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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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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一点点暗下,寂静中只听得到蝉噪与空调外箱转动。房间里如有末日来临的压抑。因此,电话铃声突然想起,就显得过分的尖利。
陶宁溪撑起脑袋,“喂?”
苗苗高了八度的声音立时飙来,“陶宁溪!你去哪里了!你说,这时候你跑回家干嘛?!”
陶宁溪不得不把听筒挪开耳边一点,但还是听得到她的声音:“你知不知道老娘今天结婚!你知不知道我需要你!你,你……你最好给我马上过来!”
陶宁溪用力撑着头,“苗苗,你别慌。听我说,我不过去,丽娜她们都在,你让她们帮你,好不好?对不起。”
“你为什么不能过来?你干嘛去了呀?为什么你不能来陪我?”苗苗委屈地叫,“陶陶,臭陶陶,你是天下第一讨厌鬼!”
“对不起啊。你别慌,别着急——”
苗苗抢白,“说得容易,换你试试。”
陶宁溪只得安慰她,“每件事都有人负责,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管换好衣服,漂漂亮亮的就行。对了,你能把我的包交给领班吗?”想一想,又说:“算了,待会儿我自己打电话给她。”
“陶陶,你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我没事。”陶宁溪说,“总部来人,召我过去,紧急事件,我也没办法。原谅我。”
苗苗哼一声,“我才不原谅你。”
“会的,你会原谅我。等你们从北海道度完蜜月回来,我再找你好好聊。去吧,美妞,今晚你是主角,大家都在等你。”
终于安抚了苗苗,陶宁溪搁下话筒。
这一场大汗出得人浑身虚脱,又黏黏腻腻,十分难受。她缓缓站起,脱下衣服,进浴室冲澡。水流激烈,冲到脸上,令她鼻子发酸,想大哭一场。但终究没有。
洗完澡,陶宁溪用毛巾包住头发,打开浴室的换气扇,洗脸台镜面上的水汽渐渐散去,她的模样一点一点照映其上。
二十八岁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双手摸摸脸庞,试图寻找年华逝去的迹象。没有找到什么,上天厚爱她的皮相。
只是,不怎么爱她的心,陶宁溪想。
她的这颗心是修修补补过的——胸骨下段的那道疤痕,颜色已经褪成淡粉;右臂轻轻抬起,腋下细细的一条伤疤,像只小蜈蚣,沿着乳`房下缘爬。手指抚过,已经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陶宁溪做过两次心脏手术。十七岁时,修补主动脉;二十二岁时,换了二尖瓣。虽然当时选择的切口都已尽量小,但开过刀,就会有伤口。
疤痕狰狞,她倒也不是那么的在意。平常穿着衣服又露不出来。只是穿泳衣麻烦些罢了,不过她又不游泳。——其实还是下过一次水的,在海里,桃花岛的海。她记得那天自己穿了黑色的一件套泳衣。
那是高考后的毕业旅行。男生们简单,脱下短裤,就是泳裤;女生们则在临时搭的一顶大帐篷里换衣服。她不想吓到别人,所以最后一个换。换好出来,就见陆贺在帐外等她。
他上上下下看她,那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显露身体。她不是那么扭捏的人,可他的眼神像有什么东西在闪烁,让她觉得口干,面颊烧红。他却咧嘴笑,还撮指吹了一声口哨。
他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到海里。
海水漫过腰时,她说害怕,他揽着她的身体,说:“别怕,我抱着你呢。你靠过来,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我会保护你,不会有事。”那声音又温柔又有力。像是许诺,也像诱惑。
从知道自己得病的那一天起,每一日,陶宁溪都活得小心翼翼。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内心就再没有别的渴望。事实上,她和许多其他年轻女孩一样,也渴望着历险,渴望着新鲜,渴望着浪漫,渴望着轰轰烈烈的人生,与一切激动人心的事情。但通常她只能在脑中想一想,太多的事,她不能做。
后来,有一天,陆贺追求她。一个像陆贺这样的男生追求她——这无疑是件让人嫉妒的事情——陶宁溪想了很久,犹豫了很久,终于答应他。自那以后,他就成了她所有经历里最强烈的东西,最大的刺激。
陶宁溪轻轻掩住胸口,想到白天在酒店听见的那段议论,想到在车上陆遨迫于无奈和盘托出的那番话。
也许木已成舟,但她必须亲耳听到陆贺对她说出这一切,才会相信或死心。
关上浴室的灯,陶宁溪出来,从衣柜取了件干净的睡裙套上,然后坐到梳妆桌前,打开电脑。
她的夜晚正是他的白天,时钟显示此刻北京时间是夜里6点50分,那么正是美东的清晨6点50分。陶宁溪登陆skype,陆贺不在线,鼠标点击陆贺公寓电话。
可当那串熟悉的数字一个个出现在她眼前时,她迟疑了。眼睛盯着屏幕,久久不敢按下拨出键。她问自己,你怕什么?——显然,她怕清晨接起他公寓电话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一个女人。
她想留言给他,打下一行字,又不断地按退格键删掉,最终拨出了他的手机号。
电话通了,陶宁溪等待,数过一声又一声单调的“嘟——嘟”,那边终于接起。
“Hello?”女人的声音,分分明明,语调中带着未睡醒的含混。
之前无论做了多少心理建设,听到的这一刻,陶宁溪还是脑中轰然一声。
电话那头又传来一句,“Hello?”尾音高高吊起。
陶宁溪抬头看自己拨出的号码。
没拨错。溃败得干脆彻底。
陶宁溪摸摸耳麦,电话那头已不再说hello。她听见陈曦喊:“陆贺,你好没好!电话!”她终于听见陆贺的声音,远远传来,不那么真切,但的确是他,“谁啊?吵着你了?”
这话不是对她说的。但陶宁溪却应了,“是我。吵着你们了?”
电话那头的人说:“哦,不。”
她等他开口,可是他迟迟没有,陶宁溪想,陆贺是不知道怎么跟她开这个口。
“小溪,你听我说……”终于来了。陶宁溪听着,却又没有下文了。她等着,隔了一会儿,他却说:“我晚些打给你好吗?”
她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他跟陈曦起争执了?他临阵退缩了?陶宁溪不愿猜想。她挂断通话,关掉电脑。揉揉耳朵,躺回床上,心里想,这个新耳麦真是买亏了,夹得她耳朵生疼。
这时候她愿意想一切琐碎的事,一切可以将她的心思从这个人身上转移开的事。她想着明天一早,她得先和前厅部确定团客入住的事;餐饮部要出夏季新菜,需要她去看看,好联系设计公司制作菜单;对了,还要提醒他们,北楼2023豪华套房的老先生有糖尿病,小朋友乳蛋白过敏,要注意排餐……
就这样,她一桩一桩地想着工作上的事,像记备忘录一样,让大脑运转。渐渐地,她觉着好些了。不能用力过猛,这个时候,她需要的是睡眠。于是拉开抽屉,手伸到格子最里面,找出舒乐安定,吃下两片。
终于,眼皮在药物的作用下和持续不断的自我催眠中,沉重合起。
陶宁溪睡着了。刚开始,什么都没有,只觉身体不断下沉,沉入一片深黑海域,海水冰凉。她蜷起身,缩进毛毯里。后来,大概是意志力松懈了,梦来找她。
她梦见她爸爸,也梦见了陆贺。爸爸请陆贺喝酒,开了十年陈的花雕。她闻到酒香,听到爸爸问陆贺:“你喜欢我女儿?”
陆贺点头。
又问:“你能照顾好她?”
陆贺信誓旦旦地保证。
爸爸抬头看她一眼。她脸红,说:“我去给你们煮盐水花生。”她躲进厨房,可是耳朵竖起来,偷偷听他们的谈话。多是爸爸讲,陆贺应。
陶宁溪听见,爸爸向陆贺讲述这些年她吃过的苦,遭受的挫折,那些难关与不幸。她趴在厨房的门上,忍不住哭起来——那么多的不如意,原来他都知道。
夜深,房间电话铃响个不停,终于将她催醒。
陶宁溪伸手在床头摸索,抓起听筒,可是心魂依然流连在梦中。
“喂?”陆遨停一停,没听到她声音,“你还好吗?”
“唔。”她揉揉眼,看时钟,十点刚过,还不算晚。
“要我过来看你吗?”陆遨问。他才下手术,在无影灯下,站了三小时。到终于结束一切,可以离开医院时,才有机会打电话给陆贺。连拨三四通,都是无人接听。他原本只想上街找点东西吃,却鬼使神差将车开到了她楼前。他对自己说,这个时候他得照顾她,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别的什么。
陆遨没有得到陶宁溪的回答。因为此时的陶宁溪正沉浸在浓雾似的悲伤里,难以自拔。
那些出现在她梦里的对话,并没有在现实中发生。
一切只是梦境,并非回忆。
在现实里,她和陆贺的恋爱从未得到过父母的赞成,任何一方都没有。她父亲在生时,对她管教非常严厉。她知道父亲曾对她寄望很大,但到今天,她怕是永远地令他失望了。
父亲已经离开她,陆贺也将离开她,今晚的这个梦更像是一场告别的隐喻。
这是一场早该发生,早该结束,如今已延宕得过分漫长的告别。
“你饿不饿?”陆遨说,“我快饿死了。虽然工作条件没法比,但下了班的时候,我就想还是回国好,有那么多好吃好喝的。”
他以为还会是自己一人的自言自语,却没料到陶宁溪忽然问:“你想吃什么?”
“炒河粉,再加一罐冰啤酒。你呢?想吃什么?”
“盐水花生。”
“好,你下来吧。”陆遨说,“我们去巷口排挡吃炒河粉和盐水花生。”
可是她却拒绝,“不了,我要睡了。”
他放下车窗,眼向上望,她的那扇窗,黑黢黢融在夜色里,不见光亮。
“那么好好睡。什么都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