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暗an

2、爱情故事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吸烟，指间有一脉烟雾袅袅，颇有几分自得其乐，尤其是在这样的日子里，这样一场无聊的婚礼。
　　低头，脚下是长长鲜红色地毯，连着雪白百合缠绕的花门，彩带汽球缤纷拂过闪着水晶光泽的玻璃器皿，而我立在角落，一手香烟一手香槟，露出左腕上一指宽的名贵碎钻缠花手镯。
　　这样低调落寞，仍有人侧目凝视，我转过脸去，看清楚了，呆一呆，勉强露出个微笑。
　　那人清秀文雅，永远含笑看人，竟是平！自从去年分手后，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可是世界这么小，越是不想见，就越是会重逢。
　　我紧紧闭了嘴，面具似的笑容更加僵硬，人群中有人鼓掌喝采，我乘机熄了烟，轻拍应和。
　　“这么巧。”平已经走过来，微笑，“眉，见到你真高兴。”
　　“是。”我说，纵然是意外，可在人情世故沉浮这么久，所有的动作反应已练得如同流畅的舞蹈，什么时候该转身、皱眉、微笑，在哪一句话中要插口、叹息仰或沉默里眼波如流，举手投足的从容应对，一招一式，早已烂熟于胸。
　　“婚礼结束后，我想请你喝一杯。”
　　“OK。”
　　他点头满意而去，如同一年前无数次的成功，他知道，对于我，他始终无往而不克。
　　而我抽身退出人群，绕到场子一角，习惯地打开手袋检查妆容。真可笑，挣扎了那么久，还是决定要委屈投降。不不不，不要要说那些道德伦理，轻薄伶俐的两片嘴唇，说得全是道理，也是最不讲道理。
　　有熟人过来与我聊天，我马上堆起笑，说：“蛋糕裱得很秀气，香槟不够顶极，新娘的礼服是否由国外订制？果然行动间飘飘欲仙。”
　　本世纪的重点是追究物质，本世纪的冷眼最最客观。
　　我是看得这样明白，可，又有什么用？医者不能自医，我——就是这样的人。
　　出场时，故意放慢脚步，果然，平尾随紧紧跟上，轻轻问：“先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喝两杯？”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当说到“安静”两个字时，他的语气有些重。
　　“好。”我叹气，“不如再去真爱。”
　　那里曾经是我最中意的一个场所，歌手嗓音甜美，饮料甘香可口，并且，有回忆佐味情趣。顿了顿，又有些怀疑，有多少年没去了，是否它还存在？
　　真爱居然还在，这么些年了，万物迁移，这只小小的酒吧一成不变。
　　我们的位置紧邻吧台，平说：“我要一杯威士忌。”
　　“汤姆可林，”我说，“请记得多放一匙糖浆。”
　　平含笑看我，也许他只是个平凡人，有属于自己的做作与虚伪，但世人谁能幸免，连我，亦不外如此。
　　我静静看着他，清秀稳重依旧，他的声音永远有种魔力，我暂时停止放肆，将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
　　身后，不知不觉间已换了支曲子，是歌星在曼声低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怀旧经典的老歌，含蓄凝视的男女，此刻，在旁人的眼里，我们大约算一对柔情蜜意中的情侣，然而我们终究不是，因为，我已在问他：“你妻子还好么？”
　　他吃了一惊，仿佛是被人突然揭开了个伤疤，突地缩回了手，一瞬间已镇定下来，说：“她很好。”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到底露出马脚来，此时不同往昔，已婚的男人不再动辄对年轻女子说：“我的妻子不了解我。”
　　他们立意明确，往往一上来便断言：“我很爱她，但是，你明白，生活是生活，感情是感情。”
　　平被我笑得难堪，他轻轻咳了一声，沉默下来。
　　气氛有些尴尬，我暗暗叹了口气，真是学不乖，一年多了，还在倔强地嘲讽他，故意借口抱怨人生、反驳爱情，却独独离不开他。
　　无奈，只好向调酒师搭讪：“你是新来的？张呢？”
　　“小姐是这里的熟客吧，一年前我来报道时张跳槽去了金色年华。”
　　“多可惜。”我叹气，调酒师尚知人往高处走，而我固执原地，守侯不变如尊化石。
　　“你好。”身旁突然有人问，“这位小姐，请问你以前常常来这里吗？”
　　一个白衬衫年仔裤的男子站在身后，他有一张大众化的娃娃脸，看不出年纪，且永远带有三分眼缘。
　　“几年以前经常来。”我点头。
　　“太好了！”他兴奋地微笑，“小姐，请问你是否认识玛丽？她留着长过肩头的直发，高佻身材，脸上脂粉不施，一年前她经常会来这里喝酒听音乐。”
　　“不认识。”我摇头，谁会记得一年以前过客。
　　“不要紧，”他连连搓着手，脸上有一种孩子气，“她的脾气非常与众不同，活泼热情，动不动就会咯咯大笑，请仔细回忆一下，你一定能想起来。”
　　哈，又来了，似乎每一个得不到的美人都是与众不同，笑时活色生香，沉默时更如一朵解语花，只是我并不是痴情人，也不会记住一年前的女孩子。
　　年轻人一无所得，失望地低了头。
　　“这样吧，请你坐下来，我们一起聊聊她。”平忽插口进来，他把身边的椅子拉开。
　　我苦笑，每一次见面，我的敏感与尖锐都会令他难堪，所以，每一次，他都要把不相关的人拉进来，仿佛有了第三个人在场，我与他之间便不再算是偷情。
　　“这么说，你是在找以前的一个女孩子啰？”我说，“你怎么知道她现在还会来这里？”
　　“我不知道。”他很迷茫，“可是我一年前第一次见她就是在这里，那天，她答应我，说以后一定会常来。”
　　“可是已经一年了，”平微笑，“她也许早已转而光顾别的酒吧。”
　　“所以我一直在这里等老顾客，这样特别的一个女孩子，总会有人记得住她。”他急切起来：“小姐，我已经问过许多人，他们大多不是这里的熟客，请你一定要帮助我。”
　　“哦。”我点头，想不到二十一世纪仍然会有如此的痴情种，流连在一个小酒吧寻找旧日爱人。这样的戏剧化情景，主角如果还在人世，便是现代版的卡萨布兰卡，若是不幸已作古，马上又好上演人鬼情未了。想到这，我克制不住地要笑。
　　“小姐。”年轻人敏感，看见我似笑非笑的神情，立即涨红脸，“这些年来，如你这样面带嘲讽的人我遇到过很多，他们不是不肯相信，就是觉得我是否脑子有毛病，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中，不相信爱情的人实在太多。”
　　“未必，”平看了我一眼，安慰他，“我们相信你，以后一定能找到她。”
　　虚伪，我白了他一眼。
　　“我也知道这个要求太过苛刻。”他叹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灯光的原因，看起来面色苍白无助，“那一晚是我第一次来真爱，可是却碰到她刚好要出门，现在想起来，她有一双晶莹含笑的眼睛，爽朗明丽，我赶上去追问她的姓名，她却回答：‘别急，我常常来这里，我们有的是时间相遇’。”
　　“可是她到底没有再来过。”我淡淡，这个愣头小子，看样子是人家敷衍他，随口道，“有没有问过这里的调酒师，那个时候张还在，他一定会知道些她的情况。”
　　“张说她虽然是老顾客，但不知道底细，他只说，别人唤她为‘玛丽’。”
　　我摇头，难怪他苦候在此，线索太少，这个城市里叫玛丽的直发高佻秀丽女孩多如牛毛。
　　“抱歉，”我说，“恐怕帮不了你，时间已经太久，我早已没有印象，而且，就算想起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又有什么用？酒吧里的客人不可能会知道彼此的来历。”
　　“是么？”他失望，“打扰你们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我再去问问别的人，总会有人记得她。”他喃喃地不住地说：“总会有人想起她，她有一张瓜子脸，长直发，手腕上有一块钱币大小的胎记。”
　　“如果你们哪天见到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请千万告诉她我一直等在这里。”他仍然坚持，“如果我不在，就告诉这里的调酒师，他们有我的联络方式。”
　　我沉默。
　　半天，平说：“好。”
　　“你真的那么想见她？”我追问，“是不是即使在人群中，你也会一眼就把她辨认出来？”
　　“当然，”他想也不想，“小姐，这一生中，总有一些人能令你过目不忘，我会继续努力寻找她，也许这种傻傻等待的方式很愚蠢，可是，这已是我唯一的希望。”他站起身来，表情坚定而执着，我却看得有些悲哀。
　　他向我们挥手道别，临出门的时候，又向调酒师打了招呼。
　　我面无表情地看他的背影，肩膀很宽，背挺得笔直，穿过人影憧憧，在一群红男绿女中别样刺目。
　　隔了桌子，平伸手过来盖住我的手腕。
　　精致华丽的碎钻镯子下，一无镍币大小的棕色胎记静静躺在那里，那里的皮肤比较苍白，因为，终年不见天日。
　　“眉……”
　　“没什么，”我打断他，“我绝足真爱一年，怎么会记得过去的事情？并且，那本来就是一句敷衍。”
　　他眉目间有些无奈，怜惜，温柔体贴。
　　我却突然接下去：“我想回家了。平，以后我们不必再见面。”
　　他终于大吃一惊，茫然抬头，看住我不知所措。
　　这一次，我却是下定决心，站起来，笑一笑，径直推门走出去，身后似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但是，那又有什么重要。
　　原来说这句话并不难，我们不必再见面。我们永远不要再继续。为什么我竟一直说不出口，徒令自己长期处于劣势困境。
　　我想，明天，我还会开始戒烟、戒酒、交新男友。生命苦短，人并不一定要在原地徘徊，如同那个年轻人一样痴痴等侯。
　　回忆最后一眼平的眼光，惊讶、疑问、不置信，他不明白我竟会有清醒的一天。只是我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所爱的那个人，其实并见不得光，而令我神迷魂牵的爱情故事，其实，不过只是个动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