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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胭脂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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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台水榭,居北的城也尚江南建筑之风,只是到了冬日,一切景物都彰显出一份不相宜的萧索。
胭脂倚在二层阁楼的窗前,望着天。
似乎本是该落雪的,可却一直落不下来,只是不浓不淡的笼着层雾,湿冷的刺骨。即便好容易雾散去了,也只是水气与寒气积聚成一团,上升为扣再天顶上那灰冷的一弧罢了。
幽幽的一叹,眉间的愁有如这阴霾天气般无法驱散。
胭脂,你又在早上开窗。穿的这样单薄,病了不怕人心疼?
一双有力的手从后拥过来,暖热便隔着薄衫熨帖着凉透的肌肤让人舒适的不由得眯起眼睛。
只是早上醒来想透透气,不由得就忘了。下次不会再如此了。
轻声柔语,只是小心的为这责备仔细辩解。
知道就好。过来帮我更衣吧,商行里还有成堆的事务。
蓦地换了一副口气,让人从云端坠到地底。刚被暖热的肌肤又重新浸在早晨冷凉的空气里,被刺的生痛。
晚上,还来么?
犹豫了再三,还是问出了口。女人终究在冬日里渴求着一份温暖。
不来了,今天该是陪雪晴的日子。正在系扣子的手停止了动作:怎么,又忘记了么?
抬眼,一对微微不耐的眸子让她那整理衣角的手不禁一颤:下次不会了。
轻拭去眼角渗出的点点晶莹,又爱惜的捧起那张我见犹怜的容颜:莫要太难过,算起来,我终归是陪你的时日多。
这是否算是承诺?只因这里离商行近而成为了别馆,不过是找个女人来暖被罢了。若是雪晴肯搬过来,这里又怎么会有一个烟花女子的枕席之地?
送走了他,便独坐在镜前,胭脂觉得内里的女人此刻无比陌生。纵有绝世的美貌也还是得不到手里极力欲攥住的那点幸福。这世道中的女子,便是挣破了皮肉扯断了筋骨,也是无法自主的。早已数不清自己在这清冷的院落里落寞了多少时日。只有窗外的更替景色证实是有血肉的活。
今日芙蓉花,他日断肠草。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日好?
李太白是早就一语中的,可却仍有多少痴情女子苦心装扮只为博得良人一笑:千古以来女子的悲哀是一刻都不曾更改的。
胭脂,这个绮丽的让人遐思的名字不过是她那段不堪回顾的生活中所留下的痂痕
而已。每每有人唤到,便是揭开瘢痕后鲜血淋漓的痛。
不是没有过清泠的身家,也曾是显赫宦士家的掌上明珠,一呼百应下被人捧在手心中养活。女儿家该有的是一样都不曾缺憾的,就连书都读了不止几年。可天命却是弄人,只一瞬,仿佛口中的饴糖还不及融化,便冷不防跌进苦海。家破人亡后的破败仿佛从未光辉堂皇过,一个不懂世事的女儿家,天就这般塌了。
他是她的夫。她一生的幸福牵绊。从儿时那不谙情爱的年纪,便已经种下了一份无法割舍的爱恋。她的才情与笑颜都只等待为那一个人绽放。可本来早就订了亲的两家却在一边落了难后成了冤家。一阵喧闹的锣鼓鞭炮,他另娶了显贵的小姐。那阵仗,让多少女儿家魂牵梦萦,却生生震碎了那个小女儿所有的希冀梦想。人世间自此便多了个在烟花地中卖弄风情,随波逐流的女子。
拿起一盒胭脂,那香腻的颜色惹得女人都不禁为之心碎。可又有多少人知道,这胭脂又叫虫红,是难以计数的雌性小虫儿被层层淬炼后所得,是血的颜色。一个女人要讨巧男人,得牺牲如此多的生灵却不自知。这样的命运又与那些雌性的虫儿有多大的区别?不过都是取悦别人的物件罢了。
再次与他相遇,他已是人夫人父。少有的一次,慕名来见她。只是他不知这个女子险些成为了他的妻,与他举案齐眉。
胭脂,不过就是燕家小姐燕栀的变称而已,那个聪明的男人却从来不知。
人,有时不得不信天定的缘分,那一刻的相遇便已证明。
一个怜香惜玉的男人又怎堪如此佳人在风尘中飘零?于是重金赎下美人送进别院宅邸。
他知她的好。纵然在红尘中翻滚,身上却没有丝毫的风尘气,撩拨的一手好琴,吟唱得一腔好曲,字画在仕人里也算是百里挑一。他头痛的帐,她能帮忙理清。
不是没动过收她的念,只是一个风尘女子为妾始终不甚光彩。她能有今天的吃住已经是他的恩赐,否然她此刻怕是还在哪个市井无赖的怀中卖弄欢颜。于是这一切的一切便是心安理得。一边是贤妻顺子,一边是粉黛娇颜,人生得意须尽欢,自古就有的道理。
没有他来的日里,有的全是大片大片空白。她就站在窗边出神。想过去,想自己,更多的是想他。想他此刻在商行核帐的样子,想他那笑时洼进的酒窝与俊朗的眉眼,还想他晚上回到雪如那里会是怎样的温文与痴缠。那个女子,也是个绝种的美人坯子,言行处事时时透着男子般的爽直大气,否则有怎会一直无语的不过问她的所在。这样聪明的女人呐,从根上便是操着胜券的赢。
想着想着,心就乱了,就连院落内梧桐枯枝上的喜鹊都是那般聒噪。索性关了窗子不再去想。
无意间瞥见镜中的女子,脸上竟罩着沧桑。岁月终还是刻了印痕在那如脂的肌体上面。她,已在无本钱这般蹉跎几年。看着那一盒盒的胭脂,竟不由得觉那红刺眼。
我有事要说。为他解去罩满寒气的裘袍,声音低的几近听不见。
什么?似乎没有听清,他抬头反问。
鼓足莫大勇气,她咬着嘴唇下定决心:我怀了你的骨肉。
他瞬间呆在那里。良久,他冰冷着声音说道:打掉,我不要。
打掉?!两个字硬硬地砸进她的耳朵。几年的情分啊,却让她连个未成形的孩子都保存不住。他不要他,是不是也告诉她,他不要她?
为什么?多个孩子不好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反抗。
他回过头,目光冷列到让她窒息:我再说一遍,打掉。我已经有了儿子,不希望你这个不干净的身子再孕育我的骨血。
时间似乎自此停滞,空气中连呼吸声都已消失。
不!这是你的骨血,死我也要生下!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这是她第一次这般与他争吵,怕也是最后一次。
一声脆响,五个指印烙在白皙的脸上。那浓郁的红,像是涂了厚厚地一层胭脂。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狰狞的神情:贱人,想用孩子系住我?你没想到前年那场大病害我不能再生养了么?!你这下贱的身子只配怀个野种!!
一切都碎了,粉碎粉碎,拾不起一点残骸。
告诉你,明天之前从这宅子消失,滚回你的青楼去,我再不要你污了我的视线!
看着他夺门而出的背影,没来由的笑了。眼角的泪和嘴角的血渍混迹在一起,竟是红得比胭脂更加触目惊心。这个男人啊,也不过如此,当年为了一个富家小姐弃了她,现如今又这般对她,怕只怕这就是命了。只是不知,她前世欠他的债这一世可曾还清?
红纱霞帔,一针一线都是亲手缝绣,这是女儿家一辈子的幸福祈愿,可却从未披过便已凋残。罢也罢了,就不妨穿它一遭。乌丝秀发,利落地挽个云边髻。轻点红唇,略描黛眉,还有那美到极至的胭脂。只可惜这红颜却是薄命种。
一根当年定亲的银簪刺进胸口的痛,远还不及那深切的绝望来得厉呵。
一瞬间,她又看见了那些小小的胭脂虫,如她一般全身上下的红,绝望的跳动。。。
怒气冲冲的离去,心底有着压抑不住的愠怒:本以为,这个女子是怎般的无欲无求,超凡脱俗。却不过是披着美女皮的白骨精。最终还是现了原形,不过是人尽可夫的□□!烟花地的女子,终究只可作为男子逢场作戏的玩物,真情实意都统统作不得数。
然后想到了家中的妻。相夫教子毫无怨言,温柔娴静有如一潭湖水。对他的好,现在想来竟是这般难得。不由得想念那女人。自己多情的荒唐,究竟负了那个女人多少个孤枕夜啊。于是一路奔回了家。他知道,无论自己回与不回,她都会命人温一锅汤,只等他回来暖胃。
昏黄的冬日暮霭中呵口气都可成冰砸落,只望着那远处永远在等他的灯火。
雪晴,我回来了。像个羁旅的倦人般,他切切的喊。他渴望他袅袅的走出,给他一个笑,轻言道:回来了就好。
她从睡房中奔出,脸上有着新睡觉的红晕,一如胭脂的红。云鬓微偏,笑着:回来了就好。
是啊,回来,便不再走了。他急切的宣告,只要能补偿这苦捱岁月的妻。正所谓糟糠之妻不下堂,他却不时冷落这美眷,实是罪过一桩。
我正有事要说。她的眼中有隐不住的喜。
什么好事?是不是垕儿的文章又得了先生的夸奖?他怜惜的看着娇妻。
是垕儿又有了弟弟,我,有喜了。声音极轻,透着女子的娇羞与矜持,在其他男人听来,定是撩拨心弦的音罢,可他却如坠渊底。朗然听见体内某个物件轰然碎裂的声音。
握紧了拳头,却忽然想到她那父亲对自己帮扶,这事,唯有隐忍一途。若是闹开来,自己颜面尽失却捞不到一丝甜头。
那你好好保重,别伤了身子。转身大步的离去,不理会身后那低低切切的唤。怕只怕再多待一刻,那宅子今夜便要闹出人命。
碾脂榭。全城最大的青楼欢场。胭脂的出处。有多少女子在这灯火辉煌的掩饰下被凌落碾碎,连丝红颜的残骸都不剩。
一路奔到碾脂榭,他今夜只想纵酒买醉。女人,不过都是水性杨花的动物罢了。错了,错了。错在与她们交心。
呦,这不是柳大爷吗?您可好久没来了啊。我们那胭脂姑娘在你处可好?那一脸厚重脂粉的鸨母迎上来就喋喋不休。
她?爆出一阵冷笑,他切齿:她可是好得很呐,偷汉子偷到怀了别人的孽种,果然是你调教出来的顶尖儿的摇钱树。
您这是听哪个多嘴的下人造谣?别人我不敢说,可胭脂姑娘我敢拿脑袋瓜子和您打包票,她就是死也不能背着您干那事。您知道她是谁吗?
谁?还不是你们这的梁柱子红姑娘?!他想起来真是打心眼里透着鄙夷。
敢情您还真不知道啊 ?这胭脂姑娘也真是个密封的罐子。她不就是以前燕家大小姐燕栀,您当年那未过门的媳妇。
什么,是她?心里不由得微微一震。
可不是,她是为了您才来我们这的,况且我们这的姑娘都是喝过药的,这一辈子都是下不出蛋的母鸡。她胭脂也不能例外啊。。。。
他一下子懵住,眼前耳边。都只剩下那如血般的胭脂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