌的人。
于是,带着行歌,他来到越琇在上京的府邸,却被告知十三公子在京外西北采阿山兰草崖等他,等他一人。
将行歌托付给碎,他应约而至。
似墨作出的决定,鲜少会动摇。但是,为了行歌,他不会放弃任何一点希望。而且——
“为什么?”
他可以救天下人,却不愿救行歌?
虽然墨他一直对行歌不冷不热,但他应该知道,行歌对他的重要性,为何却独独不救行歌?
为什么吗?越琇——或许应该称他为似墨更合适,淡淡一笑,抬眉望向连珂:“你应该知道的。”
眼底,是连珂从没见过的冰冷。
他应该知道?
连珂愣了。
缓过神,他决定放弃追问。毕竟,当前最重要的,是解咒。其他,大可等之后再行探讨。
“救她,墨,就当大哥求你。”
大哥吗?
似墨轻笑一声,定定地凝视他紧锁的眉和忧虑满布的眼,红润的唇角染上一抹微讽。
大哥。
夜魅,你当真以为你可以替代如蓝么?
“魅。”收回目光,敛眉望向兰草崖底那一片青翠碧绿,似墨唤出了连珂已经忘却很久的名字,“你可知我为何约你在这兰草崖见面?”
你可还记得,千年之前,这兰草崖叫何名字,是何模样?
“墨,你……”
连珂又愣了,脸色瞬间变得雪白。
风,带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温柔地拂过衣角,正午的阳光,暖暖的洒在肩上,他的心,却像被生生拽进冬日冰层下的河底,冰冷,沿着血管,顺着血液,侵入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话落,似墨静静的望着对面的人,将他的震惊、无措一一纳入眼底。红润的唇依旧向上扬起好看的弧度,似墨笑,笑得恬淡,乍望去,还是那个浅笑盈盈温文俊秀的十三公子,但连珂在他的眼里找不到一丝笑意,他只找到了化不去的忧伤。
“你可知,我等今天,等了千年。”
魅,你可知,我等今天,等了千年。
一时间,兰草崖上,又只剩下风的轻歌细语。
许久,连珂终于省过神来,无法克制的绝望使他语不成句:“我,我以为,以为……墨你已经,已经原谅我们了……”
千年,时光荏苒,世外桃源的蓝草涧已辗转成为荒野中的兰草崖,当年温潭边遍地的菅蓝也被这满山的兰草取代。
天真浪漫的山中少年已化身温润如水济世悬壶的妙手神医,冷血无情杀人如麻的暗夜杀手也已成为万人称颂的帝王肱股风流剑客。
千年来,似墨不远不近的跟在他和行歌身边,安静的同看岁月流逝沧海桑田。连珂——夜魅,看着他的笑容从灿烂到温润,看着他的眼神从悲愤到平静,看着他对他的态度从抗拒到无言接受。
多少年来,总以为他已经原谅他和行歌了。却原来,不是这样。
“原谅?”似墨轻笑出声,墨黑的眸波澜不兴,冷淡得再看不到任何情绪,连之前的哀伤都一并隐藏:“为什么你会以为在你对大哥作出那样的事后,我还会原谅?”
“可是,已经过去这么久……”
一千年。
以似墨的能力,如若要替如蓝报复,早就可以动手,为何要等到一千年之后的现在才来宣泄他的愤怒。
“我答应过哥的。虽然他不在了,但承诺和誓言还在。所以,我一直在等,终是等到了今天。”
千年,如果可以,他何尝愿意等这千年。似墨有片刻恍惚,耳边回响起大哥离去前逼自己发下的誓:
我,似墨,永远不会为如蓝向夜魅与行歌寻仇。若违此誓,青璃、朱裳、玄紫都将受永世轮回之苦。
拉着他的手,大哥说,我爱他,墨。
他说,如果放弃自己可以换取他的永恒和幸福。我愿意。一切都是我自己愿意。
他说,不怪魅,不怪行歌,不怪任何人。所以,墨,一定不要报仇,因为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最后他说,别怪大哥逼你发下如此歹毒的誓言,墨,大哥想任性一次,最后一次。
我知道,墨一定不会拿璃他们的命运做赌注的,是不是。
然后,他看着自己身边还在的唯一亲人,在眼前,在怀中,一点一点,化为烟尘。
千年来,他守着自己的誓言,跟在夜魅和行歌的身边,一直在等,一直在等。
等着看,命运到底给这对忘情负义的男女安排了怎样的好下场。
“我知道……”夜魅的手开始颤抖,无法抑制的颤抖。怎样的痛,怎样的恨,能够让他记上千年?可是,“可是,如蓝他都已经,已经原谅我们了啊,难道墨你不记得,当初,是如蓝他主动解除我和他之间的契约,亲自送行歌和我出蓝草涧的啊?”
他不明白,连如蓝都已经原谅他和行歌,为何,这个曾经总是跟在他身后缠着他讲外面世界故事的孩子,历经千年,却仍旧如此介怀?
“是啊。”清浅的笑因回忆而略显迷蒙,似墨的唇角淡淡逸出两个字。
是啊。是大哥主动解除了他和夜魅的生死血契。
“是啊,他自愿的——你一直都知道,为了你,他什么都愿意做的,哪怕是牺牲他自己。因为他爱你。因为他爱你,所以可以为你做尽一切而无怨无悔。可是,我不同。”
似墨还记得,张开眼的时候,身边有好多人——大哥如蓝,二哥青璃,三哥朱裳,四哥玄紫,五个人在蓝草涧里,快乐而单纯的生活着。忽然有一天,来了一个很漂亮却一脸严肃的女人,和四个哥哥关在他们住的竹屋里,说了一宿的话,第二天,二哥不见了,大哥笑着说,他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去了。他第一次,在总是微笑的大哥身上,看到了那么悲伤的表情。然后,二哥,三哥都不见了。他问大哥,他们也是寻找自己的幸福去了吗?大哥笑着说,是,然后,漂亮的丹凤眼里滑出两道水痕。大哥告诉他,那叫眼泪,高兴的话,就会掉出来。他又问,幸福这东西很好吗,二哥、三哥、四哥都为了他离开他们,离开蓝草涧,大哥是不是有一天也要离开呢,那不就只剩下似墨一个人了吗?大哥笑着说,不会了,他没必要离开了,他会永远留在蓝草涧,陪着墨,陪着墨就幸福了。
之后的四千年,大哥和他,一直住在蓝草涧里。大部分的时候,大哥都会带着他修行,有时候,大哥会一个人静静的望着星空,泪水顺着脸颊,轻轻地滴在蓝草的叶子上,引得它们一阵颤抖——四千年里,他一直以为,大哥的眼泪代表着他很高兴。
走出蓝草涧后,他才知道,原来,眼泪对于“人”来说,更多的代表着悲伤。
走出蓝草涧后,他才知道,二哥,三哥,还有四哥,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他不后悔走出蓝草涧的,因为那些明了即使会带来伤痛,也比懞懂无知的将所有内疚和痛苦留给大哥一个承担好。
如果不是遇到夜魅的话,他不后悔一时好奇走出蓝草涧的。
可终究只是如果。命运之轮启动之后,即使强悍如大哥和他,也无法逆转。
蓝草涧外的密林中,他和大哥救下身负重伤的夜魅。两个月的相处,足够让他和大哥了解这夜魅的过去与现在,也足够让两个人相爱,却不足够,让这个冷血杀手了结过去的一切。
他说他要去为过去作个了断。阻止不了他,大哥只得压下满心的不安,随他同去。
纯粹就修为而言,三界六道,甚至闇界,都鲜有物事能与大哥匹敌。但对数千年一直幽居深山的他来说,早已被时光磨得千奇百怪的人心是最可怕的陷阱与武器。
带着满身的血迹和气息全无的夜魅,大哥回到了蓝草涧。
关上竹门前,大哥说,他要施生死血契,他要把魅从地狱拉回来。
生死血契,折己身之灵济死灵重生之术。因违背阴阳轮回之道一直被视为逆天禁术。大哥一直说,尽管咱们不畏什么逆天与天罚,但该术终是扰了三界循环,不用也罢。
为了夜魅,大哥毫不犹豫与他定下了血契。
似墨记得他曾问过大哥,不怕他将来会背约么?
大哥笑了,笑得温柔而自信,他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他。因为,我不能死,我要陪着墨啊,我答应过墨要一直陪着你的。
真的?
真的。但我相信,我相信魅他不会背弃我们的爱,所以,不会有那一天的。
……
温润的声音仿佛还在耳旁萦绕,但人,说话的人却早已消逝。
消逝得不留丝毫痕迹。
明明说过在背叛发生时会毫不犹豫下杀手的人,却终究因为“爱”而选择让自己消失。
忘了他的承诺,忘了他会陪自己到永远的承诺。
“我不同,魅。我不爱你,而如蓝,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是你,和你的行歌害死了他——我恨你,一直都恨不得将你们挫骨扬灰让你们魂飞魄散。”
千年来,似墨第一次在夜魅的面前毫无保留的展示他的厌恶和仇视,语气却依旧是云淡风轻冷静自持。
正是这样的冷静,让夜魅深切地体会到他对自己的恨有多深刻和彻底。那是一种经过时间沉淀的、刻进骨髓的恨。
即使千年的岁月和永恒的生命让他的心已几乎无所畏惧,但面对这样的恨,他仍然打了个寒颤。
而且,似墨他说——
“我和行歌害死了他——你是说如蓝么?他明明还……”
“活着”两个字哽在喉头,夜魅忽然说不下去。
千年的时光里,他一直都认为如蓝还活着,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好好的活着,然后总有一天,那个总是温柔笑着的男人会站在自己的面前,笑着说,嗯,是我。也许,身边还会跟着一个漂亮的女子或俊美的男子,然后他会笑着介绍说,这是我的爱。
此刻,面对全身上下都笼罩着悲伤,却依旧唇角上扬的似墨,“活着”两个字他却说不下去了。
可是,死了。如蓝死了?怎么会死的,他明明前几天……
“他明明活着吗?”轻笑,唇角眉梢染上一抹讥讽,似墨收回定在他脸上的目光,投向未知的远方:“每半年接到一次风使的讯息,就认为他还活着吗?难道没想过,千年来,为何他再未出现?难道没想过,为何他会将我托付于你?难道没想过,千年来,为何我一直都跟在你和行歌左右却不去找他?难道没想过,为何每次砚给你捎来信息的那晚都会下雨?”
夜魅震惊,然后沉默。
风拂过,带来一声轻笑:“呵。你果然从未想过。”
夜魅啊,你果然从未想过。真的很怀疑,到底,你是否曾爱过如蓝——一心,一心只沉浸在自己现在幸福里的人呵,是否真的爱过如蓝。
他没出现,是因为他死了。他把自己最放心不下的似墨托付给他,是因为他死了。千年来,自己不去找他,是因为根本找不着,因为他死了,砚离去时落下的雨,是因为明知道主人已死,却只因为主人的临终托付而不得不笑着向那个将主人送上死路的人报告说主人很好很快乐后抑制不住的泪。
哪怕多问一句他在哪儿,他,砚,都会跟他说,他死了,如蓝死了。因为,虽然他们都答应过如蓝,不会主动向赤魅告知他的死讯,却没答应不会在他问起时如实回答。
可是他什么都没问过。什么都没问过。每次在听过砚的带来的信后,都只会说,如蓝他开心就好,转告他,一定要幸福。不然,我和行歌都会难过。
一定要幸福?呵,好一句一定要幸福。
“他死了,夜魅。如蓝——我大哥他死了。”
“确切的说,是魂飞魄散,元神俱灭。”
话落,他转过头,凝视着夜魅因震惊而瞠大的眼,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元神俱灭,彻底地消失在这天地间了。”
“元神俱灭……不,不可能,他不是,不是早已跳脱出六道轮回吗,怎么会死,怎么会元神俱灭……”
似墨的话恍若青天霹雳,打得夜魅两眼发黑,语不成句。
“万物皆有生有灭,跳脱六道轮回不代表可以任意妄为。你不是记得清清楚楚吗,是他主动解除你们的契约不是。那是生死血契啊,解了的后果,不就是这样吗,你不知道吗?啊?!”
以生命为代价的契约,要撕毁,必然也要以生命为代价。
“他舍不得你死,自然,就只能他死。”
为了让你能和行歌长相厮守,甚至不惜再次逆天,给了你永恒的生命。
“元神俱灭,原来真的会元神俱灭……我一直以为,以为只是传说,我以为以如蓝的修为不会有事,如蓝他也这么说的,他也是这么说的啊……我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如果知道,他定不会,定不会为了和行歌在一起,问他他们之间的契约能否解除。
泪,涌出眼眶,滴落。
终于明白似墨为什么这么恨他。终于明白,似墨为什么不救行歌了。
终于明白,自己再无立场去要求眼前的人任何事。
他和行歌的命都是如蓝救回来的,如蓝的命,却最终葬在他们手中。
今时今日,是上天对他们的惩罚吧。
万念俱灰,夜魅无话可说。
将他的痛苦和绝望纳入眼底,似墨只是唇角微扬,冷淡道:“你不知道,或许吧。但曾位列仙班的行歌,会不知道吗?”
行歌她,分明,就是要让大哥死。
大哥死,既可以使夜魅从此自由,又可以拔掉最大的情敌。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他恨夜魅,更恨行歌。
脸色顿时更惨白了几分,夜魅几乎是靠着最后一丝力气在支撑自己的身体。
风,明明带着东君特有的暖意,阳光也已剥去了冬特有的看似温暖实则冷淡的面纱,实实在在地散发着他的热情,可为何,他的心却冷得几乎停止了跳动。如蓝,如蓝……原来你竟爱我至此。
行歌,行歌,千年的幸福,竟是用如蓝的元神俱灭换来的呵。
千年来,你可安心?终于了解每次砚来过后你的欲言又止和愁眉深锁所从何来。原以为,你是介怀我和如蓝的曾经,却原来,是内疚。
罢了,行歌,一起去了吧。
回身背对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男人,似墨静静的凝视满山的兰草。许久,才轻声道:“夜魅,你走吧。你知道,我决计不会救行歌的。”
回去,趁早另谋他路,或者,陪她最后一程。
兰草崖上,如今只剩下一个人了。那是似墨。
站在崖上,看着日升月落,他的唇畔漾开一抹浅笑,眼角却划开一道泪痕。
已经是第三天了。
在昨天,他亲手埋葬了千年的孤独等待。
也,埋葬了他的爱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