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纪之龙蛇变》霜隐烛微

4、第三章 碧水寒潭

　　溪水潺潺，顺着中空的竹管导入池塘之中。池水清澈，不染一丝尘埃，映着微薄闪烁的阳光，犹如一整块碧绿的玉石。

　　池塘之上是竹子搭成的凉亭，亭角勾檐，四根支柱雕刻镂空，绘满了祥云吉兽，奇花异草。檐角之间，数幅轻薄透明的白纱悠悠垂下，随着山林微风的吹拂而飘荡，将整座凉亭笼罩在一片如烟如雾的氛围之中。

　　亭外，水声连绵不绝，在人迹罕至的山间，尤显得空灵梦幻。

　　突然一阵细微的“沙沙”声，一条寸把长的小蛇从草丛里冒了个头。那小蛇通体碧绿，没有一丝杂色，绿得让人不由自主的喜爱。身形小巧玲珑，格外精致典雅，若是首尾相交，怕只能堪堪缠绕人的手腕一圈。

　　它漆黑的小眼睛只有绿豆大小，此刻正滴溜溜的转动着，几乎像有人类的智慧一般。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先是像模像样的左右张望了一番，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方才放下心来。灵巧的扭动着身体，从晨露弥漫的草丛里爬出来，沿着苔痕斑驳的青石台阶蜿蜒滑上凉亭。

　　檐角白纱轻轻拂起，复又垂落，碧绿的小尾巴在柱子旁只微微一闪，转眼便没入亭中。

　　万籁俱寂。

　　只有碧绿的池水一重重荡漾着，漫上来，漫上来，淹没了他的视野，淹没了他的理智。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世界在一瞬间变得安宁无限，安宁的……像是死寂一般！
　　黑暗可以掩埋一切，却又能够重现一切。因此，虽然他闭着眼睛，却依旧看得到那数不清的血……那铺天盖地弥漫而来几乎要让他窒息的血……鲜红的，黏稠的，妖艳的，腥浓的……还有悲哀而绝望的……

　　血色氤氲而来，迷离了他的视野。

　　是谁在他耳边哭泣？是谁在他耳边倾诉？是谁的叹息声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带来栩栩如生的血腥和杀戮？

　　硝烟弥漫而来，激荡了他的骨血。

　　是谁的情绪在左右他的意识？那些怨恨，那些痛苦，那些恐惧，那些愤怒，那些无能为力的无助……藤蔓一般将他紧紧束缚。他已经无法喘息，无力去挣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黑暗临近，看着死亡的羽翼随时就要把他带走……

　　可是他并不想死。即使活着是一项比死亡还要痛苦的事情，他仍然无法放任自己就这样毫无价值的死去……

　　谁？谁能够给他帮助？谁能在这一刻留在他的身边……留在他的贫瘠萧索的心房中？

　　意识渐渐远去的刹那，有什么冰凉而柔软的东西缠绕上了他的手腕。清幽如水的脉动沿着僵化的血管延伸，一点一点将他唤醒过来。他的手指动了一动，本能的引导着那股脉动在周身各大血脉中运行。

　　渐渐的，模糊的意识开始变得清晰起来，淡淡的白光自由的穿梭在血脉之间，引发冰冷的肢体一阵阵不自觉的轻颤。修长的手指无意识的蜷缩起来，用力握紧，然后又松开。水波温柔的漾动中，他缓缓睁开了眼。

　　碧色的眼睛，宛如一泓清澈的湖水，绿得剔透而晶莹，深得一眼望不见底。水光荡漾里，他的眼波流转不息，一点点光芒渐渐自瞳仁深处散出，璀璨而生动。隐隐藏匿着幽暗的情绪，带着冷冽而森然的杀气。

　　“谢天谢地，大人您终于醒了！”脑海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隐隐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絮絮地说着：“大人也太乱来了，明明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怎么能……”

　　“闭嘴。”他挺秀的眉峰微微一蹙，有些不耐，却依旧淡淡。声音亦不大，然而极冷，每一个音节都渗透着深入骨髓的威严，如万年冰封的雪山沉沉的压了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冷得人寒透了心。

　　“大人……”那声音一惊，戛然而止。却又余音袅袅，细细的，弱弱的，似风吹过平静的湖面，漾起丝丝缕缕的涟漪，然而水波一动，就再也听不见了。

　　碧色的眼睛微微一闪，一抹阴冷的光芒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来不及察觉。

　　忽然又自失的笑了一笑，轻轻闭了闭眼。淡然的声音再度浮现，却是直接回响在另一个生命的脑海：“宁涧，你在担心什么？”

　　“我……”宁涧呆了一呆，漆黑的小眼睛眨呀眨的，完全搞不清状况。不过再愚蠢的人也能听得出他言语间的冷冽不豫，因此，宁涧努力的回想着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努力的想要知道究竟是哪一句惹怒了它的大人。可惜，动脑向来不是它的专长，这一寻思，它迟钝的小脑袋基本就成了一团糨糊了，两只原本机灵有神的黑眼睛也变得呆滞。蛇口微张，银色的液体挂在嘴角，欲散不散。

　　“……”

　　“……”

　　微微皱了皱眉头，他缓缓抬起光洁修长的手臂，露出纤细而白皙的手腕。腕上的小蛇首尾相交，整个儿蜷成了一圈碧绿，恰似一只浮凸玲珑的玉环。它牢牢的箍住身下紧致柔软的骨肉，碧绿的鳞片在水中散发着淡淡的青光，衬得周围的肌肤也似沾染了浅浅的绿意。一丝丝的妩媚，一丝丝的迷离，构建成十二万分令人惊艳的妖异。

　　妖异而清冷，惹人心动之余，又令人心生畏惧。

　　“怎么？”碧色的眼睛对上漆黑竖立尚带一丝茫然的瞳孔，他的声音里分明含着一股冷冷的嘲弄：“莫呼洛迦一族最能言善辩的将领，难道被我说了几句就哑口无言了？”

　　“……”宁涧撇了撇嘴，下意识缩紧了缠绕在他手腕上的身体，然后抬起水灵灵的眼睛，带着些委屈似的怯生生的望过来。那人却径自转开了脸，满目冷漠的仰头望天，像是连看都不屑再看一眼。

　　幽幽的绿色趁着他转头的一瞬间席卷而来，肆无忌惮的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间。清冽凝碧的池水中，他白皙柔润的肌肤散逸着淡淡的珠光，随着碧波的荡漾转折弥漫。漆黑柔软的长发宛如深海之底的水藻，又像美人鱼纤纤素指间回梭织就的碧绡紫练，丝丝缕缕，拂过挺鼻朱唇，剑眉星目，英朗中透着魅惑，冷淡中暗藏狂烈，令人窒息的妖异俊美。

　　像是被那样的美丽蛊惑了心神，宁涧一时傻了眼，只能呆呆的看着他，眉目间尽是痴然。

　　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的开口呼唤，“空……”

　　声一入耳，他的脸色骤然一变——

　　空……空……空……空……

　　四面八方传来无数人的声音，随着它的呼唤层层叠叠的涌来，宛如潮水一般徘徊在他的身边。无数张人的脸，带着无数种各不相同的神情：激动，悲哀，焦急，愤怒，痛楚，无奈……
　　然而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满满的热切与渴盼。这种渴盼在他们的眼神中毫无保留的流露出来，宛如拥有了实质一般，一瞬间淹没了他的脑海。碧色的眼睛瞳孔缩紧，像是遭受了异样强大的震撼，那原本浅柔的碧色逐渐加深，最终变成了深浓幽暗的墨绿。

　　好似一片深深地漩涡，带着沛然无匹的冷冽席卷而来，直让人不寒而栗。

　　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宁涧全身的血液都要冻结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烙刻在灵魂深处的等级印记，森严而霸烈，迫使它战栗着，畏惧着，卑微的仰视着，却又不能自已的崇拜着。

　　它小小的身体一动也不敢动弹，甚至不敢舒展开自己的鳞片，只能僵硬的圈在那人的手腕上。而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变得安静异常，它什么也听不见了。除了自己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噗通”

　　一声声，被清澈的池水放大到无限，清晰无比的回响在它的耳边。

　　眼前的瞳仁深不见底，宁涧知道，自己一时忘情之下的呼唤，已经给自己惹来了麻烦。那个人的名字，从来就是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是族中人人皆知，却又永远不会付诸于口的禁忌——

　　不可触碰的禁忌！譬如龙之逆鳞，触者杀无赦！

　　然而，就在它以为自己会在他的注目下死去时，那人冷冷的目光却忽然移开了。纤白的手腕看似随意的一抖，一股强大的力量倏然爆发，无声无息的靠近，转瞬将它振离！

　　它的呼吸不由自主的窒了一窒，身子忽然一轻，随即便毫无反抗之力的随着水流飘向远方。

　　池水哗然激荡，它看见他黑色的长发在水中划出一道绝妙的弧度，引导着柔韧强劲的肢体，头也不回的朝着水面浮去。

　　眼神不自觉变得急切，它顾不得迎面涌来的池水，张口欲言。然而吐出来的却是一口淤血，鲜红诡异。

　　鲜艳至诡异的血，被水流冲散成丝丝缕缕，融入了柔柔碧波里。

　　连同它绝望的呼唤一起，哽在了喉间，一个字也发不出。绝望的眼神追随着他的背影，却无法牵动他的心。它和他之间的距离，一点一点，在无声中延展成深渊，而它无能为力，自始至终都无能为力。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痛彻心扉。

　　而后青光大作，笼罩了它的全身。细小的蛇形在光芒中渐渐改变，疯狂的抽长拉伸，渐渐的，显现出了人形。

　　纤美的轮廓，敏捷的身形，肌肤柔白胜雪，碧眼波光流醉。

　　长袖轻振，矫健的身形一展，正要如离弦之箭般去往他的身边，那人却已经浮出水面，自始至终都不曾看它一眼，只是毫无感情的扔下一句：“不要再让我听到那个名字。”

　　不要再让我听见那个，只能从她口中唤出的名字。

　　否则，我就杀了你。

　　想要，杀了我么？宁涧的动作骤然凝固，连眼神都像在同一时间被凝固住了，眼里一片死寂黯然。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去，看着他毫不留恋的背影。许久许久，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形，它的眼睛闪了闪，忽然嘲讽的笑了。然而笑着笑着，它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而悲哀，定定的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再也收不回心神来。

　　只是在心里默默呐喊：我知道的，我知道……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有她才被允许这样叫你，只有她才有这个资格被允许，允许站在你的身边，允许触碰你，允许……爱你……

　　和她相比，我们这些人算什么呢？我们这些一直一直用眼神追逐着你的人，用生命和灵魂祀奉着你的人，我们这些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你的眼里，我们究竟算什么？

　　无声的微笑，唇角高高的扬起，然而一滴泪却从眼角滑落，转眼没入清澈的水波间。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