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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问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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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玄烨的纠结,那边的问话却已开始。
康熙坐在桂花树边的风景石上,诚郡王、雍郡王紧挨着站在他身后,一个仿若幽灵的黑衣暗卫用没有起伏的语调问着话,旁边几个暗卫警戒着。
“你是谁?”
“爱新觉罗胤褆。”
“你小声些,知道了吗?”
“知道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
“康熙十一年。”众皆一惊,怪不得,从没有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从你去了,到来这里,隔了多久?”
“大概几百年吧。”父子三人,连同玄烨的脸色都变了。
康熙一个示意,一个暗卫附耳过来,然后,对问话的暗卫做了几个手势。
“那时候,大清传到第几任帝皇了?”
胤褆没有回答,本来呆滞的目光也有了一瞬波动,暗卫马上拿了个瓶子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玄烨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居然又加大曼陀罗的剂量,你不怕把儿子弄傻了!虽然身子是朕的儿子,魂可是你的儿子好不好?!
“那时候,大清还在吗?”
“大清,毁了,没有了。”什么?众人心里俱是五味杂陈。虽知腾蛇乘雾、终为土灰,可仍酸涩难过于这个必然的结局。
“大清从现在,到那时候,传了多少年?”
没有声音。胤褆挣扎着,想清醒过来。
暗卫换了个瓶子,空灵的环佩鸣响又断断续续响了起来。
“大清入关以后存在了多少年?”
“268年。”
康熙、玄烨、胤禛、胤祉俱是眼前一黑,入关已经65年了,康熙朝还有14年,雍正朝13年,从弘历开始只一百多年就……
康熙和玄烨更是心情激荡,他们知道,乾隆一朝可是有60年,弘历还当了好几年的太上皇!这一减,才剩一百年了,连没有冷热知觉的玄烨都觉得心头发凉。
“那几代的年号从前到后,依次是什么?”
“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
“没有了么?”
“没有了。”
胤禛不由自主地上前,欲言又止,发出了响动,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后人竟然传了不到十代就把大清亡了。
胤褆循声把目光移向了他,然后,以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迅速,提步,挥拳,直击胤禛。几人为了保密,声音极小,靠得极近,连暗卫都没有反应过来,更别说武艺不怎么好的胤禛了。眼看拳头就落到胤禛脸上了,一条手臂挡了过来,只听轻微的骨头折断声,胤禛连同替他挡拳的人都摔到地上。胤褆提脚就要踹上去。一个暗卫制住他的动作,一个暗卫已经拿沾药的帕子掩了他的口鼻,空茫的笛音低低响起,问话的暗卫也低头直视着胤褆的眼睛,低低呢喃许久,胤褆才又恢复了木木呆呆的状况。
暗卫舒了口气。他们这些最精锐的皇家暗卫,对声名在外的巴图鲁皇子其实是不大服气的,若无皇阿哥的身份,这位怎会如此年纪就有如此威名?可现在,他们是知道同伴厉害的,都这样子了,还能揍人,自是收起了轻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防范这位巴图鲁皇子了。
玄烨是又着急担心药量太大别真把胤褆弄伤了,又着急想知道胤褆为什么这么做和后事,简直比当初发现自己魂魄离体还心烦意乱。
康熙低声询问胤祉和胤禛的状况。胤禛倒无大碍,就是摔得狠了。胤祉的右臂折了,暗卫正给他简单处理。胤祉的脸都有点扭曲了,豆大的汗珠往下落,可又不敢出声。刚刚虽然也震惊非常,可他毕竟未曾为帝,冲击怎么也比两任帝皇轻些,他两世都弓马谙熟,武艺在一众兄弟中也能排上号,虽比不上胤褆这样的沙场悍将,但挡一下还是做得到,也幸亏胤褆现在失了意识,全凭蛮力,没用上武功,要不然,怕不是断根骨头这么简单。
康熙略放下心,一个示意,暗卫低声回禀说可以问话了,他吩咐几句,暗卫俱传给问话的同伴。
“大清怎么亡了的?”
“洋人打了进来,割地、赔款、亡国,老百姓造反了。”康熙和胤禛脸上已经是没有了一丝血色。
“当时是哪个皇帝?”
没有回答。
康熙示意。
“从哪个皇帝开始,洋人打进了大清?”
“道光。”胤禛的唇角沁出一缕血丝。康熙的指甲深深扎进掌心。
“从哪个皇帝开始,老百姓造反的?”
“咸丰。”康熙的手边,一滴滴的血珠滴落。
“乾隆朝多少年?”
“60年。小弘历退位当了3年太上皇。”
胤祉不由瞥向胤禛,你这儿子可真有福泽,怕是在古往今来的帝皇中也能算占鳌头的了。
“嘉庆朝多少年?”
“25年。”
康熙闭上了眼睛,半晌才又睁开。阴冷狠戾的气息不再象刚才一样只是形于外,而是浓厚沉滞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道光朝多少年?”
“30年。”
即使心情极是激动,站在帝皇身后的胤祉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皇父的样子比当年废太子、圈大哥时还要恐怖。
玄烨也是明白刚刚胤褆为什么去揍胤禛了。虽说子孙不肖,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可你的子孙不肖坠了祖宗基业也太快了些!更别提满人一贯悍勇,尸山血海才取了这汉人疆土、锦绣河山。不提先祖,单看自己的成年皇子,哪个不是上马能战、下马能治?这才几代?自己仅是听闻都如此气急,曾经亲眼目睹、却无能为力的老大当时有多愤懑?身为魂魄的无奈无力,朕可是深有体会,就象现在!他能憋到失了神智、无法自控才动手,确实难得了。
“咸丰朝多少年?”
“11年。”
这下连胤祉都撑不住了,从外辱到内乱,他可不认为一般的民乱、小打小闹能让他这军功起家的“千里驹”大哥称为“造反”,必是牵连甚广,可这才几代、才多少年啊。
“你简单讲一下从乾隆朝到你来的时候的事情。”
“弘历把皇父和老四的政令废了不少,开始干的不错,后来好大喜功的,又奢靡无度,贪官就多了,卖官鬻爵的。他儿子是个窝囊的。孙子也是个脓蛋,打了败仗,割地赔款,老百姓直骂爱新觉罗是卖国贼。道光三十年,太平天国金田起事,持续了13年,甚至定都南京,打到天津附近,TMD朝廷居然联合驻扎大清的洋人军队来平叛!TMD那些洋人可是打进紫禁城、火烧皇家三山五园的!同治被他老娘拿捏着,连子嗣都断了,他老娘把着朝政,从宗亲挑儿皇帝,等那女人死了,大清也完了。TMD哪个小国都可以来踩一脚!一直在打仗,和洋人打仗,割地、赔款、亡国,洋人横行霸道,军阀割据,内战,一百多年,才渐渐安定下来。然后,就又慢慢繁华起来。”
胤褆的脸狰狞起来,声调越来越高,语气也越来越激动,问话的暗卫赶紧低喃、安抚,让他平静下来。其余暗卫如临大敌,警惕他突然发难。
胤禛面目扭曲,脸色灰败,站都站不稳了,似乎想冲上前,被暗卫死死按住。
胤祉咽下口中腥甜,看向胤禛的眼里带了恨意。前明末年李自成造反,打进京城,崇祯帝自缢煤山。满蒙贵胄虽看不起那个亡国之君的无能自戕,可对他的复兴罪己、不肯偏安、与社稷共存亡,还是有丝敬意,入关后,将他“以帝体改葬,令臣民为服丧三日,谥曰庄烈愍皇帝,陵曰思陵(《明史•庄烈帝本纪》)”。可自己现在是听到了什么?
老四,你的好儿孙!
草原上苍狼的后裔,竟然连汉人亡国之君的血性都比不上了吗?!
玄烨却是无比期盼胤褆能更悍勇一些,清醒过来,哪怕坏了“自己”的事,难以收场,也好过继续问下去。
他已经想明白,这些事保成必也是知道的,所以,那个骄傲的皇太子才以命相搏,破局、开局,那可疑的争宠习西学、大清兵器谱、重伤也都能解释得通了。
想想当初纳兰的密奏,自己的决断,想想在外面兜了一圈、最近终于回来的小九的密奏,再想想“自己”看到小九密折时铁青铁青的脸色,召集重臣连着数月通宵达旦商讨议事之后彷佛内伤一样下的一系列指令,看看现在大清的内外状况,就清楚那位皇太子的筹谋没有落空。
如果那位皇太子当年是诈死脱身,该有多好。若他在,自己和“自己”都不用如履薄冰、左右为难了。可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当时他还未曾临朝听政,没有自己的人脉,这种事赫舍里一族绝不会帮他,以当时情状,若是诈死怎瞒得过自己?他也不可能对自己吐露实情,没有亲身经历,自己怎会相信?只怕是他和老大,连着赫舍里一族、那拉一族都会被自己端了。想起当初太医和自己说的“思虑过重”、“郁结于心”,不禁黯然,不管灵魂如何强大坚韧,那时他毕竟是稚子之身,困居深宫,他在自己的康熙朝,不过短短数年,若不是夜以继日、殚精竭虑,怎能……
只是那位逆转乾坤的皇太子和这位尽知后事的皇长子没想到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和老三、老四也会来。
也明白了为什么皇长子一直滴水不漏、不与“自己”相认了——自己可不相信身为大阿哥的他没发现他的皇父异世重生——他要敢直接和异世重生的“自己”、老四说这个,加上前世怨结,“自己”和老四当时就能活剐了他,可他若是不提后事,“自己”和老四会更防备他,也不会给他驰骋疆场的机会,谁知他是不是在学文王、越王?
(注:文王是商朝末年的那个周文王,伯邑考和周武王的老爸;越王是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那个。)
“自己”肯定也是明白。这几年,“自己”本就对前世因保成的政见亲手毁了他而痛悔不已、几近癫狂,现在怕更是……
但只要保清没有亲口确认,就有缓和余地。只要能过这一关,身为天下至尊,“自己”定会全力筹谋朝事,顾不上其他了,再自怨自艾,怎及得上家国天下?
而以保清的心性,这次是他没有防备才中了招,一旦他有了防备,“自己”想故技重施,也难成功了。即使相认,保清清醒的时候,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自然明白,要不然他早就和“自己”相认了!
康熙额角青筋凸出,眼中闪过一抹亮光,仿佛下了什么决断。
果然,接到示意的暗卫问道,“保成也和你一样么?”
“保……成?保……成……”
“保成的经历和你一样么?”
“不,不是。”
“那从他去了,到来这里,隔了多久?”
“他一去,就来了。”
“你把这些后来的事都告诉保成了么?”
“保成?”
“你告诉保成了么?”
“告诉了。”
康熙唇色青白,视线更加灼热了,却是让玄烨更心惊胆战,这个人……
“保成为什么会死?”
胤褆又挣扎起来,暗卫再一次加大了曼陀罗的剂量,看他神态又迷离起来,玄烨只觉得心凉透了,这个“自己”,真是癫狂已极、孤注一掷了。
“保成为什么会夭折?”
“我,我告诉保成,皇父,皇父的陵寝也没保住。”
什么?
玄烨看着康熙眼中精光大盛,转而黯淡,一片荒芜,暗叫糟糕。
胤禛似乎已经凝固了,没有一点儿活气。
胤祉也僵在那,盯着帝皇的背影,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和惊恐。
胤褆还在说,“我要他当皇帝,我说他一定可以当个好皇帝,一定可以免去亡国之耻。”
康熙身形摇摇欲坠。
“他病逝之前,和你说了什么?”
“等皇父回来,一定叫醒他。”
这个答案,帝皇显然不信,唇角一抹狰狞冷笑,眼睛里透着阴骘冰寒,一个示意,笛音换了个调子,更加空茫诱惑,香气也更浓郁了。
“他和你说的话里,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没有回答。
“他和你说了很多话对不对?”
“嗯。”
“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还是没有回答。
帝皇的脸色,更差了,威压更甚。不说胤祉,连心性坚韧、意志力极强的暗卫都有些胆寒,额上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也就胤禛,似是痴了,沉默如渊,不为所动。
问话的暗卫耐心等待,这位毕竟是皇阿哥、郡王爷,不是他们随意可以决定生死的人,不能再用药了,再用的话,这位金戈铁马、威震边陲的巴图鲁皇子怕是再难一如从前了。
胤褆的眉头跳动着,欲言又止,反反复复。
他沉默的时间越长,康熙的情况越糟糕,在似骤雨将至乌云压城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下,苍凉悲怆之意在场之人已能察觉。
玄烨恨不得能一脚踹醒胤褆,可千万不能再说了!啊,不是,是赶紧说些好听的把你皇父哄过去!!!
几个暗卫俱都担心起来,除了问话的暗卫,都是往帝皇看去,就怕万乘之尊有什么万一。他们俱是康熙的心腹,一旦帝皇出了什么意外,只能是以身相殉了。最后就连问话的暗卫没有等到下一步指示,也分神看了眼康熙。
胤褆顺着他的目光转向帝皇,呢喃,“保成,保成……”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有微弱的月光照在园子里。
康熙依旧穿着皇太子朝服,大半个身子都在树影里,只有惨白的脸和衣摆被月光照耀着,分外显眼,也分外恍若幽魂。那彷佛和月光溶在一起的惨白的脸、惨白的唇,愈发衬出眉的乌黑凌厉、眼的深邃黯沉,在这古老的中元节日里,象极了眷恋尘世、重返人间的亡灵。
神智恍惚的胤褆竟慢慢朝帝皇走了过去,暗卫正待动作,帝皇一个手势止住了他们。
胤褆俯身盯着帝皇看了半天,才颤着手,伸指小心翼翼地触了触他的脸,帝皇一动不动,平静地任他端详,眉眼的狠戾却是更显。
几个暗卫倒抽一口凉气,心都提到嗓子眼里,这位可才把诚郡王的胳膊给弄折了啊。
胤褆还在喃喃,“保成……”,蓦地,一把搂住帝皇的脖子,扑在他身上——差点把康熙从大石上扑下去,幸好被暗卫扶住——开始嚎啕大哭,“保成,保成,呜呜呜呜,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呜呜呜呜,哥哥快累死了,你回来就太好了,呜呜呜,你就只心疼皇父,一点都不心疼哥哥,呜呜呜,你拍屁股走人把什么都丢给哥哥,呜呜呜呜呜呜,哥哥快累死了,皇父还老盯着我,呜呜呜呜,皇父也来了,呜呜呜,哥哥都撑不住了,你都不知道皇父现在有好难对付,比以前更难对付,你回来太好了,呜呜呜,太好了,呜呜呜,你来弄,哥哥要歇歇……”
康熙终于动了,在玄烨和几个暗卫惊疑不定的视线里,缓缓伸出手,在胤褆的肩上轻轻拍了拍,然后,断然做了个手势。
暗卫迅速行动起来,香气氤氲,空灵的笛声,清脆的环佩空鸣,高低起伏的吟唱呢喃,胤褆的哭声渐渐低沉下去,终于趴在帝皇身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