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5、续 囚笼 ...

  •   春天时候,康熙带众嫔妃奉太后一同前往畅春园赏春,我托病并未前往。在他的面前,我不必再装,可以想怎样便怎样。独自一人的时候,未尝不对镜苦笑,古往今来宫中的女子,大约只有我是如此的。滔天大罪之下竟然我行我素,干脆什么都不顾了。

      “这是景阳宫?”搀着丝络的手,我徐步走在长街上,“修好了,看起来果真鲜亮了不少。我刚进宫那会儿,这儿最破旧。连年打仗内帑不足,拨不出钱来修缮。侧殿的梁都塌了。”

      春日艳阳高照,迷晃着我的双目,步步踏在和煦的春风中,我竟发觉自己的声音好似垂垂暮年的老者。见着从前的东西,便想唠唠叨叨。跟随我的宫女以丝络为首,均是乾清宫出身,千挑万选的沉稳精明,该说话时一句不漏,不该答应时绝不搭茬儿。

      “哪个主子在景阳宫住?”走过宫门口,我含笑问着。

      丝络浅笑,“景阳宫也不过是粉刷裱糊了正殿,偏殿依旧锁着呢。好主子谁住这儿。”

      “是么?”我徐徐自嘲,“真应当让我住来。白占着一个景仁宫,旁人进都进不来。”

      “贵主儿就是爱说笑话。”丝络回头对着众人笑言,一众女孩子都咯咯的笑起来。真的没什么好笑,我却钦佩丝络这姑娘的圆滑世故。

      咣当!一声响动从景阳宫大门里传出来,接着有宫女太监的叫唤声音:“敏主子,您不能出门!好主子,快回来!”

      不过一瞬,霎时无声。

      我忽的侧头,“敏主子是谁?”

      “不过是个承御的宫女儿,那就叫起‘主子’来了?”丝络忙笑道,“有些起风了,咱们先回吧。”

      “我想皇上!”宫门内有女子的哭泣声,朦朦胧胧。

      我想皇上!我不由得想笑,虽竭力忍住,可嘴角依旧不由自主的勾上去。这四个字好熟。听谁说过?这宫里,仿佛人人都说过,我也说过。

      “去看看。”停步转身,知道丝络不会允许我进去,干脆自己去扣宫门。

      “贵主儿!”她们没来得及阻挡我,宫门已经开了。

      明媚的春色之中,竟有如此萧条的庭院。一丝草木皆无,四外空空荡荡。四五个小太监与宫女,有的打扫庭院,有的蹲在廊下炖着汤药。

      “你们主子病着?”我随口问。

      “您是?”扇着风炉的小宫女不过十二三岁,起身来吃吃哎哎的问。

      “贵主儿?”正殿中奔出个首领太监,一个箭步跪倒在地,“奴才魏珠,给贵主儿请安了。您怎么来了?”

      乾清宫的魏珠。我心中一动,“你们敏主子呢?”

      “敏主子她……”魏珠陡然惊了,抬头去看丝络。不用转头,我便知晓丝络定然在用眼色。

      “进屋看看。”不待人说话,我已迈步进了正殿。

      景阳宫的陈设平常,乌木座十六扇山水大屏风,花梨木宝座,两旁的花瓶皆是旧青花样式,早已不入时。殿角有个蓬头散发的女子抱膝蜷缩着,头脸埋在膝头,双臂紧紧抱着腿。我缓步走近,轻声道:“糊涂,屋里阴冷,怎么穿的这样单薄?”

      满是泪痕的脸抬起来,我不由得愣住——哈斯琪琪!

      “敏嫔娘娘,贵主儿看您来了。”魏珠的声音有些犹豫。

      “谁?”哈斯琪琪蓦地扑跪在地上,支起身子愣怔怔的盯住我,“尼楚赫?”

      我简直不敢相信,琪琪的眼睛空洞无神,原想那伶俐的双眸已经死了,如漆黑的洞,满满的木讷与仓惶!没来得及多话,哈斯琪琪死死的抱住我的腿,终于放声大哭!

      “琪琪?”我捧起她的脸,“你……”

      “奴才章佳氏!”哈斯琪琪骤然听见我叫她的名字,忽的停了哭声,恐惧的四下看着,用力的摇头,“不不,我父亲是海宽,我哥哥是乌可查,我叫章佳氏。我不做哈斯琪琪了。我是章佳氏,我不是琪琪……”

      “琪琪!”我俯身跪在她面前,这才看见她的腹部圆滚滚的,将薄薄的缎子旗袍撑起来,“你有孕?”

      “贵主儿。”丝络伸手搀扶我,话语是如此的平静,“敏嫔娘娘从上月起就这样了,脑子有些乱,怕是撞客着了。”

      我猛然回头看魏珠,他不敢看我,只深深的低下头,“丝络姑娘说的是,敏嫔娘娘这样,有些日子了。”

      “皇上,我不做琪琪了,你来看看我,好不好?我想皇上!尼楚赫,求你让我见见皇上,我都听你的。我会听话的……”琪琪翻来覆去,只是说着这些话,不顾自己七八个月的身孕,匍匐在冰冷的砖地上。

      我指着琪琪,回头质问,“她还有身孕,就没人管么?皇上不来?”

      不等丝络说话,魏珠跪在我脚下,眼中已经淌下泪来,“自然是来的。皇上若不来,敏主子又哪来的身孕?”

      “她怎么会疯?”我厉声道。

      魏珠不禁哽咽起来,哭道:“贵主儿有什么不明白的!宫里这么多的主子娘娘,小主。皇上不过是……”他并未敢说,只道:“别的娘娘们都忍得。可敏主子的心太实在!她忍不得!”

      “博格达汗,我想给你唱歌……”琪琪轻声说完,软倒在地上。

      “贵主儿,咱们走吧。”丝络沉沉笑道,伸臂搀住了我的手,“皇上有话在先,景阳宫只让敏主子独自居住,没有宫里人,平日也少有其他人来。贵主儿回宫这半年,身子孱弱,也不管事。罢了,咱们回去歇着。”

      她不由分说的搀我往外走,我竟然挣脱不得,被众人拖出了景阳宫。身后,是琪琪撕心裂肺的哭喊:“救救我,尼楚赫!他们把我关在笼子里!救我……”

      “贵主儿留步!”魏珠一个箭步冲上来跪在我的膝前,泪流满面,“敏主子已经七个多月。看不了脉,喂不了药。每日里浑浑噩噩,糊里糊涂,给吃才吃,不给也想不起要。景阳宫本是钟粹宫贵妃照应的,贵妃娘娘随驾去了畅春园,这宫里的事也顾不得。贵主儿,菩萨娘娘,您若是能帮忙,千万照应!奴才给您磕头!”

      丝络不待我开言,垂首低声道:“魏珠儿,你也是乾清宫御前的人,满嘴说的什么话!”

      “丝络姑娘,这两年您在乾清宫顶了天了!”魏珠猛然抬头,恳切道:“但凡您能在主子前头提一句,咱们也替敏主子给您磕头了!”

      丝络闻此话,不由得脸上腾起一片晕红,薄面含嗔,看得出她涵养功夫极好,冷冷道:“魏谙达,咱们一样是奴才,没谁能顶上天。主子看谁不看谁,我怎么敢乱说。自从贵主儿回宫,我就过来伺候,主子面前也不过与你一样。”

      “够了。”我淡漠言道,他俩立时噤声,“魏珠,今后敏嫔有事,就来回我。”

      “谢贵主儿!”

      朱红宫墙,映着灿烂的春光,无限娇艳。我走着走着,耳边依旧回荡着琪琪的哭声。她疯了么?是她疯了,还是旁人都疯了?

      “贵主儿,敏嫔娘娘生产自有内务府照应料理,景阳宫的用度也都是辰贵妃调度的。您身子不好,何苦劳心?”丝络淡淡言道。

      我自顾慢慢走着,轻声道:“看着旁人,就想到自己。”扭头盯住丝络的眼睛,“我对敏嫔劳心,将来对你也是如此。”

      “丝络是个奴才,哪敢让贵主儿劳心费神。”

      脚步渐缓,我伸手轻轻托着丝络小巧的鹅蛋脸儿,“姑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还年轻。看看敏嫔,她何尝不是对她的主子掏心掏肺?你再看看我,再想想你自己。”

      天气和煦凉爽,可我看见丝络鼻尖上渗出的滴滴汗珠,水汪汪的眼睛滚来滚去,终于垂下双眸,恢复了常色,“贵主儿说的是。”

      七八天后,康熙依旧未从畅春园回宫,夜半子时,耳边听着丝络低声叫唤,“贵主儿。”朦胧中睁开眼,嗯了一声。“景阳宫那边儿有动静。”她轻声说道。揉了揉额头,我坐了起来。丝络忙拿过取过起夜穿的狐皮大袄给我披上。

      “去打听清楚了。”

      “嗻。”

      丝络去了。我坐在床上沉思半晌,已觉得不好。琪琪怀孕快八个月,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越觉不安。正胡乱思想,丝络又进来,凑近耳根,低低道:“敏主子要生了。”

      我大吃一惊,“前些天看她的身形,还不到八个月。”

      “奴才不清楚,已经传了太医。景阳宫上下都闹起来。”

      我知道出事,忙叫穿衣开宫门。暗夜中的西长街显得特别漫长,三丈一个宫灯,这一盏盏的灯似乎无边无涯。春天夜风甚急,搀着我的丝络被大风吹的几乎走不稳,干脆一手揽着她,急冲冲的奔去。

      刚走到景阳宫门口,迎面急急走出一人,六品服色,知道必定是太医。风大张不开口,用手点指着他。丝络忙上前喊道:“大人留步,皇贵妃在此!”

      迈步走进景阳宫回廊避风。院子里的宫女太监乱作一团,叫水的,叫布的,叫打帘子的,隐隐从西偏殿里还传出了婴儿啼哭声。

      那六品太医也上了回廊,向我行礼问安。

      我忙问:“怎么样了?”

      太医道:“恭喜皇贵妃娘娘,敏嫔诞下皇子。”

      我深深出了一口气,却见那太医神色忧虑,忙问:“怎么会早产?”

      太医皱眉,“敏嫔心智失常,动了胎气,牵动早产。现在小阿哥先天不足。”他急道,“今夜里臣值夜,可娘娘的一切医案臣都不知道。臣马上回太医院查医案,还请皇贵妃下旨,请医正叶明珍来请脉。”

      我忙对丝络道:“派咱们宫里人出东华门去传旨,让太医院叶、汪、孙三位医正都到西华门候着。”丝络犹豫片刻,回头命人去了。

      我定住了神儿,正色对那六品太医道:“你只说,看着怎么样?别怕担干系。”

      他迟疑道,“回娘娘,民间有话说‘七活八不活’有些道理。小阿哥虽然先天不足,但只要好生调理,是不妨的。只是敏嫔……”他掂配了一下词句,才道:“敏嫔的身子,只怕非朝夕之功。”

      话说到此处,我已经会意,挥手叫他去了。

      喀尔喀蒙古公主,自幼尊贵的女孩子,为了少年时的一丝柔情,竟然纵身跃入火坑!早已听过宫中的传言,敏嫔是太皇太后临终时选入宫中的,在乾清宫贴身服侍两个月,便封嫔赐独居景阳宫。旁人看来,何尝不是皇恩浩荡,何尝不是万千宠爱!

      果真如此么?若果真如此,琪琪怎么会疯?各种缘由,唯有她自己清楚。

      魏珠已经过来给我请安,请我到西偏殿去看刚刚生下的小皇子。正在此时,只听殿里一片大乱,火红的身影从殿门一跃而出。宫女太监大惊失色,“主子,快回来!”

      她只穿着一身大红宁绸睡袍,大红散腿睡裤,赤脚没穿鞋,一头长发披散,夜风极劲,而琪琪如同一片绯云,飞奔穿过宫苑闯出宫门,沿着西长街向南跑去。

      我眼看着她从身边飞过去,惊的都忘了拉住她。

      众宫女追到宫门,却不敢追出。这时候,魏珠回过味儿来,回头大叫道:“快追啊!主子才生完孩子!你们俩先追!你回去拿件儿斗篷!”

      两个小太监领命急急跑出去。魏珠直挺挺的跪下,声音里都带了哭音儿,“皇贵妃,您救救奴才们吧!”院里吓傻了的宫女们也都跪下了。

      我顾不得他们,嘱咐丝络去看着刚刚出生的小皇子,便忙忙的也追出宫去。西长街上已经看不到那团红色的影子,我只得顺着长街往南跑。正在四处寻觅,对面一个小太监迎面扑过来,跪在我脚下,哭道:“皇贵妃!我们主子,跑到乾清宫去了……”

      康熙不在宫里,乾清宫是全天下钥的,竟不知她如何能进去!我立在宫墙外,此时若是开宫门必要“请钥匙”记档,此事非闹大不可。想到琪琪刚刚早产生子,身体如此虚弱,我心一横,回头命道:“蹲下,举我翻墙进去!”

      那小太监早已没了主意,举了三四次才将我托上琉璃瓦。揽住了梁,我翻过墙去。刚刚双脚落地,只见乾清宫正殿下站着几个上夜太监,都仰头盯着殿顶。其中一个大叫道:“佛祖,这是怎么的了?这是谁啊!”嗓音都变了。

      高高的乾清宫屋脊上站着火红的苗条身影,她迎风而立,一头乌发被风吹的四散飞扬。那屋脊不过只有半尺宽,只要一脚踏空,就会从高处跌落。不知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还是春寒料峭,我全身猛地一颤,“琪琪,你在做什么!”

      她的身子动了动,不知是否看见了我。乾清宫上夜太监却听见了动静赶过来,为首的惊道:“贵主儿,您怎么进来的?”

      我怒斥道:“闭嘴!”

      一阵银铃儿般的咯咯娇笑,琪琪在房脊上迎风舒展双臂,“风啊,带我走吧!”她叫道,“把我带到博格达汗的身边!”她的衣襟单薄,犹如裙舞霓裳,俏丽多姿。我近前两步,被她妩媚的姿态震慑住,竟然没有再出声儿。

      琪琪摇曳着长袖,忽而跳起了蒙古舞,悠远绵长,婉若游龙。她用蒙语高声唱歌相和,正是年幼时第一次见到康熙所唱的漠北民谣,琪琪忘情的边歌边舞:

      “我的家乡啊,
      在广阔的草场。
      那奔腾的马群,
      如春天的风一样!
      我的家乡啊,
      在碧蓝的天上。
      那翱翔的雄鹰,
      如我的心一样!
      我的心啊,就像那春风中的黄羊,
      我的心啊,就像雄鹰在翱翔!
      我的爱人啊,我本是草原上的月光。
      黄金铸就的牢笼也关不住春风!
      珍珠织成的网子也绑不住月光!
      如果我埋尸在沙漠,
      我的灵魂也能回到故乡!”

      我听到歌声,心如同被撕碎一般,泪水夺眶而出。唱完了歌,琪琪跪在屋顶上,缓缓的展动着双手,慢慢伏在殿顶。

      我将牙齿咯咯直响,擦了把眼泪,大声叫道:“琪琪,下来吧,我带你回家!”

      屋顶上的琪琪终于说话,“尼赫楚,是我错了,博格达汗并不喜欢我。我想要回喀尔喀去。”她少有如此平静的说话,每一字每一句随着风飘落,如同春去落花,“我要走了。尼楚赫,你是对的。我不该离开我的草原,腾格里不会原谅我。”

      说罢,她纵身跳起来,绝望的举着双臂,向深邃的夜空高声叫唤:“腾格里,我万能的神!你为何不让博格达汗爱我?”

      “不会的!”我笼着双手喊着:“琪琪,皇上喜欢你。你刚刚为他生下了一个男孩儿!他今后会更喜欢你。”

      琪琪缓缓转身,“不,他讨厌我。我知道,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能感觉得到。他如此厌恶我,不是因为我不够漂亮,不是因为我不听话。他就是讨厌我,从来没有爱过我。”她立在殿脊的边缘,摇摇晃晃的登上琉璃螭兽。

      我吓得上前几步,叫道:“琪琪!你别动,我上去接你!”

      琪琪对着我傻笑,朝北面指着,突然高兴起来:“尼赫楚,你看,那就是喀尔喀的大草原!我的马群,跑在最前面的是我的白马!”

      望尽天涯,也只有无尽黑夜,我惊呼:“不,琪琪,什么都没有!”

      琪琪欢快的叫喊:“我的马来接我了!尼赫楚,再见了!”一阵狂风,银铃般的笑声随着风传出很远。

      “不要!”我撕心裂肺的大叫。

      那团红云从宫殿上飞下,落在殿前的空地上,落在我的面前。周围万籁具寂,只有料峭夜风呼啸,我身子一沉,在琪琪的身前跪下。琪琪安静的躺在地上,再也不会回答我的话。远处似乎传来隐约的婴儿啼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