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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一寸相思一寸灰 ...

  •   清晨天光大亮,纳兰依旧睡着未醒,知道他前夜辗转反侧良久,不过睡了一个更次,便不去叫他。去院中烧起了药炉,炖上了参汤,我这才回到房中梳头发。

      对镜理着断发,我正待起身。从镜中看着,纳兰从床上猛的翻身立起,俯身到床边喷出一大口血,随即昏厥!

      一切皆发生在瞬间,我一手举着木梳,一手握着头发,竟然楞了片刻。慌忙扑过去将他扶回枕上。

      我与两个小丫头都慌了神,只在床边打扇灌水。无法,只好勉强给他灌了几口参汤,这才缓缓醒了,虚弱的笑道:“没事,还没死。”

      我要去请大夫,他拦住道:“不用,把桌上丸药研了。”

      我忙亲自去研药喂他吃,急问:“觉得怎么样了?”

      “还好,胸口疼的紧。给我揉揉。”他咬牙道。我忙去抱他的身子,轻轻揉着。这一次不比前几天,只见他的脸白如纸,手脚冰冷,竟连床都起不来了。

      无论我怎么劝,他都不肯请大夫来。吐了十来回的血,水米不沾唇,竟似绝粒之状。下午方才喝了碗参汤,又吃了一丸药,看似好些。

      “你回府去吧。”我抱着他的身子,缓缓说道,“先回去请太医好好诊治。我这里,你不必担心。”

      纳兰轻轻摇头,他闭上眼睛,“今天能送你出城。”

      我鼻中一阵酸楚,勉强道:“我走了,这里的烂摊子怎么办?皇上回来……”

      “都交给我。”纳兰说罢,沉沉昏睡过去。我只得在坐在床边守候。

      傍晚时节,屋外一阵嘈杂。小丫鬟慌忙进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我忙示意噤声,悄声问道:“干什么慌慌张张的?”

      小丫鬟低头回话:“老爷来了!”

      我一惊,手中药碗险些落地,滚热的药汁淋了些在手上,烫得我直吸气,“在哪?”

      “就在外边下轿!”

      我忙站起来,轻声道:“我先回避一下,你在这儿伺候。”

      突然一只手迅速拉住了我,“你醒了?”我强自镇定着,只道:“你阿玛来了,我避一避。”

      纳兰摇头道:“不用了。父子连心,我猜他也该来了。”他突然扑哧一笑,“你倒怕起我阿玛来?”

      我一身冷汗,正没理会处,明珠已经进来。小丫鬟行礼退出。我忙转头向里,鼻尖上额头上汗水直冒。

      明珠身穿石青纱袍,没带帽子没穿马褂,背着手踱入卧室之中,不言声径坐在安乐椅上,似乎没注意坐在床边的我。

      “阿玛来了,儿子给您请安了。”纳兰躺在床上低声问候,却向我做了个鬼脸。

      “嘿嘿!不敢!老朽给大少爷请安啦!”明珠嘲讽的声气对着卧榻上的儿子。

      “阿玛……”

      “别,我可再不敢给你当阿玛了!”明珠拖长了声音道。

      “阿玛要到盛京去了?可见皇上十分倚重阿玛,片刻也离不开您老人家。”纳兰笑道,“不知给了阿玛什么差事?”

      “皇上来了封信,要我找一个人。”明珠叹息一般的拖长了音,将我的心也提到了咽喉。

      “晚儿在我身边这么多日子了,不是外人。有话阿玛就说吧。”纳兰握着我的手,轻轻笑着。他的笑容如此的轻松自在,使得我也不由的一笑。

      明珠仰天打了个哈哈,“皇上信上说‘养蜂夹道的人交给明珠办’!畜生!人哪去了!?”

      此话出口,纳兰的脸色似有些缓和,嘴角挂上了笑,“阿玛,您怎么知道人丢了和我有关?儿子病的七死八活,还干得了这事?”他说的十分轻快,仿佛是在开玩笑。可我却全身颤抖起来。

      片刻寂静,明珠道:“不是你干的那最好。小子,宁寿宫的事儿你比我知道的多,养蜂夹道里的人是谁,除了皇上只有你最清楚。这里面的事情有多深,牵涉有多大,你阿玛全都弄不懂。可我听说,十天前你命都不顾的跑出去一趟。”明珠厉声问道:“你做什么去了!?”

      纳兰看着我,含笑眨了眨眼睛,只是不语。我抬手沾了沾额头上的汗水。又听明珠恨恨喝问:“为什么咱们家府门外有善扑营的人监视?你做什么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小畜生,你都干了些什么事?!”

      “阿玛,儿子又闯了祸。您能帮着儿子么?”纳兰听着这些话,也不回答,却仍是平心静气,仿佛父子间平常聊天一般。

      明珠缓缓的压住怒火,沉吟了片刻,“祸有多大?”

      “比阿玛想的要大。”纳兰笑道,“儿子自己摆不平了。”

      “地上有这么多祸事你都不闯,为什么去闯那天上的祸?”明珠叹道,“你要把咱们叶赫族都害死么?”

      我听着他们父子的谈话,泪水模糊了眼睛。纳兰不答话,只向我道:“晚儿,药给我。”

      我连忙端上前去,一口口喂给他。

      明珠缓缓问道:“用的什么药?”

      “山参。”纳兰边喝边说道,“看来是不中用了,只好用参汤吊着。儿子这条命,就快报答给皇上了。”

      明珠似乎瞬间变得苍老,“你究竟做了什么,皇上要你的命?”

      “皇上若是知道了儿子干的事儿,怕是连阿玛的命也想要呢。”

      “容若……”我低声叫他别再说了。

      他对我笑道:“晚儿,见见我阿玛。”我急得直使眼色,他却似没看见。

      我只想就此跑出去,无奈纳兰的手紧紧的扣着我的腕子,只得勉强回头道:“明相,您老,吉祥……”

      明珠噌的一下站起身来,瞬间又跌坐下去,喃喃道:“小畜生,这回阿玛真要陪你死了……”

      纳兰见父亲无计可施的样子,淡然一笑,又咳嗽起来。我忙上去捶背。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我连忙去用手绢沾了沾他的嘴角。

      明珠看着儿子突然吐血,脸色也变了。

      “晚儿,求阿玛去。”纳兰躺回枕上,混不在意的说道,“求他放你一条生路。”

      我一愣,疑惑的看着他。

      “去!”他坚定着,“阿玛最听不得别人求恳了,给他跪下!”

      跪一跪又何妨?走到明珠身前,我双膝跪下了。

      “你!”明珠气极,却连骂也骂不出。

      “求他!”纳兰命我。

      “明相。”我无可奈何道,“帮个忙吧。”帮我干嘛?怎么帮?难道让明珠帮我走?

      明珠看了看我,回头对着纳兰气极败坏,“大少爷!我也求求你!放你阿玛一条生路好不好?!你到底还干了多少无法无天的事?啊?”

      “儿子保证这是最后一回。”纳兰自己将恰纱被拉了拉,“只要您再帮我这一回,儿子九泉之下保佑阿玛步步高升,将来位极人臣。”

      “你要怎么样?”明珠怒喝道。

      “把晚儿送出城去,万事全休。”纳兰淡淡说道。

      “混账!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京师内外早就戒严了!你这么大的本事,自己找九门提督说去!” 明珠愤怒的拍在安乐椅的扶手上,一枚蓝田玉戒指应声而碎,玉屑溅到我脸上,生疼。伸着一手指着我,厉声对纳兰大喝,“你就把她藏在这儿,跟她好好过吧!”

      “阿玛圣明,如今您老奉命追查养蜂夹道的人犯,难道只在城里转悠?”纳兰不急不躁。

      明珠腾的站起身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谢阿玛。”纳兰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儿子去后,国事家事都要靠阿玛一人,还请阿玛好生保重。儿子不孝,只能来世再报答阿玛与额娘的养育之恩。”他说完这番话,明珠已经走得远了,不知听见了没有。

      我跪在地上,看着明珠的背影,又看看床上的容若,不知如何才好。跪了一炷香的时辰,才猛地惊觉,明珠肯帮忙了!

      “你身子这样,能走得了么?”

      纳兰闭目只道:“你放心。”

      我扑到纳兰的床上,抱着他的身子,高兴的只是摇晃。他也很欣喜,笑道:“去收拾收拾,少带东西。”我连忙答应着便去了。

      纳兰喝了一碗参汤。便又开始呕血。我心急如焚,这样怎么能走?

      正着急时候,小丫鬟回禀:“老爷的轿子在外边催。”

      纳兰强忍着咳嗽,让我去换衣服。他将我拉在身边,从案头取过那副《望乡台图》,用玉色多罗呢包袱缠好,缓缓叮嘱:“今晚别住驿站。明日一早绕道往西去。不可停留在直隶境内,不要走水路,万不可投亲靠友。安顿好以后,将这幅画仔细装裱,重绣一幅吧……”

      我顾不得别的,只急道:“怎么?你不和我一起走?”

      纳兰抚了抚我的头,轻声笑道:“你要自己走。”

      “我不!”我猛地抱住他,“我到哪里去等你?”

      纳兰将我揽在怀中,“今后只有你一人,万事小心。”

      “不,不!”我拼命的摇头,“我不走了!”

      “去吧。”纳兰微笑着,捧着我的脸颊,在我唇上轻轻一吻。

      我只是紧紧的抱着他,将头埋在他怀里,忍着泪强笑道:“与我一同走!你在这,我走不了的。”我走不了的,我知道我走不了,几次离去又回来,多少次有机会一走了之,我都回来了,“只要你在这里,我便不忍离去!”

      “晚儿,你说过: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堪其忧,不改其乐也。走吧,这样的生活我给不了你,可我愿意成全你!”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我很快便不在这里了。”

      “你去哪里?我跟你去!”我急道。

      “你不知道我要去哪儿?”纳兰的手拂过我的脸,笑道,“我猜,你该知道些什么。是不是又想问我今年多大了?三十一岁,你总是记不住!”

      我呆住,脱口而出道:“我从望乡台上跳下来过!我什么都知道,跟我走,我能救你!”

      他一愣,笑了笑,道:“敢从望乡台跳下来,你是多么渴望活着!”他的脸色苍白中透出些许潮红,“晚儿,你今生能长命百岁,今后可以游历四方。”

      我含泪道:“那又如何?我独自一人!”

      “独自一人。”纳兰的眼中盈盈闪光,“等着昙花开放。待到昙花一现时,我会去找你,决不食言!”

      “昙花一现?”我蓦地愣住,泪水止不住的流下,“我不要等!数十年,我等来了什么!”

      “我只能为你做这一件事了。”纳兰沉沉言道,伤口再次崩开,胸口渗出丝丝殷红。

      这也是命中注定么?我的心,已经沉甸甸的注满了泪水。

      “我想陪你,我没有好好陪你过几天……”我的声音只含在喉咙里。

      他抚摸着我的头发,坚定的轻声说:“走!”

      “你竟然如此忍心……”我哭泣道。

      “去过一阵无牵无挂的日子吧。”他的下颌抵在我的头顶上,望着门口,“晚儿,从此你不必再牵挂我。”他的声音愈发微弱,突然咳嗽了几声,我忙用手帕去掩着他的嘴,却看到淡粉色的丝绢上那殷红的颜色,“我都已经安排好,该带的东西也替你收拾了。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你!”我呜咽的哭喊起来,只是反复着一句话,“我舍不得你”。他便任我哭闹,亦不理我,不劝我。

      绝望的声音与话语回荡在我的口中,如同我每一次在梦里喊着“我要回去”一样,那样的凄厉与无奈。

      直哭到没了眼泪,头也懵了,我伏在他身上,用尽了我最后的力气,“没有了,我没什么舍不得的。”

      “我却不放心。”纳兰笑道,“要你立个誓。”他仍能眼含笑意,我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此时我的眼中一定也有他的影子,“跪下。”他命道,“周晚在此起誓。”纳兰平躺着,望着帐幕,一句句的教我。

      我只得跟着说,“我周晚在此起誓。”

      “今后,无论祸福安危,绝不起厌世之心,绝不存自残自尽之意!”

      “……绝不存自残自尽之意……”

      “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如有违诺,就让纳兰成德泉下难安,永堕地狱!”纳兰说完这一句,双目直直的盯着我的脸,明亮的眼睛映照的我不敢抬头。

      “……共鉴……如有违诺……就……就让……容若……”我颤抖着,双手抱住他的头。

      “快说完!”他似乎有些不耐,急躁的催促。

      “……泉下难安……永堕地狱!”这话真的从我的口中流出来了,可我的心也像被剜去了,空空荡荡。

      心疼么?

      心酸么?

      心碎么?

      “你发的誓,要记住了。”

      我点点头,已如行尸走肉。

      “去吧。”他勉强一笑,将我从怀中推开。

      我站起身来,抱着那副《望乡台》,望着他清瘦而苍白的面颊,和那灿若星辰的双眸,“容若,来世我还会记得你,我去找你,好么?”

      “我今生时时令你伤心。来生时候,我许你,也来伤我的心。”他的闭上了眼睛,释然的说道。

      我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

      “别回头。”纳兰的声音平静安宁。

      不回头。

      “容若,如有来生,昙花开时,我会想起你。韦陀得道,尽忘前尘。昙花每夜一现,千百年如一日,终不相忆。给我讲韦陀花的故事。无论多少个轮回,我都会记得。”

      容若,我记得你的眼睛。我会用这一生剩下的时光来念你,忆你,思你,想你。

      一步一步,我向着院门,每向前一寸,都距离他远一寸,距离无尽的孤寂越近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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