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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奢言爱情 ...

  •   【一】
      「又一次,在街的拐角我突然停下来,细想,自己究竟是不是个坏女人,在没有未来的日子里,人岂敢奢言爱情。而当你读了这封信,是否会唾弃我,抑或是为我哭泣……」
      信纸已经发黄,字迹也模糊不清,他照旧将之仔细展开,一字字慢慢看过去,又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夹进那种老式的,带锁的日记本里。这才长长叹口气,神情怅然若失。
      已经二十年了,终有一天,信纸会磨损至纸屑,同主人一起化作尘埃,过去的总归是过去,随了时间列车轰轰隆隆如风景般往后倒下,埋入黄土,他睁大眼,面前还是灰蒙蒙的人影,幻灭的不仅仅是希望,也有真相。
      ……
      【二】
      1983年
      顾维初见携青的时候,是一个盛夏的晚上。她穿了件雪白棉纱的长袖连衫裙,领口有小朵小朵的绣花,脸孔美好如皎洁月色,跟在介绍人身后微微向他点头。
      介绍人偷偷说:沈携青是大学生,人又漂亮,顾维你有福气了。
      而他只会傻傻的笑,十分高兴,又十分羞涩。他已经三十八岁,在学校教的是数学,从没有想过什么神灵福祸,数学是公式与数字的推算,因果相关的平衡关系。故此他十分节俭,食堂里只点一客青菜,别人一顿饭要花销二角,到了他,才五分而已。
      他相信,幸福是靠长久累积的,每一个结果都能从先前的步骤中找出端倪。
      携青坐下来,缓缓打量他的宿舍,房间只有十几平米大小,家具很齐全,有四尺半的大床、五斗橱、嵌镜大衣柜与写字桌椅,不同于其他的男子宿舍,这里干净,整洁,所有物品安置井然有条。
      她话不多,低下头,沉默许久,终于肯开口,说:“我别无其他要求,希望你具备一定的经济实力。”
      “当然,当然。小沈你别担心,小顾是我们学校最老实节约的人,工作了五六年,平时一分钱也不会乱花。”介绍人拼命用手肘顶他,“小顾你自己说说,你现在的存款有多少?”
      顾维闻言红了脸,低头看自己的鞋,眼角却瞥见沈携青抬起头,认真地看向他,忙说:“不多,一……一万元左右。”
      “嘿!小顾是个‘万元户’!”介绍人不失时机,拍手起哄 。
      那时候,教师的工资才四拾一元,这确是笔庞大的财富,沈携青神情怔忡,目光有些涣散。二十四岁的女大学生,似乎不会找他这种大龄教师,又似乎只能找他这样敦厚可靠的男人,放眼市面上最先富起来的是那些个体户,其中不乏年轻力壮者,然而没有学识,配不得她堂堂一介才女。
      介绍人劝:“如今这个社会你去哪里找像小顾这样有钱又可靠的知识分子?年纪是大了些,可男人是越大越知道体贴。”
      她始终不响,却不断用眼角瞟他,罢罢罢,安静即是默认。
      【三】
      就这样欢天喜地的谈起恋爱,在夏天的夜里一齐出去散步,从一条马路逛到另一条马路,纯粹走路,话也不敢多说。
      届时正值全国各地《庐山恋》热映,这一个夏天,沈携青穿了电影里张瑜式的连衣裙与小花衬衫,陪着他从南京路走到淮海路,看电影、逛公园、偶尔到红房子吃一客西式炸排。夜静时分,空气爽洁到清刚明净,两人面对面地吸着气,他极想把她的手拉过来,念头才一转,便克制不住地要脸红。
      她细细的脚步声如同蝴蝶飞行的轨迹,在耳边叠叠响过,一瞬间群花绽开。有时裙角被风吹拂到他身上,隔了层层衣料,亦像只小手温柔的抚触。
      突如其来的,他感到幸福。
      沈携青,娴雅端庄的女大学生,颈上衣外的肌肤洁白如玉兰花瓣,他无时不刻地记起她的脸,这样美丽明艳,生命里的宝石一样。
      物理老师说:我们所见的一切,只是视觉神经所接受到外界的光学现象。
      那么如果光线变得黯淡,影响到景色与景色切换中的真实性,生命,是否便成了一个幻象?
      当他看到那种病症时,还不曾预料到结果,因此毫不吃惊,只是问:咦,那是什么?
      她立即把长发披下来盖住脸颊,连同那些红色的斑迹藏妥,飞快回答:“是种皮肤病。”
      “哦,要不要紧?觉得痛还是觉得痒?还是去医院配些药吧。”他有些担心,怕她爱美不敢见人,又不好拨开头发仔细查看,第二天自己去买了支皮炎膏,塞给她,“先用着再说。”
      她接了药,大眼睛向他一溜,忽地落下泪,“谢谢你。”
      那种沉默困顿的样子定是含了隐情的,无论她如何尝试不露出痕迹,所有的动作连同嘴角形状都出卖了她,她无法再继续欺骗,便将药膏掷还给他。
      “我们还是分手吧。”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不,是我做错了。”
      她哭着走了,硬生生拗断一切真相,看不见的伤口汩汩流血,他惶然束手无策。只好逼了介绍人要地址找到她的家,打开门,是她一双年迈的父母,完全是书香门第风范,坦然道,小张,请进来,我们曾见过你送携青至家门口,也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四】
      坐下来,不必废什么假话,问他:“你可知道有一种病叫红斑狼疮?”
      他张口结舌,震惊又无奈,任他们把一套套医学术语说出来,自身免疫性疾病、病程迁延反复、面部红斑、指端红疹,都不甚明白,只有两句听进去了。
      “医生说,生这个病绝不能结婚生子。”
      “这孩子,活不过三十岁去。”
      他失魂落魄地告辞出门,过街时,脸上忽觉湿漉漉的,原以为是眼泪,却是天空下起了小雨,伤心似灰,到了这种地步,只是觉得凄凉,眼泪与雨水,不过是身外物。
      依旧同以往一样,上班下班,三餐还是点两个素菜,住在学校宿舍里,空荡荡的,柔顺与忍耐,是人生最本质的责任。只是偶尔觉得时间漫长。
      老是怀疑心里的什么角落,正失去记忆与热情,自那一个夏天开始,冷热寒暑,四季边缘渐渐趋于模糊。
      原以为会这样混沌下去,一日在校舍看人画板报,黑色底子上细描了绿叶桃红,极细小的叶子与粉色花瓣,纠结缠绕在文章周围。就这样地想起她,似乎也有这样一条桃花碎叶的裙子。
      他记起了她脸,恍如隔世,忽然显在眼前,除了那张脸,便剩下黑暗,一无所有。
      跑去她家约她出来,天气凉了,她穿了罩衫长裤,彼时四处流行大喇叭裤,更显得脚裸纤细人瘦得不像话,面上红斑颜色渐深,她不得不剪了个童花头。
      他说:“出去吃顿饭吧,我并不怪你什么。”
      于是她跟他走了,像孩子跟着大人,在小饭店里点了四菜一汤。
      他问:“这些菜可以吗?需不需要忌口?”
      她却突然掩面痛哭,说:“你千万别这样,千万别对我这么好,尤其是我对不起你。”
      他静静等她哭完,温和道:“不要紧,你不是个坏人,只是当初答应介绍人来相亲,到底是为了什么?你究竟想得到什么?”
      她抬了头,眼瞳深黑,如静夜里的宝石地,长睫是暗中飞过的墨蝶,隐隐生光,便是希望。她说:“我听人说你很有些钱,我想或许你会带我出去旅游,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的确,生与死之间,唯有这一段距离,他想起了与她分手的那段日子,时间这样缓慢悠长,空空洞洞,本来与死亡无异。
      “好吧,我带你出去玩。”
      【五】
      他回学校请了长假,带两大袋重重的行李,一起出门去旅游,坐了火车与轮船,在全国各地锦绣江山间穿过,像是一卷快速放映的胶片,急速、缤纷、噪杂、目不暇接。
      因为忙,才可以安心释然,在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中慵懒混日,生命中唯一剩下的现实,是那些靠父母遗产与节俭存下的款子,随了风花雪月,五光十色,留也留不住。
      事情结束后他到学校继续教书,住在宿舍里,回复往日生活。日子久了,渐渐有人取笑他的痴情,用一大笔积蓄换了几个月的艳福,到底后不后悔?
      他沉默。
      又问,那个女大学生呢?事后有没有继续交往?她的病怎么样了?听说现在红斑狼疮患者也能结婚生子了,你还想不想娶她?
      他索性站起来,走出去。
      事实是,沈携青没有游完所有胜地,她不断头痛、呕吐、脱发、面上的红斑越来越紫。终于支持不下去,急冲冲地从外地赶回上海,当晚便在医院里停止呼吸,两个多月的同游,留给他的,只是一封没有写完的信。
      细想一下,这样也好,终于可以不必再背负生活的磨难与痛,虽然他仍时常想起她去世的那个晚上,脸孔紫红扭曲已不再是她当初的模样,而他自己面色安然。
      事到如今,连伤心也不过是身外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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