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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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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纷扬扬的雨加雪如锯沫一般弥漫着整个高原,东方杰拿着老革命根据多年的推路经验绘制而成的线路图已反复看了很多遍,他们都渴望能在天黑之前驶出狼湾,可庞大的推土机始终像一头长满白毛的老牛,迟缓地前行着。“狼湾”顾名思义也就是狼经常出现的地方,昆仑山脉在这里绕了个弧形的大弯,沙路就象不太规则的弧形直径横穿而过。据老革命说离沙路两里开外的地方,有个不大的天然湖泊,那里的景色格外美丽,可就是因为有狼所以几乎没有人去过,老革命是在一次白天路过这里拎着桶去找水才发现的。那一次老革命和媳妇也是在这里遭遇了狼群的袭击,才使得媳妇到现在仍心有余悸。
东方杰坐在缓缓而行的推土机上曾看到多处都有如枯木般的朽骨,当他问老革命那些东西是什么的时候,老革命只是含糊地告诉他是运输车上掉下的经过日晒雨淋而腐朽的木头。其实只有老革命心里明白那是在这条沙路上过往车辆因抛锚后车主人与狼群搏击失败留下的遗物,绵延几十公里的狼湾不知吞噬了多少人的生命呀!当然也不知有多少往来与此的边防军人把生命留在了这里。老革命记得桃岭兵站的连长给他讲过一个真实的故事,六年前,在一个暴风雪的傍晚,一个维护线路的通信兵被困在这里,遭遇了狼群,当官兵们连夜找到这里,只发现了被撕碎的军装和滩滩血迹以及几根骨头,部队把他留下的尸骨领回去后,化为骨灰让其亲属捎回了他的故乡。也有因路途遥远而永远不能抵达高原的亲人们,只能在无数个晨昏手捧着遇难军人的照片,暗然垂泪。
灰朦朦的雨加雪渐渐变为了白茫茫的雪花,推土机吐出的串串黑烟像一条长长的马尾把身后的雪花卷得上下翻滚,老革命褐色的额头已沁出了密密的汗珠,握方向盘的双手上爬满了像蚯蚓一样的青筋,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天黑前无论如何也要驶出狼湾,然而,可能真是应了“欲速则不达”这句老话,就在老革命使出浑身解数疯狂的驾驶着推土机翻过一座不高的坡后,推土机像一个患了多年哮喘病的老汉剧烈咳嗽了几下,就断气了。老革命粗鲁地骂了一句:“真他娘的活见鬼!”就纵身从驾驶室里跳了下去,令老革命万念俱灰的是当他检查完所有油路都正常后,发现是因温度过高水箱破裂所导致的故障,他近乎歇斯底里地狂嚎了一阵后,如一只放了气的轮胎瘫软在了沙路上。
雪越下越大,天空像被一块无形大的黑布渐渐罩了起来。黑夜来临了,一个令人心悸的狼湾之夜就这样实实在在地摆在了东方杰和老革命面前。
东方杰没有经历过狼的袭击,他只在公园里见过被驯化而蜕变得几乎像狗一样温顺的狼。所以他心里对狼的认识只是一种模糊的朦胧的,对狼的惧怕也是陌生的,于是,因为陌生反倒变得并不可怕。东方杰握着手电站在一旁看着老革命费力地把铁盒子里凝固的强力胶撬着往水箱的裂口处涂抹,可原本液态的强力胶因温度太低已冻结成接近透明的固态状,老革命试了好几次都无法把如口香糖一样绵软粘稠的胶涂到水箱上,他垂头丧气地对东方杰说:“看来今晚必须得同那群畜牲对峙一番了!”说完又仰天长叹了一声。东方杰则有些不以为然地说:“真有那么可怕吗?我们把车厢紧紧关闭着不就行了吗?”雪像一支独特的画笔,不一会儿功夫就把他们的全身描绘得一片洁白。老革命眨了眨眼,两片白眉毛闪动了几下:“我没说怕那群畜生啊?记住我们是军人,它们只是一群畜牲!”老革命一脸的怒气,其实东方杰已经从老革命愤怒的话里觉出了些什么,那是一种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东西,如一根崩得紧紧的很脆的弦。
吃晚饭的时候,东方杰说:“如果有堆火就好了,书上讲狼见了火就不敢来了,可这白茫茫的荒原用什么生火呢?”老革命咽着饭,拍了拍东方杰说:“放心吧!我自有办法。”随着露出一副自信的神情。饭后,老革命迅速打开自己的皮箱翻出几束扎在一起的鲜红的布条对东方杰说:“你去拿几个大功率的灯泡。”东方杰一下明白了老革命的意图,原来老革命是想把红布条绕在灯泡周围,再把灯泡挂起来,这样远远望去,在大功率灯泡的照射下,飘扬的红布条就象一簇簇跳动的红色火焰。东方杰不禁感慨道:“真不愧是久经考验的老革命啊!”老革命则不以为然地说道:“我说过它们只是一群畜牲,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他们动作麻利地把灯泡接好再结结实实地把四束红布条扎在四只灯泡周围,电瓶里的电显然是不够的,只能用小型柴油发电机了。
雪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了,玉盘般清冷的月亮慢慢升了起来。他们布置好一切就静静地在车厢里用热水烫着铁盒里的强力胶,老革命说,狼有着比狗还灵敏的嗅觉,只要有一匹狼闻到异味就会唤来一群狼,这是老革命第三次在狼湾过夜了。第一次是同媳妇在这里度过的,那次他和媳妇没有采取任何方法,只是在封闭的车厢里默默地等候狼离去,直到第三天后的中午一支藏民的车队路过这里赶走了耐性十足的狼群他和媳妇才离开了狼湾。之后,他便苦思冥想地想到了用红布条扎在电灯上替代火的方法。
铁盒子里的强力胶慢慢融化了。老革命把柴油发电机发动了,呜呜的马达声响在空旷的高原传得很远很远。老革命取下一只扎着红布条的大功率灯泡让东方杰提着,自己拿着装有融化了的强力胶的铁盒子以及一些工具去粘合裂口的水箱,老革命的意思是,今晚一定要把水箱粘合好,待明早天一亮就必须得离开狼湾,扎有红布条的灯泡在白天对狼来说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东方杰提着扎有红布条的灯泡戴着大头帽穿着大衣站在银白色的雪地上,如一个打更的老人,大功率灯泡照射着红布条,在白雪的映衬下,宛如少女头上飘扬的红头绫。老革命气喘吁吁地打开铁盒子,快速地把溶化了的强力胶往水箱裂口处涂抹,如果速度不快,盒子里的胶瞬间就会凝固,就在老革命涂抹完第三遍胶,从东方杰手里接过灯泡进行最后一次检查的时候,在柴油机马达呜呜的声响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雪地上传入他的耳际,老革命猛地扭过头,借着灯泡透过红布条射出的殷红的光线,他看见了身后围着一群毛发竖立虎视眈眈的狼,双双狼眼象一块块幽蓝深邃的宝石精光迸射地直视着他们。老革命先是一激灵,随即拿灯泡的手抖了一下,一旁的东方杰象触电一样敏感地从老革命异样的神态中觉出了不祥,老革命轻轻地用胳膊碰了一下东方杰,东方杰转身同样也看见了令人发怵的一幕。他与老革命对视了一下,没有任何声响地从推土机的水箱处下到地面,老革命把灯泡往面前伸了伸,狼便向后退了退,老革命把手中装强力胶的铁盒子轻轻放在地上,空出手来与东方杰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老革命担心东方杰会因为紧张而做出盲目轻率的举动,如果稍有不慎,没等他们有任何反映,狼群就会一拥而上把他们撕得粉碎,此刻唯一能做的只能是长久的对峙,在冷静中想办法。
他们呆呆地站在推土机的前轮下,像两尊塑像。老革命握着的扎有红布条的灯泡散发的光照在雪地上像一滩滩红色的血。那些后退的狼又围了上来,在不远的地方或趴或站的盯着他们,一匹壮如牛犊的狼迈着稳健的步伐在其它狼的前面徘徊。空中玉盘般的月亮仍洒着幽幽的清辉,狼们竖立的凌乱的毛发像一根根青灰色的钢针,那匹壮如牛犊的狼两耳竖着,头出奇地小,一双锐利的眼镶在那长条形的坡脸上,射出两道蓝幽幽的光,偶尔它会停住,仿佛沉思般地睥睨着他们。东方杰被它那种奇异的冷静给吸引了,甚至有种暗暗的欣赏,很明显这只狼是他们的首领,光是从它硕大的体形就能与其他的狼区别出来。东方杰以前在城市公园也见过不少狼,它们在深深地桶状的沟里,萎缩成一种可怜的形状,即使愤怒时,也像狗,最多像还未驯化完的野狗。他面对它们时,竟产生了一种英雄相惜的心情。现在越来越多的狼,更像狗了,而狗呢,则连狗的样子也快丢失了,只有在旷野里狼才可以找回自己的精神,真正的狼永远只属于这些荒原,戈壁,甚至高山,它们是天生的孤者,东方杰想!这时他看见那匹狼蹲在他的对面,它似乎故意让东方杰看着它,它把自己放在东方杰他们面前,那情景似乎在说,你们能把我怎么样,那匹狼的表情深深激怒着东方杰,他还从没见过这样一大群狼,明目张胆地蹲在人类的面前,何况近在咫尺,就冲这,东方杰也觉出一种动人的悲壮和愤怒。
“这匹狼是它们的首领!”东方杰低声向老革命说道,同时把老革命提着的电灯泡又往前伸了伸,这时狼们有些骚乱地站起身,它们不安地抖动着身子,有的前爪飞快地刨动地上的积雪,有的仰起头伸出舌头发出凄厉的长嗥,它们像一触即发的箭,只要它们的头儿发出任何一个信号,就会猛烈而凶恶地向东方杰他们扑去,但是他们的首领却出奇地冷静,只是瞪着两只锐利得让人恐惧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他们。老革命用力握了一下东方杰的手,示意他不要盲动,同时拽着东方杰一步步向休息的车厢挪动,老革命知道小型柴油机油箱里的油如果用完,手上的灯泡就会立即熄灭,那时手无寸铁的他们在夜色里只能坐以待毙地成为狼口中的美食。
艰难的挪动开始了,他们每挪动一步,那些狼就逼近一步,他们小心地与狼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且不超过它,他们侧着身子手拉手肩并肩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地挪动着,突然,东方杰的右脚被路上的一堆沙子绊了一下,一个趔趄猛地坐在了沙堆上,老革命被他一拽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同时手上的灯泡被摔了出去,危险的情况出现了,狼们先是往后一退,即刻又一起绕开地上的灯泡朝他们张牙舞抓地围上来,就在这惊心动魄的瞬间,老革命迈出两步快速抓起地上尚未摔坏的灯泡,又重新退回原处与东方杰站在了一起。狼们被老革命手上的灯泡发出的红色光焰慑住了,顷刻便停止了围攻,只是很不情愿地站在他们面前呲牙裂嘴地吐着长长的舌头,他们又一次相互拉着手挪向休息的车厢,彼此都觉出了对方手心里沁出的冷汗。同样他们每挪一步,狼们就跟上一步,从推土机头部到休息的车厢最多5米远的距离,他们却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才一步步的挪完。老革命拉开车厢门侧身让东方杰先进了车厢,他拿着灯泡又向围上来的狼挥舞了几下,才跃身跳上车厢门口,当他探出半个身子刚把灯泡挂在车厢门外,狼们便象疯了似地扑了上来,东方杰用力猛地一拉才把老革命拉进了车厢,同时老革命又狠劲一拽车门,砰地一声终于把疯狂的狼群挡在了外面。
狼们在外面开始了发疯的咆哮和嘶咬。老革命和东方杰像虚脱了一般瘫坐在车厢内呼呼地喘着粗气,被冷汗濡湿的后背掠过阵阵冰凉,老革命催促东方杰赶紧上床,否则极易受寒感冒,呜呜的柴油机的马达声顿时停止了。“柴油机没油了!”东方杰从床上坐起来。“真他妈的险!若我们再晚十分钟上来可就惨了!”老革命有些侥幸地骂道。“那还往油箱里加油吗?”东方杰试探地问,“加!我来,要不那群畜牲会爬上车厢顶折腾没完的。”老革命起身往柴油机里加油的时候,东方杰探头往透明的车厢窗户望去,在朦胧的月光下,那些狼们似乎是极有耐心的优秀分子,它们有的慵懒地趴在地上,有的伸着长长的脑袋仰视着封闭的车厢,有的竟闭眼在那儿休眠着。这时东方杰注意到了那匹狼的首领,它的那双冒着蓝光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车厢上手帕般大小的窗口象在思量着是否可以把这当做攻击的突破口,它偶尔呲出一口尖牙,在乳白色的月光中,闪着利刃般的光芒,东方杰内心忽然觉出一种威胁,甚至失意。这么好的狼,居然是敌人,而不是朋友。他萌发了想驯服它们的欲望。尽管他知道,这几乎没有可能,但他还是强烈的被这种想法打扰,他甚至坚信,这匹狼此刻也有类似的欲望,既然不是朋友,那么就只能是敌人了。他依偎着这种感觉,像依偎着一支坚强的步枪,静静地立在那里。
柴油机的马达声又响了起来,东方杰歪着头大声地对老革命说:“我都有些崇敬这群狼了,不到必要时只是围而不攻,光把恐惧扔给你,嗨!简直像一群士兵!”“真正的士兵,其实更该像狼!”老革命叹了口气接着说:“不过我觉得屈辱的是竟然不是我们主动发起攻击,而是这群狼,并且还把两个真正的士兵围困在这里。我们真的退化到了连狼也蔑视的地步了吗?”老革命的话语抖颤着。
在噪人的马达声中隐隐传来老革命的阵阵鼾声,疲惫的东方杰却怎么也无法入睡,他又一次探头向窗外望去,夜开始了蒙昧状态,强大的寒流四处弥漫,那轮月亮瑟瑟了几下,就钻进了云层,露出像纸一样苍白的脸。群狼的身上蒙上了霜样的白色绒光,它们的面部黑黑的看不清任何表情,似乎它们与夜色一起隐入了即将苏醒过来的蠕动中,漫长的等待开始了,但漫长的等待比那些远远的恐惧更加强大。等待会让原本清晰的一切消失,也会让那些恐惧只成为一种漂浮的害怕而不是危险。
毫无困意的东方杰索性起身在车厢内来回踱着,这时他触到了木板床底下一条塞得鼓鼓的麻袋,里面装着沿路所有哨卡兵站官兵的书信。他们的书信除了给养车偶尔捎带,几乎都是靠老革命沿路给送取的,同样这上千封的书信也是那些长年累月驻守在兵站哨卡的官兵们心中久久的期盼和等待,他们等待着千里之外的喜或悲,等待着心上人的缠绵或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