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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墨-5 ...

  •   是谁,如此温柔地抚着我的发?又是谁在我的耳边长久地低语?强迫自己聚集起涣散的意识,然后,看见的是由纪彦漂亮的锁骨。已经不是在客厅里了,环顾四周后,我证实了自己的直觉。此刻,我身下躺着的是这个男人的床。而我身处的环境,是这个男人的卧室。这是我人生之中第一次不在属于自己的被褥中入睡与另一个原本应当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同床共枕,奇怪的是,预料之中的厌恶情绪并没有出现。
      想要翻身,然后发现腰以下全部都已经麻掉了。
      努力地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轻轻地顺着床沿滑到了地板上。还好这张床不高,否则就会惊动到他了,看了看他安谧的睡脸我放心地扶着墙壁裸身走了出去。
      摸到了客厅顶灯的开关,沙发上突兀的铁锈色血迹没有征兆地跳进了我的瞳孔。自嘲轻笑,而后一步一步艰难地挪进厨房。
      打开冰箱,果然是有酒的。轻轻晃动瓶身,青色的梅子一颗一颗懒洋洋地小幅度地浮沉着,安安分分地呆在一支长形的有色塑料瓶子里。非常鲜明的女性气质,很讨人喜欢,是山下上个月出差带回来的手信,我的那瓶已经喝完,没想到这里还有一大半。随手拿过一只灰黑色的陶土茶杯倒了一点来喝,冰凉清爽的微酸味道很快就驱走了倦意。又倒过一杯拿捧在手心,透过窗户,外面的天空是接近黑色的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呢。
      夏天就要来了,应该不会觉得冷。但随着酒精在体内的飞快游走,没有过多久疼痛就被唤醒了。然后,身体里就泛起了不正常的寒意。膝盖以下的每一块骨骼都在颤抖,就快要站不住了。
      可是,与站立相比,坐下更不可行。
      哀怨地瞥了眼桌子旁边的高脚凳,一低头就看到了大腿内侧液体干掉后凝结的狼藉。在这具身体最为隐密的地方,疼痛近乎猖狂。

      喝干杯子里的酒然后走进浴室,站到花洒下轻缓地用香皂洗去一身的粘腻。温水滑过皮肤带走了所有停浮在表面的液体,疼痛蜿蜒在其中却并非真的无法忍受。
      许萌说过,任何感情都是须要付出代价的。这,或许就是我的代价吧。
      关掉龙头随手取过一边的宽大浴巾擦拭,回头正对上了浴室里的落地长镜。一身的痕迹经过水的打磨,清晰异常。兀自轻笑,然后无视。
      回到卧室,由纪彦还在睡。没有开灯,放轻手脚在微弱的光线中艰难地弯下腰去捡地上的衣服。
      “留下来。”是由纪彦的声音,他醒了。
      “不要走。”简洁的语言。
      “我……”停顿十秒,咬了咬下唇。“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过来。”这一次,多了一份难以察觉的命令式的冰冷。
      没有动。
      “过来。”完全命令的口吻。
      还是没有动。
      “爽然,留下来还好吗?”
      突如其来的急转直下的恳求一样的语气。怀柔策略么?但却是真的从来都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声音原来也是能够柔软得如此让人心疼的。这个男人对于我的一切果然了如指掌。
      无奈地扔掉了衣服走回床边,由纪彦一伸手就把我拉回了床上。
      放松掉了所有的力量让自己摆好一个平躺姿势,意料之外地,由纪彦并没有转过身来拥抱我。
      爽然。由纪彦的声音安稳深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
      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只是因为这句未完的话语。
      缓慢地呼吸着,口中残余的酒的味道开始泛出淡淡的酒精独特的酸腥。“你不用负责。”
      没有被打断。看来,他生气了呢。但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完的吧。
      “我不是女人,我不要你的负责。你要我记得今天,我同意了,所以作为回报你也要记得我说的现在话。你记住,无论我们以后能够走多远我都不会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当成是自己的筹码。
      毋须指天誓地,这样的承诺对于我而言本就不是什么大艰大难的事情。因为,这是我的心甘情愿。”
      “爽然。”身侧一重,由纪彦拉开台灯一翻身俯到了我的上面。“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作女人看待过。但,你是我的人,在我心里从来就是。”
      “你的人?”笑了,因为他俗气到家的表白和自负到极致的想法。
      “爽然……”由纪彦的呼吸轻而短促。原来,他也是会害羞的。
      “你脸红了。”有意地去逗他,然后,就看到了这个男人偶尔地孩子气的表情。
      由纪彦一瞥嘴关上灯躺了回去,薄被之下,他的左手覆住了我的右手。
      “爽然,你爱我吗?”他的指尖一点一点插进了我的指缝,掌心相对,他握住了我的手。“好好地回答我一次好吗?”黑暗中,他的手中的热感清晰异常,仿佛能够包容起世间所有苦涩的样子。
      “我……”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对于自己已经确定的事情我竟然又有了迟疑。
      “算了。睡吧。”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轻易地放弃。为什么,他会如此轻易地放弃。
      突如其来的力量,只是一个回头就被他带进了怀中。
      好好睡一觉,我守着你。他的语言落在我的头顶。
      没有吻,也没有触摸,却是字字入心。
      那天晚上,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后,无视了身体的不适我固执地决定要回到自己的住处去。理由简单而又实际,我周一一早就有课。
      原本是想在午饭前回去好好整理一下琐碎休息半天,然后再练半天的琴的,但由纪彦坚持我吃过午饭再走。
      如果要所有认识由纪彦的人给予他一个评价的话,在所有的细末节之前,所有人率先想到的一定是同一个词语——认真。由纪彦是个认真的人,无论何时何地,在何种的场合,他对于自己关心的事物的每一个细节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精心的排布和思考的,他作出的每一个承诺都是会兑现的。他的果断,他的冷静,他的淡然,他的温柔,都是建立在他对于那件事物主观的立场上的。所以,等价的,他的要求其实从来就不允许任何人有任何的忤逆。他的所有的内敛的霸道,其实仅仅只是因为他心中的纠缠。在旁人看来,这或许就叫作雷厉风行吧。但在我眼中,那样的他用一句很简单的话就能够彻底概括,关心则乱。
      对于由纪彦,我不能够说了解。但是,我知道在他的在乎他的计较。所以,我只有委屈自己保持着不舒服到极点的姿势坐在餐桌前百无聊赖地边开着小差回忆着前天看到的新乐谱边用银色勺子拨弄着白色瓷盘里的茄汁海鲜蛋包饭,任凭自己浸泡在由纪彦的宠溺笑容里。
      电话突兀响起。听到由纪彦不容质疑的决然语气,不用猜都知道通话方一定是山下。
      持续了难得的十分钟长度的应答后由纪彦回到桌边,脸上有淡淡的歉意。“公司有个谈判我必须列席,山下过来送你。”
      “好的。”给予他一个微笑我低下头继续和自己的午餐作斗争。
      “生气了?”
      “没有。”放下餐具仰起头向后靠去,然后就被揉进了一具安稳的胸膛。
      “真想就这样永远和你一起。”许久之后由纪彦轻叹一声抬手抚过我的眼尾,然后低下头吮住了我的唇。
      这并不是我们之间的第一个吻,但在那一瞬间我清楚地感觉到了我们自彼此心中散发出的相同的淡淡羞涩。
      直到这一刻,我才有了“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普通的人”的感觉。

      吃过午饭,背着琴和由纪彦一起离开。
      走到门口,山下已经在那里。
      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脚跟正好触到由纪彦的鞋尖。
      “怎么了?”由纪彦走到我身侧。
      “没什么。”摇头。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与他一起出门,按照道理应该是要高兴或者激动的,但在看到山下的那一刹那不知怎么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了退缩。
      “觉得害怕?”由纪彦的视线在我的脸上停留过四秒后得出了答案。
      不想回答,亦不愿承认。所以,只能低头保持沉默。
      手背一暖,由纪彦轻握住了我,想带着孩子一般地牵着我向外走。

      大楼外面,正午之后的阳光落在地上,晒得浅灰色的混凝土苍白刺眼,散发出些许的辣意。

      没有过多地观察,山下恭敬地对由纪彦一鞠躬为我拉开车门。
      由纪彦熟练地卸下我肩上的琴盒把它塞进车子里,然后微微地拍了下我的背脊催促我上车。
      早点出发吧,那样就可以早点到。你几乎都没怎么睡,回去要好好休息。
      好。顺从地坐进后座,然后自然而然地放下了车窗玻璃。接着,就得到了由纪彦弯腰探身落在我唇上的吻。不同于方才的单纯羞涩,这一次是一个清淡的抚慰。
      “以后,害怕的时候要记得,你还有我。你太要强,要学会让我和你一起分担。”沉稳安然的声音。他唇的扫过我的耳廓,右侧的耳垂被不轻不重地啮过一下。身体随即就泛起了一层细密的颤栗,然后,就听到这个男人难得的放肆笑声,他温柔的气息拂开我颈侧的一点发丝。
      毫不犹豫地抬起手,却被由纪彦一偏头轻易躲开。
      “下次让你打回来。”无视了我杀人的眼神由纪彦捏了捏我的下巴。
      “走吧。”这句话是对着山下说的。
      车身震动一下,山下坐进了驾驶席。随着车窗缓慢的上合由纪彦的笑容在这片狭小的空间之外寂静延伸。
      山下对着他一点头,踩下了油门。
      彼此一挥手,感情之外的我们都各自拥有属于自己的忙碌。

      午后的交通,意料之外的纷纷扰扰。略带倦意地把头轻抵在玻璃上,抱着琴看着挡风玻璃前排起的车龙心里多少有些后悔。应该听由纪彦的话的呢。
      间歇性地调整坐姿来缓解身后伤口的隐约疼痛。车子里安静得可以。在现在这个角度,我看不见山下凌厉的侧脸。
      其实,山下比由纪彦好看,如果他愿意,无论男女,身边应该都不乏优秀的伴侣。只是,一直以来他都用冷静和淡漠把自己包裹得无懈可击,以致于所有的人在见到他的时候都让敬畏在自己心中都占据了上风。但,这也是必然的吧。因为,现在的他不会允许自己独占幸福。
      至今,我与山下交谈的次数屈指可数。并不是因为彼此的傲慢或者是无言以对,只是清楚地感觉到了他所希望保持的距离。
      总觉得他是在刻意地回避着什么,仅管理由无从得知。

      把琴盒放到脚边,然后从里面取出琴来,原产Benz的后座果然不是一般的宽敞。
      支起琴指尖揉触上四根琴弦,小段简单短促高音组成的快速旋律,即使缺少钢琴的陪衬大提琴独奏的Tango依旧能够独自忧郁华丽。
      没有阻止,没有打扰,亦没有掌声,但却不能够说山下不是个优秀的听众。因为,音乐是不需要多余的赞美的。

      在体验了将近三个小时的交通堵塞的煎熬后,我未等山下离开驾驶席就自己打开了车门。在拿着琴走出车子拉直身体的刹那,身体第二次提醒了我逞强行为的错误性。
      我来。右手一轻,山下接过了我的琴盒。
      谢谢。微微倾身。
      请不用如此客气。谦和礼貌到了极致的回答,却是没有任何情感,提着琴盒的山下拥有的依旧是那张看不出表情的脸孔。

      身后的疼痛让踩楼梯这样一个简单机械的动作变得异常艰难,终于走到门口摸出钥匙来插进锁孔向右转动的时候才发现星期五早上出门前自己居然又忘记了锁门。
      山下先一步走了进去,把琴盒竖起来靠墙放好后他就退回到了房间外面。
      承蒙关照,辛苦您了。再见。礼貌道别,门却没有顺利地关上。
      那个……面对着我的惊讶山下一言不发,只迅速松开了扣住门板的手低头翻找西装内袋,半分钟后他摸出两件东西放到了我的手上。
      是一盒消炎药和一支软膏。
      我要它们做什么……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那东西不能留在里面。药,记得用。那么,再见。
      山下连提问的机会都没有给我只一鞠躬就匆匆下楼去了,速度快得让人都有了他在逃跑的错觉。
      然后,直到经历了整整一个星期的低烧折磨千分无奈万分丢脸地被由纪彦强按在床上上药的时候我才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在日本的第二个夏天,像是上足了发条一样地转个不停。六月底,所有的曲目练习和临时指导课程终于把我的作息全部占满,由纪彦则因为公司的新项目脱不开身。相见,在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件带有那么一点点奢侈意味的事情了。
      努力地规律生活着,按时吃饭,按时休息,仅仅只是因为想要保持最好的状态来应对更多的压力。可即使如此,依旧是感觉到了多于往常的劳累。
      试图寻找一个能够和自己分担的人,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因为,人生中有些事情,能够帮助自己的人,只有自己。况且,我并不希望自己为由纪彦额外的烦恼。
      天气开始转热,总是无意识地把冷气开过夜。累积的疲倦让睡眠质量逐渐开始下降,常常于午夜和凌晨紧裹着被子醒来,意识迷蒙间,在人造的寒冷中面对一窗之隔的潮热的黑暗,自己的体温异常清晰。
      每天,在临睡前都会准时接到由纪彦的电话。每天,都能够听到他在电话的那头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说“爽然,我想你”。时而随意,时而平静,时而慎重,时而疲惫,一遍一遍,都能够让我记得。总是会担心对方是否遇到了什么不快或是艰难,但似乎我们都默认了对彼此的报喜不报忧。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和由纪彦有关的那些看似零碎的极近细枝末节的东西就会如墨般轻灵地在灵魂深处翻腾蔓延。他的安然温暖的拥抱,稍显得有些干燥的掌心,指尖略微犹豫之后的坚定……并没有感觉到难过,但泪依然会顺着眼角落下来。
      告诉自己说没有关系,因为忙碌会遮盖住一切;告诉自己说不用在乎,因为彼此之间相隔的并不是天涯海角。可是即使骗得过别人也麻痹不了自己,想念这种东西,越是想要拼尽全力去视而不见,就越是会发觉自己无力抵挡。

      想起戈离曾经问过的一个问题:爱一个人有多难?
      许萌的回答是另一个问题:习惯一个人有多难?
      然后,记得戈离这样说,习惯绝对不是爱情,但是,所有的爱情到了最后都会变成一种习惯。

      山下依旧会听从由纪彦的安排没有规律性地开车过来接我上下课,他的淡漠一如既往。

      拿到日程表是七月十九日,出发日定在二十七日。看着上面打印得密密麻麻的近三十场演出安排的时候,指尖竟然凭空就产生出了只有过度练习后才会感觉到的肌肉痉挛。
      二十五号晚上一时兴起躺下半个小时后又起床把所有的曲子都练过一遍,等到停下休息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是一个通宵了。二十六号中午被电话铃声吵醒,睡眼朦胧地接起来,是杏子小姐。她说什么也不相信我能够自己打点妥当执意地要过来为我整理行装,于是一个小时之后我就被极其无奈地赶出了被窝。
      看着杏子小姐低头为我折衬衫时唇角微微上翘的侧影,突然间,就想到了许萌。不知道这一年他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为别的什么人做过饭,是不是还会在黄昏的时候独自站在并不浓郁的黑暗中练习。戈离应该会把他照顾得很好吧。
      四点超过的时候送走了杏子小姐,原本想要留她坐一下然后一起出门去吃晚饭的。意料之外地,她没有答应。
      于是又打开了琴盒抱起琴,这是出发前最后的独自练习了呢。

      感觉到饿的时候天色刚好暗得看不清谱子,起身开灯去找东西打发晚饭。围着房间转过两圈才想起来,因为将会有一个月不在,怕天气太热引起食物变质的关系,身边大凡能吃的早就被自己在上个周末扫荡掉了。
      刚才,应该说什么都要把杏子小姐留下来的呢……
      小小地自我腹诽了一下,然后抓着皮夹下楼去。晚上九点二十三分的便利店,意料之中的冷清。
      买了两盒牛奶和一份鸡肉咖喱饭拿回住处的公共厨房加热,然后端上楼打开电视在陌生语言的中一勺一勺安静而又机械地填充着消化系统。
      和大多数人不同,我并不讨厌一个人吃饭。因为,总觉得,当一个人在独自面对食物的时候是很轻易就能够触碰到自己的欲望的。

      那天晚上,没有接到由纪彦的电话。
      犹豫了很久,终于在夜深时分按下了那串号码。结果,得到的只是长时间的单一的待机声和重复的电话留言。电话答录机开始录音的时候,没有发出一个音节就放下了听筒。没有任何的愤怒或是难过的情绪,只是理解。

      第二天起得很早,背着琴拖着拉杆箱从住处步行去学校。
      独自离开,独自上路,沉默地站在一大群彼此热络的人的夹缝中忍受着别人时不时好奇或是鄙夷的目光。说不出自己是木然还是坦然,只是继续保持着一贯的安静。
      额发已经很长,略微收起下颚三十度的时候就能够遮挡掉三分之二的视野。
      想起多年以前第一次走进大提琴课堂时舅舅弯下腰在我耳边的低语,他说,小然,这些人你全部都不用去理会的,你唯一需要在意的只有如何让这世界上最美丽的音乐从你的指尖之下流淌出来。仅此而已。
      一直都觉得自己并不是个自负的人,只是不擅于人相处罢了。但舅舅的那番话,确是在无形之中造就了我的漠然。正如戈离曾经说过的,在我的眼中,首先看到的,一定是音乐。

      大坂,奈良,横滨,名古屋,札幌……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土地并不广袤的国家还是会拥有着如此之多的繁多琐碎的地名。
      每天,每天,独自练习,努力演出,细心聆听随行老师的建议。和在国内时一样,依旧会苦夏,但却一直强迫自己按时进餐。只吃煮得软硬适中的米饭和新鲜蔬菜,不碰酒精和冷饮。严格作息,不看电视,不在自由活动时间和其他人一起外出放纵。
      真正的自律并不容易,却值得去按部就班地实施。
      一次又一次地,无论是在朴素的还是华丽的,拥挤的或是冷清场子里;一遍又一遍,无论是简单的还是复杂的,欢快的或是忧伤的。那些符号一个一个拼凑起来,自然而然就能够组成新的或是旧的乐章。
      曲子响起的时候,轻而易举就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的同时也轻而易举地就能够找到自己灵魂漂浮的位置。
      于是,才明白,在我的世界里,音乐果然还是重于一切的。只是,不同的聚光灯下,无论身在何处都无法感觉到那些灼烧过自己的炽热的视线。
      许萌曾经说过,舞台其实是很寂寞的。所以,每天都面对着掌声和鲜花的我只是也只能沉默继续着这个夏天与音乐一起的同行。

      等一切劳顿都结束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到了京都,和杏子小姐通过电话决定先不回东京。没有听到杏子小姐提及任何有关由纪彦的事情,所以也识趣地不闻不问。将近一个月的杳无音信,与日俱增的想念是必然的。只是,这一次的彼此蒸发却让我不得不又一次把自己对于这份感情的思考放到桌面上来重新审度。
      挂掉电话想了整整一夜。结果,是没有结果。所以只能放任自流。然后,忽然地就感到了释然。或许就如许萌所说的,这世间有许多事情还是顺其自然比较好。
      在京都转了两天,然后去了宇治。喜撰桥、平等院、朝雾桥、上神社……那些在文字间读到过的抽象的名词如魔术一般随着我的脚步变成了一座座真实的桥梁,庙宇和宫阙。粉壁、青砖、黛瓦,层层木梁叠起的斗拱、朱红的扶栏、茶屋檐下的白色纸灯笼……除却京都之外,这是我第二次涉足在这个国家里保存得非常完好的拥有绵长记忆的地方。
      看到了宇治川,是比想象中更为悠远的洁净。沿河而上,盛夏的清澈激流带着水的明润气息湍急而过。
      午饭并没有找地方好好作下来吃,只在平等院正门口的街市上买了一份小盒装的茶团子。小巧可爱的点心,可能是在食材里加了抹茶的缘故,并不腻人,就着冰冻的矿泉水难得好胃口地把它们都吃完了。
      晚上,在河边的茶屋里点了一碗茶荞麦面。依旧有抹茶入菜,配上腌制过的梅子。微苦微涩的茶味,还有微酸微咸的梅干,味道极淡薄的冷食让身心都有了被洗涤的清爽感觉。
      想找一家和式旅馆过夜,然后茶屋的老板就指给我看了街对角的那家店面。花屋敷,没有看到过的词语。茶屋老板说是家拥有百年历史的老店。
      走进店子环顾四周,果然名副其实。看完价目表,要了间有中庭的房间。付过帐,穿着蓝染和服的年轻女孩很有礼貌地在前面引路,白色的二趾袜踩在木板铺成的过道上留下一路灵巧细碎的步子。
      放下背了一整天的琴和行李,双肩都有酸涨感。洗完澡独自从浴室走回房间。抬头,中天无云。月色清澄,空明胜水,无遮无阻,仿佛连时光的边界也被冲淡开了去。标准的日式庭院。翠竹颀颀,听到了水的声音。零星的萤火虫在院落中飞舞,纤小的浅浅的绿色的光芒在空气中滑行出不规则的轨迹。
      拉开纸门,我的琴正安安静静地靠在房间的角落里。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放弃了,因为,如此的宁静夜色是不该被打扰的。
      喝了一点温热的茶水,然后便批着浴衣肆无忌惮地躺到了廊下,任凭双脚晒在檐外的一地冷白中。
      不知道哪个留宿的有钱人请了艺妓,低沉婉转的女音压着清晰到每一个音符都在蹦跳的三味线擦着院墙飞了进来如丝般在空气中翻转。
      灵魂仿佛被无数哀怼的指尖从头到脚轻柔抚摸,如此诡异森冷的美感。

      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是和自己较劲一般地,固执地把视线凝在头顶的屋檐。房子是木梁,上面覆着的应该是有些年头的瓦片了吧。一定是黛青色的,和江南很相似的那种。月光之下,影子边缘的弧度干净而又利落,一摺一摺,投在尘世,就成了的黑色波澜。
      听到脚步,踏着身下的木板,沉稳的,似曾相识,一点一点,渐近而来。
      独立的单人房,怎么可能让陌生人通行无阻。
      好奇心只是一闪而过。
      柔软的绸被香料仔细地熏过,一头一脸地落下来,盖住了呼吸。
      极好闻的味道。
      他,还是,或者说是终于,来了。
      安静地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
      他亦没有语言,只抬手拉下遮挡住我视线的和服外衫。然后,属于他的淡薄的温度就落了下来。
      有酒精的味道。熟悉的毫无剧烈的潮湿,却是这凉夜里唯一的暖。
      任凭他的指尖拨开额手上随意贴伏的碎发,睁开眼睛,就对上了那个人一如既往的墨色瞳孔。
      “喝酒了?”清风明月之下,要保持表面的波澜不兴并不是多艰难的事情。
      他点头。“客户的饭局,刚散就过来了。我这周在关西,杏子说你也在。”
      被控制的感觉从来就不会伴随着愉悦,哪怕施加者是他。
      “要找你,不难。来的时候没有考虑那么多。对不起。”认认真真的道歉,丝毫没有含糊的意味,唯一柔软的只有他的眼神。
      摇头。面对这样的解释这样的人,还能再说什么呢。一个月没有见过面,说不想念是欺骗自己,哪里还有什么理由去责怪他的。
      抬起双手交叠在的他颈后,然后微仰了头。
      可是,他却向后让开避过了我的唇。
      惊讶,随即释然。因为,他从来就是他,纵是十年不见也不会改变的。即使被包容被爱护,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也依然有我无法跨越的东西。
      顺势用了极小的力气就推开了他,从地上起来往房间去的时候却被他一把捉住了衣袖。
      爽然……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没事的,我知道的,今天很累吧?对着他淡淡地笑。如果没有泪水,那就只剩笑容了。不能因为仅有一次的拒绝,就让自己失魂落魄。
      用了一点力气去甩他的手,没有成功。于是,只能拼上全部去保持脸上的笑容。
      回去吧。
      “爽然……”他坚持着想要说些什么,但好象又有些有口难开的意味。
      心里没有责怪他什么。本来,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其实就只是一个简单的条件反射罢了,不是每一件都能够清楚地找到理由的。
      “没关系的,你别多想。今天走了一天,我很累。”明显的逐客令,却依然微笑着,仅仅只是出于此刻心中那庞大的无力感。
      没有叹息和言语,一个单纯的拥抱过后即是利落离去的背影。
      后来我才想起来,在那个没有空调和风扇的八月夜晚,自己被冷醒过。

      第二天上午就和由纪彦一起坐上了回程的新干线。一路上,彼此皆是无言。
      枯山水还没有来得及看,奈良也没有来得及去,仅仅只是因为没有心情。
      然后,回到东京,夏天结束,生活继续。对于那晚,我们彼此都选择了只字不提。

      九月,一个国际知名的古典音乐大赛开始在东京筹备,学校留学生处通过杏子小姐将一张参赛报名表格交到了我手中。
      九月中,大赛开始。套用武侠小说中那句惯用的场景描述,真是,高手如云。
      十月初,名单公布,我通过了初赛。
      十月六日,我的琴因为我在放学后走过十字路口时的疏忽寿中正寝。琴盒背带断裂的刹那,我预感定局已成。转身看到停在眼前的那辆不知品牌的橙色跑车时,我连呼吸的能力都失去。
      事故责任无法追究,因为不存在过错方。而且,在警方鉴定书上,这根本不够一起交通事故处理的级别。
      警事厅交通处的接待室里,在杏子小姐的义正词严的据理力争之后,我茫然地手捧着一次性纸杯承受了车主一个绝对标准的一百八十度鞠躬。但是,其后,那个人所说的那番冗长的话语,我竟在忽然之间一个音节都听不懂了。
      在这些陌生人的眼中,我终究只是一个惹人厌烦的外国人吧。
      而所谓的别的国家的人,其实就是外人。
      外人……是啊,从小到大,无论在哪里,我其实都只是一个外人而已。
      坐回到黑色的皮质三人沙发中,抬头仰视着不知道因为什么又一次激动起来的杏子,徒余茫然。对于这个国家的法律和游戏规则一窍不通的我,除了旁观,还能够做什么呢。
      好想回家……可是,家,又在哪里呢。
      在杏子和他们的争执过后,被请进了一间小办公室,杏子说有几个电话要打让我耐心等待。然后,独自一人被留在了里面。
      慢慢地坐下来,一直一直,视线停留在桌面上,无法移动。
      独自在昏暗中静坐,心是冷的,平如止水。

      有人走进来,没有开灯。在我身边蹲了下来。“爽然,你在怨我。”他的叹息。
      没有的事。摇头。
      “走。”被他从沙发上扯起来,茫然地被拖下楼梯塞进了他的车子,随后到了他的公寓。
      “本来是想在你得奖之后送给你的,现在必须提前了。”被推到打开的双门柜前,身后的如是说。
      他的手从后面伸过来,带着温暖,引着我的手打开了盒子。“Soliloquist,你们都是,所以,从今以后你们相伴。由纪彦的声音落在我的耳边。陈爽然你记住,无论我在不在,它都会陪着你。”
      Phasymilaya。指尖滑过琴身,原来这把琴是有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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