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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兰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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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河山无定处,一将功成万骨。
死生知己,忆往昔峥嵘,恨别离、曲终人散皆是梦。
英雄末路。红颜泪枯。
陌上尘掩芳魂驻。斜阳残照、孤雁声声,点点黄昏细雨。
1.
罗喉死后,君曼睩开始着手进行天都兴亡录的编纂。
但凡涉及编史,总少不了多方探访查证,而君曼睩在此事上又颇严谨细致,力求公允真实,自是不免奔波劳累。
西武林地域广阔,要寻找当年线索,以她一介女流并非易事,好在她不辞辛苦,从被篡改的前史中追寻蛛丝马迹,再结合罗喉亲口言说的往事,一点一滴慢慢进行,当年天都盛极而衰的脉络细节逐渐清晰。
史册已完成泰半,又得素还真亲自承诺,不久即可编纂完毕。
惟有一处疑惑,必得亲自前往那个所在,听最后一位当事人口述。
只是那人住处高远险峻,着实是一个难题。
正犯愁时,黄泉忽然前来探望。
听她说完现状,月族新战神没有赘言,背起计都刀,道:“那就走吧。”
一路无余话。
黄泉向来不多话,罗睺死后更添沉稳,曼睩清楚他之个性,兼心中有所思,亦未多言。
行至一处断崖,曼睩凭借路观图与自己掌握的资料确定,目的地已到。
就在这断崖之下。
黄泉俯瞰着崖下翻腾云海,忽问:“你如何得知此地?”
“天都御书房中,有一幅山水图,所描绘的山势风光与此地极为相似。”
“御书房?”
黄泉在记忆中搜索一番,发现印象中罗喉极少提及或使用御书房,而天都众人似乎都未曾注意这个地方。
转而又想,天都众将多为武夫,罗喉发号施令根本无需文书。那么这御书房,想来该是昔日天都繁华极盛时设立的管理机构之一了。
“此地与他有何牵连?”
曼睩摇头:“吾也不知,所以才会前来探访。据闻崖下有异人居住,应该会有线索。”
“嗯。”
黄泉一手揽住曼睩,吩咐一句小心,便提起真气直往云霄之下而去。
2.
双腿甫一落地,立刻触动阵法,视线刚恢复清明又被渺渺云烟干扰。
黄泉抽刀严阵以待,分辨云雾之中隐含的攻势。
忽闻君曼睩讶然一声:“黄泉,你看!”
顺着曼睩所指方向,黄泉看见脚下几道裂痕一直蜿蜒至云雾深处,裂痕之上隐隐流动不散的,正是计都刀气。
……罗喉来过,应在不久之前!
二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眼,沿着裂痕延伸之处前行。
果然,阵势曾遭到破坏,已无法有效防卫,刀气指引下,一路畅通无阻。
行不久,云气逐渐散开。
眼前所见,可说极尽简单。
空谷悠悠兰香处,一道瀑布,一潭深水,一栋草屋。
以及,一座孤坟。
头发花白的蓑衣人背对来客,无声独钓。
“是计都刀气,你又来了?”
难以言说的孤寂之感,令君曼睩不觉放低音调:“请问老先生……”
“嗯?”蓑衣人慢慢转过身,疑惑地打量着陌生来客:“你们是……?”
“吾名君曼睩,他是黄泉。我们为探访武君罗喉的一件往事而来。”
“原来如此。”老者起身,视线无意识滑过那座孤坟,神情颇为萧瑟:“武君不来吗?”
黄泉不答,只握紧计都。
君曼睩垂下眼帘,目光黯淡:“他已经去世了。”
3.
支灶生火,白水煮鱼。
鲜鱼就着烈酒,老者似醉非醉,陶陶然道:“你们想知晓什么?”
“他来过。”
一直没有开口的黄泉点出此事。
计都刀气不散,照时间推测,应是罗喉第一次复生后不久。
老者点点头:“确实。”
“为何?”
老者抬眼,直直望着孤坟方向:“或许是为祭奠……但谁知晓呢?他来,空立许久,不发一语便走,便是祭奠也嫌草率。”
君曼睩早已注意到那座孤坟,细心留意许久,仍无法猜出死者身份。
“老先生,可否告知……那座坟内究竟埋葬何人?”
是与罗喉同生共死的兄弟?
或是当年陷他于不义的阴谋者?
老者眼中骤起千情万绪,仿佛彻底的醉了。
许久许久,才听他轻声道:“是一个女人。”
“……是他的女人?”
黄泉顺着常规思路自然而然得出这种推断。
老者轻笑,摇头却又点头,道:“名义上,也算是吧。当年天都风云骤变,万夫所指,她是唯一一个自始至终不曾背弃罗喉的女人。”
4.
自古红颜多薄命。
拥有过人姿色的美人,更惹人觊觎。
父兄趋炎附势,将她视作交易筹码,深院藏娇,始终不轻易许人,只待最有价值的机遇降临。
当武君罗睺在众兄弟协同下击败邪天御武,平定西武林混乱局势,创建天都君临天下时,他们自以为苦心等待的人选终于出现,忙不迭把她作为示好礼物送入天都。
彼时已有不少人忙于谄媚,天都美人如云。
武君虽不拒旁人送来的“礼物”,但他对别人硬塞的美人们似乎并无太大兴趣。
然他们深信自家女儿定会脱颖而出,获得武君青睐。
因为——她是西武林第一美人,才貌双绝。
不久传来消息,她果然获得武君青睐——却是青睐她擅长治世,连父兄也不曾发觉的“才能”!
受命掌管御书房,以女官身份堂而皇之立于武君身侧。
出乎意料的进展。
自此,天都武有罗喉名震天下,内有《天都法典》约束群臣百姓,再得这名得力女官统筹治理,逐渐兴盛。
然而父兄并不满意。
他们需要的是女儿能俘获武君之心,以便壮大自身;却不乐见女儿成为武君座下名臣。
终于有一日……
退隐已久的君凤卿回天都看望众兄弟,罗喉兴致高昂,与兄弟把酒言欢,不觉醉倒。她衣不解带,连夜照料。
本来并无旖旎苟且之事,却被传得沸沸扬扬。
众口铄金,父兄认为机不可失,试图说服武君纳她为妃。
“吾让武君为难了吗?”
御书房中,她神色复杂,如此发问。
武君扶着醉酒后仍有些隐隐作痛的头,一时不知该怎样作答。
察觉到罗喉的迟疑,她低头藏起眼中即将泄露的情感,躬身一拜:“吾会劝解父兄,不再为难武君。”
一众兄弟听闻此事,难免八卦,纷纷跑来询问。
“难得的美人,放过也太可惜了。”
“大哥对她真没其他想法吗?”
已成婚生子的君凤卿眉目含笑,不动声色阻止两位兄长七嘴八舌,缓缓道:“自古美人爱英雄,就不知落花有意,流水是否无情了。”
罗喉依然扶着头,一言不发。
——实际上,名震天下的武君对男女之情……没什么神经。
君凤卿或许有意提点,或许仅是有感而发,只轻飘飘一句:“人在眼前,一切只道平常。但愿将来失却,不会遗憾不已。”
……
君凤卿终究没有留下,罗喉亦不勉强他留下。
天都依然繁华如昔,曾经传得沸沸扬扬的桃色事件也逐渐平息,想必,她花了很多功夫。
5.
故事很长,老者已经沉醉。
君曼睩见老者醉态殊甚,心道今日故事只得讲到此,便吃了些鱼,来到那座孤坟之前。
黄泉看着年代久远的墓碑,忽然扯了一下嘴角:“西武林第一美人……”
“嗯?怎样?”
听到他的自言自语,君曼睩满脸询问。
“没什么。”
只是无法把风花雪月跟那个人联系起来罢了。
君曼睩却读懂了他的表情,微微一笑:“自古美人爱英雄嘛。过去在天都也有很多侍女噶意你,只是黄泉你自己不知。”
黄泉闻言一怔,半晌,别扭地把脸转开:“哼。”
“呵。”
有什么好笑的……黄泉干脆走开了。
君曼睩敛了笑容,心道,不愧是罗喉选中的继承人,连这股别扭劲儿也一脉相承。
水袖轻拂过青色碑石,濛濛水雾混合着兰花幽香,思绪不觉飘远了。
6.
天下形势,总如风云变幻,诡秘难测。
若论人心,则更是一瞬万机,不得长久宁静。
武君罗睺登基之初,曾有人以为他不过一介莽夫,空有一身武力,并无治国用人之能。
然而武君君临天下之后,不动声色间就让人明白他绝非轻易受人摆布的武夫。
识人用人,极少出错,大概是因为至情至性,一眼即可识破小人嘴脸。
但,立于顶点,或许能够看清几名庸碌官员,几张谄媚面孔,却无法想象芸芸百姓浮躁不定、左右摇摆之心。
四面流言渐起。
十万人自愿奉上骨血,只为诛灭乱世魔头。血书请愿,只求后世平靖。
罗喉甘愿担当杀孽,那十万百姓,却也是殷殷一片心。
然而流言忽略了这个细节,直指罗喉残暴,为一己功成不惜屠戮十万百姓。
天都辟谣,却是无法遏止。
经过数年平静生活,人心思变,幕后黑手轻轻点拨,便掀起滔天巨浪。
形势急速恶化,多年承天都保护的百姓倏然反背,亮出利刃爪牙,怒涛般席卷而来。
她明了背后必有奸人谋划,却苦于无凭无据。
罗喉兄弟心灰意冷,几番血战逃离天都。
正当她意欲随行之时,父兄出面,要她再入天都,取悦新任君主。丑陋嘴脸,坦露无余。
历史已被肆意篡改,完全抹杀罗喉功绩,冠以无数子虚乌有的罪名。
她逐渐明白,原来父兄也参与了这场单方面的诬蔑围杀。
便假意应承,再入天都,虚与委蛇,费尽心力寻回当年十万百姓请愿血书,连夜逃离。
父兄奉命追杀,她狼狈逃窜,被罗喉的三弟所救。
两相对质,真相大白,心冷得无以复加。
追兵杀至,为保证物,二人死战,三侯爷力竭而死,她被一掌打落悬崖。
五脏六腑受创极深,手脚残废,奄奄一息。
恋慕她的家将偷偷下崖寻找,她却言明绝不回头,要他将血书公告天下。
而就在此时,罗喉痛失兄弟,枉担污名,终于忍无可忍。
心性大变,杀回天都,挑起战火,血洗天下,坐实暴君之名。
她的家族同样遭到血洗。
家将无法接受,带着血书返回断崖下,告知一切。
她本已苍白的脸色更加颓败,只吩咐家将收好血书,以备将来之用。
“你不恨他?!”
“各人罪孽,各人担。”她眼神木然,口中言语不知是指家族,或是罗喉。
“他已不在乎名声!”
“他不在乎,不代表他应该枉担子虚乌有的罪名。”
家将愤然离去,转身一瞬,却见她玉雕般的脸上浮现出无限痛苦,眨眼间已泪如雨下。
7.
一个人在经历了那种程度的痛苦之后,或许很难再为什么事动容流泪了吧……
家将守着她,目睹她一日日衰弱。
罗喉持续着杀戮,好似已经习惯于这种疯狂的复仇生活。
然而他所复仇的对象,似弱实强,一旦联合,终成气候。
集众人智力,天下封刀与一名绝世刀者合谋,请君入瓮,终于将暴君罗喉斩杀封印,天下欢庆。
消息传回,他说出罗喉死讯,早已古井无波的她,竟然无声闭上双眼,眼角泪滴不断,自此水米不进。
“大小姐,为他不值得!”
她语调平静,泪痕犹在,只平淡一句:“吾只恨不能与武君同死。”
此后再不发一语,一连数日,生生绝食而死。
恨不能与他同死吗?
哈哈哈哈哈!!!
家将笑到流泪,将她葬于瀑布旁边。
并将自己一并葬入回忆。
8.
青山绿水,潺潺细流,物换星移几度秋。
武君罗喉复生!!!
听到这个消息,他心中并无太大波动,惟有沉沉苦涩,像化不开的药水,却治愈不了自己。
一封短信远送天都,只希望那个人哪怕来看一眼也好。
漫长的岁月,已经磨去他的恨意。
来吧,她已等了太久。
计都刀震破阵法,嚣狂霸者踏入数百年平静的幽谷。
不发一言,只在坟前站立许久,听他絮絮叨叨讲述她重伤坠崖直至绝食而死期间诸般种种。
听完了,便要拂袖离开。
已经华发苍颜的家将叫住他:“她躺在此地等你数百年,你没什么要对她讲吗?”
“哈。”
无甚情绪的一笑,翩然远去。
他回到坟前席地而坐,无声问:他对你说了什么?你,是否还认为值得?
9.
“如此说来,那封请愿血书,仍在你手上了?”
将行之际,君曼睩问老者。
“是。”
“可否交予吾?吾想将此物作为天都兴亡录佐证。”
“你要为罗喉立传?”
“嗯。”
“为何?”
“只希望后世之人能以此警醒。英雄与罪人,亦不过相对而存。”
“哦,听你口气,是打算将他的功绩与劣行同时记载下来。”
“正是。吾不会偏私。”
“哈……”老者转身回茅屋,取来一物:“留在吾手上也没用,想要就拿去吧。”
“多谢。老先生……你保重。”
目送少女与青年相携而去,老者披上蓑衣,坐到钓台上继续垂钓。
武君罗喉,竟肯让这个丫头给自己立传。
或许他从未真正理解过罗喉。
尤其是在心中充满不甘与仇恨的过去。
他忆起当年,她含笑道:“罗喉的归处或许该是铁马金戈,或者是义薄云天,他不适合老死富贵温柔乡。”
眼神脉脉含情,竟无丝毫不甘。
……兰香阵阵,水雾渺渺。
心头,如放下某项重物,渐渐明朗轻松。
10.
君曼睩将手中兰花小心翼翼植入罗喉坟前。
罗喉对那个女人,究竟怀着怎样一种心情?面对她的坟茔之时,心中是否有一丝空茫落寞?
往事蒙尘,斯人已逝,内中详情不可考,她亦觉得不便妄加猜测。
但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便带来一株幽兰。
照黄泉的说法,罗喉跟花花草草根本不搭调;君曼睩却觉得,想必罗喉不会反感拒绝这株兰花。
事情既已办完,黄泉挂念月族,将曼睩送回隐居处便告辞。
夕阳西下,月族新战神挺拔的身姿渐行渐远,背上背负的计都刀被夕阳映照出一抹柔和光圈。
君曼睩翻开即将完成的《天都兴亡录》,将那折叠得厚厚的请愿血书放了进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