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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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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天碧海。
虽然水面每一刻都波动不止,但因为早在人类存在之前便亘古如此,反而失却了时间的意义,若无适当的生物活动迹象以供参考佐证,只是完全不具现实意义的一成不变的单纯画面而已。
“呕……呕……呕……”
破坏单一协调性的,是断断续续却一时间似乎难以彻底的干呕声。
“你个秃瓢,偌大身躯,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破空壳子,都一个月了,还给老子吐每天吐成这样。”慵懒的声调不紧不慢地传递着不甚文雅的骂辞,如果可以忽略话题内容的话,不失为听者的一种享受。
“呆子,你今个儿才知道他是个破空壳子?少啰嗦,哪儿凉快哪儿歇去,安心搁置你自己吧。”接过话头的声音更为活泼一些,然而带着隐约金属碾碎质感的声线让人听不出年轻的气息。
“大师兄,师傅也怪可怜的,大家少说两句吧。”第三个出现的声音更为低沉,似乎光凭一股子的瓮里瓮气就可以判定其忠厚老实的本性。
“呕……呕……呕……”
没有任何语言的辩驳,呕吐声一如既往地持续着,如同作为某种嘲讽或者完全冷眼旁观的态度说明。
“那个……那个……”不知在船尾僵立了多久的水手在争吵声听起来似乎终于平息之后,可怜而怯懦地试图发声引起注意。
“什么事?”似乎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稍稍止住呕吐感的和尚抬起头,冷冷的目光射向船尾出声打断他专心发泄的大胆者,若不是嘴角残留一点秽物破坏了他高大威武的的形象,端端的是个法相庄严的大师。
水手一张老实巴交的面孔快皱成苦瓜,眼神偷偷地在四周溜来溜去,显然,这举国闻名佛法通达的大师就像孤身一人登船时那样,在甲板上如他所说的独自晒太阳,身边并无徒弟、随侍或者确切的说,任何生物的陪同。
可是刚才明明听到激烈的嘲讽十足的至少不止两人的争吵声啊。
“有事?”和尚重申了一遍疑问,更为简洁的用词,更为冷然甚至明确带着不耐烦的情绪。
可怜的乡下水手紧张到开始结巴:“啊,我只——只是来—来—来通知大师一声,还有差不多两个时辰,我们便可以靠岸了。”
“哦?”和尚的脸孔顿时阴转晴乃至阳光万里,“那可真是太好了,谢谢你来通知我这个消息了,代表组织和人民感谢你!”
水手由于突如其来的亲切变得更加无所适从——哪里来的人民,谁和谁的组织啊?——他单纯的头脑几乎渗出一圈汗来,好容易才想出点应对:“不——不用谢,总算能够赶上佛会,真是太好了!”
和尚稍微愣了一愣,随即应付场面一般,扯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恩,是阿,实在太好了,能赶上佛会。”
完全没有出自内心对于能够适时弘扬佛法的喜悦感,水手害怕在和这位传闻中德高望重的法师共处下去,难免会产生无可自抑的亵渎想法来,匆匆地唱诺退下。
“啊,这该死的航程,总算要结束了呢——呕”因为精神的放松以及人前抑制已久的强撑,这位冻土大堂来的高僧再度开始了激烈乃至惨烈的呕吐。
“啊啊,美少年在哪里啊在哪里啊?放眼三千里矮脚螃蟹滩啊啊啊”由港口换马车行至锦都的路程足以将大堂国来的所谓高僧的所有人前装门面的耐心消耗殆尽,完全不加以丝毫掩饰地在车厢内嚎叫着自己的欲求不满。
当然,比起这种狼嚎更叫车夫胆战心惊的是,明明仅高僧大人一人身处的车厢内,时不时地传出数人以上的争吵声,而语调之高低怪异,实在让人无法往神迹的方向联想。
车夫应该庆幸的是,不足以高贵到学习时下昌盛的汉学的他,没有机会听神僧嚎叫的真正含义,以及那类争吵内容不外乎“被堂王一句东银盛产细致美少年骗来就不远呕吐千里渡海而来的人才是白痴吧”。
“大——大师到了,智亲王府。”也许历经了一生中最为不可知的赶车历程,车夫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预定的目的地,垂手并加垂首立于车厢外,战战兢兢地提醒着车内的贵客。
掀开车帘跳下来的和尚身材高大,浓眉深目,不怒便自有一种金刚威武,冷冷地瞥了一眼周遭躬身侍奉迎接的诸人,大步流星地朝府邸地内院走去,完全不顾自己同时身为出国大使的身份,一路上引起侍女或仆佣的惊叫无数,显然对风雅大堂国的向往大打折扣。
“法师——你似乎比我想象中要来得——快——得多?”优雅站立于中庭的府邸主人似乎没有被这异国的急惊风吓到,刻意强调“快”字的口吻不无嘲讽。
“你就是东银智亲王山下智久?”僧人的问话直白几近无礼,却多少自有些泱泱大国的风度,因此并不显得粗鲁。
“是,大师——三藏法师,这样称呼可好?”才过成人礼的智亲王仿佛依然是清新可喜的少年,拈着一枝庭花优雅回转的身姿令僧人稍稍一愣。
美少年,真真是美少年,眼角眉梢五官发丝身段行止无一不足足达到僧人心目中上品美少年的标准。
然而被“三藏法师”这一称呼刺到的不适感令他随即皱起眉来:“叫我阿部宽就好,我修行未足,无须尊我如此。”
“那么阿部宽大师,感谢您接受我向堂王发出的邀请,不辞千里来参加吾皇弘扬佛法的盛会。”智亲王笑容温和亲切,似乎直到这一刻为止都没有对这传闻中的高僧感到怀疑和失望。
可是,不对。
他不是我会中意的型,自称阿部宽的和尚在心里暗自嘀咕着,不是身形太过圆润也不是说话带有鼻音当然对方身为贵族也无关紧要,这个孩子,从真诚的笑容到亲切的态度,背后都充满了技巧的历练感,当然那样子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让他觉得十分的不舒服而已。
“我只是来游山玩水参观风物附带考察一番的前锋小队。要弘扬佛法,请你再等个几十年,大概会有个叫鉴真或者坚贞之类的和尚来给你详细说明,当然——”阿部宽接下去的话渐渐不自觉地放轻,“我想大概会有这么回事的,虽然为了架空历史的设定是为了方便简单起见,但一般的现代常识都会被设定者用来借鉴或者说显摆。”
“大师?您说的是——”智亲王被对方完全没有逻辑参考性的奇妙言辞吸引,忍不住进而探究。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阿部宽终于将所谓天人玄妙的表情展现于人前。
智亲王也不强求,轻轻一击掌,唤来侍女:“大师远道而来,想必舟车劳顿甚苦。八千代,带大师去春庭休息吧,希望我东银的名景樱吹雪能为您洗去一路的尘埃。”
才迈开一步的阿部宽又突然停下了脚步:“樱吹雪?樱花?”
“是。”智亲王悠然自得地答道。
“我要换房间。”阿部宽坚定明确地提出抗议,然而终究不敌智亲王仿佛散发着香气的笑容,挠了挠脑袋,讪讪地解释道,“不知道为什么,樱花飞舞这种景象总让我想到黑鸡毛白鸭毛满天飞的景象,还有当当当当敲钟的幻听感,实在不是能让我好好放松休息的地方啊。”
阿部宽跃然一跳,站在雅舍的屋顶上像一只猴子那样手搭凉棚四处张望。
“啊,就那里好了,西边那个院子,有个长着芦苇丛的湖相接的那个院子。”复又跳下来的阿部宽不曾征求主人的同意,一手抄着法杖当作挑行李的扁担,兀自往西边走去了。
“啊,大人——那边是——”作为极贴身知跟底的侍女八千代,忍不住轻呼出声。
“无妨,”智亲王挥了挥手,看着僧人远去的方向,在确信彼方耳力难及后露出稍显疲惫的神情,“这样子更好,不是么?”
很多年以后,阿部宽总是受一条叫做“穿越王道”的马路影响,眼前出现一身毒打扮的艳冶大堂国青衣女子的幻觉,扭啊扭地在他面前唱着:“别问是劫是缘”的疑问,每每这个时候,他总要叹口气自我安慰一下,总比这条马路上高几率出现的清朝辫子头或者是东西方不败小姐的“红尘多可笑”要切题的多。
当然此时此刻,对于在智亲王的府邸之中才住了七天的这个时空阿部宽来说,这一切都是那么遥远以后的事情,遥远到就算以他所具备的种种不应该有的见识也完全无法构成可供参考的后顾之忧。
他只是觉得那个和他同样在额头有着一点红痣所谓天命之相就连身高也差不多的老头十方浮屠的讨厌,难道他就是传说中佛家的大敌,不断以轮回与命运为威胁人的标榜、发圈宫的教主李红痣么?
用至今为止还未在本文中出现过真身的神密声音甲的话说,会让阿部宽如此讨厌乃至念念不忘的人或者事物,不必花任何心思猜想,必然是和这表面老实内心狡猾的色胚看上的美少年有关!
话说七天以前当阿部宽踏入西庭的那一刻起,他忍不住想要夸奖自己不愧是得道高僧那个真知灼见!这远离主屋的建筑原来就是智亲王府蓄养家乐班子的所在。啧啧啧,这一溜房子里住的,可真真都是一流的美少年!西厢的大仓东厢的上田,个个都是看了忍不住要动口又动手调戏的好对象!
当然,最对他胃口也就是吸引他来这岛屿小国原动力的,就是那眉目细长声音糯磁的东银风极致美少年龟梨和也。
就像到了邹鲁就该吃大馒头到了香缸就该大肆购物一样,如果不是为了这细致秀美琉璃珠玉一般的美少年,他干啥吃饱了撑的再吐一路地从大堂巴巴地赶来?
那芦苇丛中水光粼粼初见的美少年,天真带着三分妖冶的面孔,孩子气的笑容,纤细如少女的手臂腰肢,几乎让阿部宽当场苍然涕下,堂王诚不我欺,东银少年要戏要戏!
万事东风只待下手的刹那,以及之后无数个美妙调戏预备的刹那,都会跳出一个鹑衣百结脏不溜秋的污糟老头自诩护草使者拿支长铁棍子四处追撵他,这让看得到吃不得的阿部宽大师如何不调戏为捷身先死长使色狼泪满襟!
龟梨自是智亲王恩宠非常的戏子,或者说,目前为止,住在整个西庭的家乐班子都是入得智亲王法眼的得意家养,聚集于此同样是为了不久以后东银当政的英明帝所要举行的名为提灯之祭的佛法盛典。
智亲王希望亲去佛教之源身毒国取回真经的阿部宽大师不仅亲自现身于提灯之祭解说佛法,更能够在事先帮助他编排一出迎佛献舞再现身毒的妙法莲华之美。
阿部宽所选定的舞者队伍之中,当然有龟梨和也的存在。
而据说没落贵族出身的龟梨身边的忠狗般的老头是他家唯一剩下的忠心随从。
忠心到让阿部宽咬牙切齿痛心疾首,恨不得高唱一曲天命最高,红痣何苦为难红痣。
对视时老头那种憎恶、不屑却又带着莫名痛苦的矛盾眼神,让阿部宽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除了想要调戏他小主人的念头之外,还在哪里触犯到了这位古怪的家仆。
来到智亲王府的第十二日,是大堂历的六月廿九。英明帝定下的提灯之祭就在明日要举行,阿部宽有些不安,东银只知七月初一是佛家的“欢喜日”,却不知也是“孟兰会”开始的第一日,但想这一路行来,无非是些山野灵气,并无甚可惊天动地的神鬼之力,心下便踏实安稳了许多,再思及明日进宫已安排了是要过夜的,那老头定不能跟了去,到时必然有可乘之机,不由大乐,早早熄了灯安置下去。
春梦未至,喉头一阵剧痛难以呼吸地被迫醒来。
家仆老头一张脸史无前例地在自己面前放大至扭曲,那红痣在污浊晦暗的面孔上艳艳灼灼,有着可怕的相似感。
用力踹开老头的纠缠,阿部宽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用手抚摸自己被掐到红肿的脖颈,另一只手抄起床边的九环锡杖,瞪视着眼前这杀气阵阵的怪老头,心想莫不是自己的不轨企图被他发现,要先下手为强了解自己?待要出口探问,对方又飞扑过来,手里挥舞着那平日追打自己惯用的长棍。
短兵相接火花四溅的瞬间,阿部宽心中大骇,老头使的哪里是什么铁棍?分明是和自自己这九环锡杖一样材质的精兵!自己的锡杖是去身毒取经前为了防身死缠烂打让村口的王师傅免费打的,取经回来得成罗汉果位又经历某事之后,他还拿了大徒弟那曾是定海神针的武器与法杖镕炼在了一起,天下间又哪里来的一条长棍竟然与自己手中的锡杖别无二致!
“死秃子,想什么呢?专心打架好不好?!不要到时候嗝屁了连累老子跟着陪葬!”尖锐粗砺的金属音刺耳地响起,阿部宽手中的锡杖抡得更加周密。
“我不想杀人。”阿部宽脸色越来越沉。
“怕什么?那些老家伙封老子的名头是啥?战斗圣佛!官方肯定的正当杀生权!再说,你现在是正当防卫!”金属声霸道无赖,在确定了对手赤裸裸的杀意之后,显得越发的冷酷无情。
“不行!这个人不能杀!”打斗与辩论双开的结果就是处处被逼下风,高大潇洒的阿部宽大师随不断的闷哼身上衣服越来越破伤口当然也是越来越多,形如瘪三万分狼狈。
“少跟老子犟了!不就是为了那东银小子吗?你要命还是要色?难道撑到今日你才想要顺了那些王八蛋的意!!”
阿部宽稍一犹豫,锡杖如同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刺入了对方的左胸,正中心脏的位置。
老头无力地倒下。
“该死!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作主张!”阿部宽冲上前,接住老头的身体,“你为什么要来杀我?我们之间有何深仇大恨?”
老头一脸惨笑,眼神涣散,没有理会阿部宽的追问,口中喃喃如呓语:“好一个三藏法师!好一个三藏法师!我怎么就忘了这个呢?天命!天命!哈!哈哈!”
阿部宽顿时眼神锐利起来,直觉告诉他,老头清楚地知道“三藏法师”的真正含意,可就像一切悬疑故事那样,那老头“哈”完就头一歪适时地死掉了。
“靠,难道又是老家伙们的圈套?”半夜被掐醒起床干架的阿部宽一点也不想在一身血淋淋的状态下继续脑力活动。
“所以说,我觉得大师兄之所以是大师兄,是因为必须后面有人给他做收尾工作。”冷静懒散的声音乙再度出现,“亲爱的师父大人,我想你不妨先去看看那根不应该出现的长棍?”
阿部宽恍然大悟地放下老头的尸身,起身去察看那掉在一边武器,可是,那本应存在的长棍竟然凭空消失了!他即刻反射性地回过头,却正好看见老头的尸体透明至虚无的最后一刻!
不是这房中出现了搬移事物的第三者,而是,尸体本身凭空消失了!
阿部宽第二天还是按照既定行程领着一队少年进了皇宫。
掌灯的时候,也是提灯之祭开始的时刻。
因为是筹备了很久的大规模盛典,因此被选定在正殿举行。
长型的褶皱纸灯笼被错落有致地挂满整个宫殿,明黄的火焰透过雪白的纸罩放出柔和的光芒,显得颇为神圣庄严而不失雅致。
东银的英明帝端坐于殿堂正中,凛凛大度的姿态,虽然多少还有些岛国君主的自负,但总算不负“英明”二字。
右侧坐着的,是正宫帝妃真希,用扇子半掩的面孔柔弱而恍惚,据说佛会便是为她祈福所办。
在王公贵戚们轮番献上以佛法为主题的表演以及各种宝物之后,智亲王就像被众人所期待的压轴节目一般站起身来,拍了拍手,“陛下,那么在请出远道而来的大堂法师为我们讲经之前,请容小臣带来的家乐先献上一曲迎佛妙舞。”
英明帝冷冽的嘴角微微扬起了一丝弧度,“智久,朕说过,你的话,叫叔叔就可以了,不用那么生分。”
智亲王亦报以微微的一笑,真诚而不失礼仪。
“智久准备的节目,我很期待。”始终未发一言的帝妃真希突然开口说道。
英明帝侧过头,丝毫不掩怜爱之意地看了妃子一眼,点了点头:“那么,就请开始吧。”
龟梨领着众少年姗然而入,伴着身毒特有的迤逦乐声,作出天魔动人之舞。
事先妆扮用的金粉由发丝至臂膀闪着细碎而迷惑人心的光芒,在这帝王的宫殿之中,龟梨便是莲花舞出的灵魂,清灵的,澄澈的,楚楚的,高高在上的,以卓越的美超出在座素有王公贵族的自负与骄傲。
以至于没有人发现,那上位的二人各自翻天覆地的神情变化。
“请大堂法师稍待休息片刻,吾妃因这妙舞太过动人,一时昏迷了。”在偏殿等候的阿部宽远远地听见英明帝有些失态却有强行自抑的宣召声。
那是,多迷人一孩子啊,西方善财都不及他可人可心,阿部宽剔着指甲,几乎淌下口水地看着龟梨一行自大殿退了回来。
这一等,便是一炷香的时候。
急促而众多的脚步声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声音,包围了整个偏殿。
智亲王跌跌撞撞地推门进来,拉起龟梨就往门外奔走。
门口已站了另一人。
英明帝,一半冷笑一半愤怒的英明帝。
“智久,你以为,朕会那么看低朕的智亲王,相信他会忠心不二地为朕做事么?”
英明帝身后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武士护卫,穿着纹有皇家徽章的铁甲,相比之下,智亲王身边三个衣甲凌乱负伤累累的白衣武者孤单到可笑。
“不,智亲王,朕想朕还是小看你了——没想到你真的能把这孩子找回来,还在朕眼皮底下藏了那么久,”英明帝的笑容越发残酷起来,“毕竟没有人会想到,你会把真希的孩子用戏子与男宠的身份养在府中——并且,不仅仅只是表面上演戏给朕的密探看,不是吗?”
龟梨的脸色随着英明帝的话语阵红阵白,而与此同时,智亲王的脸色更为青白难看:“伊藤英明,这天下本来就不是你的!真希的孩子才是东银真正的主人!你的帝位是杀了我的父皇你的亲哥哥喜多皇夺来的!就连真希母妃也是你从父皇手中强夺而来的!”
英明帝的眼神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打量了一遍龟梨,“这天下,本来就没有主人,你看他,配做这天下的主人么?能做这天下的主人么?——还是你,想要这天下,想要朕坐的这个位置?或者——你想要的,更多?”
智亲王惨白了面孔就像死了一般,半晌才轻笑出声:“不错,想要这天下的是我,想要帝位的人也是我,除了天下和帝位,我还想要真希!你只不过每一次都出手比我快,我想要的,都被你抢先夺去了而已!”
英明帝跨入偏殿,身后的武士随之涌入,他伸出手抬起智亲王的下巴:“智久,朕的智亲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每一次’,就不能说‘而已’这么简单?很不幸的是,这一次,朕又比你应对地快了一步而已!”
智亲王踉跄退了两步,摆脱英明帝的钳制,却不松开紧握龟梨的手,“我明白了,的确,不是‘而已’,你让我能够站在这里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让我明白这些,为了彻底挫败我,对吧?”
英明帝但笑不语。
“动手吧,只求你把和也——”智亲王看了看龟梨的面孔,这才发现这始终被蒙在鼓中单纯享受着自己恋爱的少年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惊惶悲怨,他只是——只是静默无言。
智亲王颓然垂眼,松开了手,“没什么好求的,动手吧。”
英明帝慢慢地鼓了一下掌,颇带些赞许:“两个都是朕的好侄儿,智久,你很聪明,一点就透,朕或许今日之事能够放过你,却断断不能放过他!为了朕的天下,先皇必须没有嫡子,就算他是真希的孩子也一样!”
随着决绝的手势,武士抽出长刀向静立的少年砍去。
丁丁当当!
就像事先演练过的招数,锡杖的九个环准确地套住武士刀,分毫进退不得。
“对不起,贫僧要管这件事。”阿部宽法师悲天悯人地大步向前。
接着,是混战。
阿部宽不想杀人,就算他有个官方杀生准许权的大徒弟也一样,他还是不想杀人。
人没有权利去剥夺生命,这是他所信奉的人生宗旨。
何况,即使他拥有杀人的能力,每一条生命在他手中的流失,就是对他信仰的一分冲击,由信仰而来的能力便薄弱一分。
不想杀人,不能杀人,却为了保护一个人,不得不动手杀了一个又一个的人。
阿部宽变得越来越虚弱,他像是被猎人追捕的绝望母兽,拼着一股执念护住身后的龟梨。
如果有人问他究竟为什么如此拼死护住一个其实只认识了十七天的少年,也许冷静下来的他要过很久才会告诉你确切以语言描述的答案。
并不是因为他美色过人,令他由□□的欲念出动深层情欲的缘故。
也不是他坚信我佛慈悲,救人便要救到底的缘故。
不是路见不平,拔杖相助的缘故。
也不是他本来就讨厌为了保有权势帝位便随意杀人的缘故。
他只是不得不救他。
他听见那少年心中冰裂雪落的声音——
我不想死。
我还没和母亲真正说过一句话。
我还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
我还从来没有过一个真正的爱人。
我还来不及去看看锦都以外的地方。
我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没有做过。
很多很多。
阿部宽没有办法看着这样一个还不想死却静立着引颈待戮的少年倒在自己面前。
所以他只好自杀式地挥舞法杖杀人。
一边还有听英明帝如同魔音穿脑式的说话:“大师,你已犯下重罪,放开那孩子,朕可以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请你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
立场?阿部宽混乱的脑海中窜过无数的画面。
他是谁?
冻土大堂远去西天取经的三藏法师。
堂王御弟。
这是表面。
然后呢?
其实是金蟾。
西天金蟾。
为了获得东方天庭无法降服的石猴并加以束缚,从而托生于凡世女子腹中出生的人类。
然后,一个人一只猴子一条猪一只河妖,四个互相监视互相牵制又互相支持着一路战斗着从冻土来到西天。
最后,作为西天佛国与东方天庭的和议结果,沦落至不人不猴不猪不妖的境地,以人类的身躯作为束缚另外三个灵魂的容器。
三藏法师,不过就是藏了三个异类灵魂的凡人。
大闹天宫,那是他,戏弄天女,那是他,打碎至宝琉璃盏,那是他。
还有千万年前,敢于当面反驳顶撞世尊,最后被推入轮回发配边境负责无间道工作的金蟾,也还是他。
所以,那又怎样?
他不想杀人,如果一定要以杀止杀的话,那就向那个人动手好了!
阿部宽提起法杖掷向英明帝。
满天神佛,异国的神与西天的菩萨罗汉共立一室。
“住手,金蟾!你疯了吗?”
老家伙们终于现身,法杖在凡人帝王的胸前一寸静止,无力地坠地。
“金蟾,你忘了,帝王是真龙,是天命的化身,是天地大气的凝结,你怎敢伤害龙身?你怎可挑战天命?”
“他是篡位而得!”
“若夺得帝位,那便是天命注定!天命不可违!”
“若违便如何?”
“打乱天地运转,颠倒是非阴阳,一切尽作虚无!”
“虚无?”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既没有你,也没有他们,一切只是妄念!”
“妄念!”
阿部宽无力地倒在地上,神佛见他已明白前后事理,便渐渐隐淡消散。
英明帝顿时挺胸抬首,傲然起来——天命所归,谁敢奈何?
这和尚杀了大半武士,那又如何,九五之尊随手一招,便又是一批,总能杀到他手软脱力,反正他无胆杀己。
“大师,够了。”糍糯清脆的声音,唤住勉力挣扎的和尚。
阿部宽回头,少年的脸上淌着清澈的泪水。
“我不想死,”既然无法抑住眼泪,龟梨只得用尽所有的力气微笑,“可是,已经够了。”
阿部宽顺着龟梨的视线看见一地的尸体。
似乎那一瞬间才惊觉,自己竟然造下如此众多的杀孽。
还有那些一起进宫献舞来的少年。
大仓,上田,锦户,田口,以及等等等等。
他只顾得护住了龟梨,却忘了那些一样无辜的少年,没有任何起因缘由,单纯地被作为牵连灭口的对象,横尸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
一样豆蔻一样可爱一样有很多很多事情没有体验没有精力没有尝试没有完成的十一个少年,无声无息地倒在皇宫的地板上。
“已经够了,”龟梨重复了一遍话语,“虽然,虽然我不想死,可是到了现在这样子,我也没有办法也没有资格再活下去了。
少年绝然地拾起地上的武士刀,由上至下划开自己的胸腹。
阿部宽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下去,那明明是个缓慢的过程,他有足够的,一千次以上的机会阻止、挽救这个少年的生命,但是他却像凝固在原地一样,无法动弹。
“我不想再连累大师了。”少年笑着说完最后一句话,永远地阖上了双眼。
彩云易散琉璃脆。
“不——”阿部宽跪坐在地上悲鸣,灵魂中有什么被煮沸了一般尖叫撕扯着,巨大的绝望令他想要发泄一般把身体内所有的力量燃烧殆尽,补天的石猴,天将猪妖,通天的河妖,三条灵魂在这凡人的悲恸面前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在□□的身躯中被束缚被克制被消耗。
神佛亦无法阻止这股带来绝对死亡的灰暗。
阿部宽醒来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身边什么都没有,没有声音,没有生命,他甚至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分不清上下前后左右。
身体里面是空的,已经没有了那三个徒弟的存在。
这里只有他自己,以及记忆中最后一晚看到的大大小小雪白的长形的褶皱纸灯笼,浮在身体周遭,神圣如讽刺。
你打碎了天命,以及一切。
我知道,可是为什么我还没有死?
因为你是金蟾,九世不泯元神不愿屈从世尊法旨的金蟾。
那又怎样?
你还不肯死心。
金蟾沉默,太晚了,一切已经结束了。
我愿意给你机会。
机会?
重来的机会。
重来?
让你回去,改变提灯之祭的结局。你可愿意?
愿意,当然愿意。
机会是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
用尽你所有元神的力量,才能回到过去,你若失败,元神消散,这天地间便再无金蟾的存在。
……
我已无其他的选择,留在这里,也不过是天地间独我一人罢了,横竖也只是我一人的赌注。
来吧,送我回去。
西天金蟾,离经叛道,九世轮回不泯而不悔谋逆世尊之意。
于第十世,孟兰会前一夜,走火入魔,自毁元神,消散于东银锦都智亲王府。
从此,天庭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