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曳尾于涂

27、小剧场

　　高二那一年，贺洁再一次见到豆蔻时，对方突然顶着一个短短的男仔头成了她的学妹。
　　她和豆蔻之前也谈不上相识，两人同时参加过一个全省的作文大赛，只在考场见过一面。但因为豆蔻留给她的印象太深刻，让曾经以为模糊的记忆都蒙上了一层光晕。所以再次看到对方的身影时，尘封的记忆突然间变得清晰起来。
　　城市的初秋还透着一丝闷热，由于考场离家比较近，所以贺洁早早就到了。考场门口查验完准考证信息，她和另外一位相识的同学打了声招呼，就在自己靠窗的座位上坐下等待开考时间的到来。
　　她在第二排，前面的位置一直空着，就在她以为会有人缺考的时候，临近开考铃响前，门口传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紧接着听到一个老师的声音：“同学，你这个腿伤需要处理一下，疼吧？”
　　待考的考生视线顿时都被吸引了过去，贺洁也抬头观望，恰巧豆蔻走到她前面的座位要坐下，两人的眼神猝不及防相视而过，前者内心不禁惊叹：好一个如玉般灵秀的女孩子！
　　等贺洁的视线往下移，才发现老师口中提到的腿伤是怎么回事。贺洁猜想她应该是摔了一跤，膝盖处擦破了一块，渗出的血迹一直蔓延在小腿上，同时也弄脏了白色的袜子，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有些许狼狈，可是等贺洁再去观察豆蔻时，却发现她神色从容，甚至微笑着感谢老师及时递过去碘液和纱布。
　　豆蔻本来已经坐下，想在座位上清创伤口，估计是怕影响不好，和老师打了报告，拿着东西出了考场，去了旁边的休息室。老师考虑到她的特殊情况，答应让她先处理。
　　因为这个意外事件，考生开始窃窃私语。监考老师为了维持纪律，在讲台上喊了一声：肃静。开考过了几分钟，贺洁才看到豆蔻再次进来，坐在自己的前面的位置上开始考试。至此，整场考场只剩下大家奋笔疾书的沙沙声。
　　贺洁中途还分心去看了看她因为不好弯曲，伸直放在过道上的右腿。上面的血迹清洗干净了，膝盖的伤口也用纱布包扎好了，可能因为疼痛，腿部的肌肉时不时抽动一下，而她上半身，却仍旧岿然不动俯身在课桌上飞速书写着。每当这时候，贺洁就在豆蔻身上感受到一种割裂感，仿佛流血受伤的不是她，而是她坚强灵魂外，寄托的一副无关紧要的躯干。
　　考试结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贺洁路过前方的座位时，看了一眼贴在课桌上的考生信息：豆蔻，墨桥镇第一中学初三（1）班。她默默记住了关键信息，才和同学一起结伴走出了考场。
　　等到作文比赛的结果出来，贺洁关注完自己的名次，就去寻找豆蔻的名字，终于在二等奖的名单里找到了。她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失落与庆幸交织的情绪：自己得了三等奖，这本来也算是意料之中；而豆蔻，却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遥不可及，在拥有了过人的外在条件后，她的名次似乎和自己相差不大。这让贺洁突然生出一股一较高下的冲动感，或许自己只需要更努力，等未来再次遇上的时候，就可以赢上一次。
　　只是命运弄人，两年过去，生活似乎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贺洁因为父母离婚，跟着母亲回到了海城上高中，原以为此生没有机会再碰面的豆蔻，也突然来到了海城实验中学，却从她的同级变成了小一级的学妹。
　　贺洁忍不住好奇，偷偷去打听关于她的过往，每每得到一些碎片信息，就越觉得她神秘，内心窥探的欲望就越强烈。直到完整得知，豆蔻休学一年成为自己学妹的原因，她不禁又想起，考场上那个仿佛还在不断渗血的膝盖，终于埋藏在心底，对对手的敌意全都化为了同情与怜悯。
　　她以为自己对豆蔻的关注可能就止步于此了，毕竟她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要好好学习，全身心冲刺高考，考上最好的学校，为妈妈争一口气，同时也算对得起上官姐姐一直以来不予余力帮她补习。可当连续两次，她远远看到，在校门口附近一个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年轻男子，站在车旁纠缠着豆蔻，而豆蔻最终妥协上车后扬长而去的画面时，她内心天然的正义感立即蠢蠢欲动，想上前帮忙。
　　第三次看到该男子，贺洁终于没忍住，在豆蔻没有出现前，鼓起勇气走到了车旁，说道：“你好，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豆蔻同学她是一个很努力上进的好学生，请你不要再纠缠她，你们的想要的东西不一样，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最好是不要强求，谢谢。”她好不容易说完，快步走了。
　　留下一头雾水风中凌乱的林矜喻，掰转车子的后视镜，审视自己的面容与作态，自言自语：“我这么人见人爱，风流倜傥的大帅哥，会是坏人吗？这是什么世道？还是说她们这群好学生读书读傻了，没有审美了？”
　　豆蔻当完值日打扫完教室出来，林矜喻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大哥大嫂要办婚礼，赶上学校放假，他从国外回来参加，大喜的日子恰好离他的生日比较近，所以他这几日每天都来殷勤接送豆蔻，就是想磨着让她买一份生日礼物。
　　他当然不缺她这一份礼，只是打小喜欢闹她。以前他在海城，她为了留在阿公阿婆身边，就一直坚持在墨桥镇附近读书，好不容易她答应了大哥来了海城上学，没想到自己却在国外受苦。
　　“豆豆，你说实话，我长这样像坏人吗？”
　　豆蔻坐上副驾，系上安全带，面对他的不死心，很是郑重其事地回答：“小哥，你不是像，你就是！”看他还要反驳，立即接着说：“拜托你，把头发染回去吧？就这几天，学校的门卫叔叔都提醒我了好几次，还问我需不需要帮忙。你要是不染，下次就别来接我，其实我可以坐公交车回家。”
　　林矜喻对着镜子整了整发型，得意一笑，“那你答应送我生日礼物，我就不来了。”
　　“好好好，送送送。”豆蔻无奈，论耍赖，家里哪一个能赢得了他呢。
　　她让林矜喻开着车直接去花鸟市场，来到一个卖观赏鱼的店内。
　　老板正在招呼其他客人，余光看到他们两人进来，立即笑了笑，亲切对豆蔻说道：“小姑娘你来了，你订的鱼都准备好了。你先转转，稍等一会儿就给你装起来。”
　　豆蔻应好，随即拿出手机，点开之前自己做好的养鱼笔记，看看还需要添置些什么，这一趟都买了。
　　林矜喻开心得嘴角已经压不住，还是嘴欠闹她，“豆豆，你就给小哥我买两条鱼啊，之前你给大哥买的领带，袖扣那些礼物，好像看起来都比较贵重啊。”
　　豆蔻哼了一声，“大哥是大哥，你是你，怎么好比呢。再说，你是矜喻，给你买金鱼，有什么不对？你要是嫌弃，我——我就不送了！”
　　林矜喻不敢真的惹恼她，连连告饶：“别别别，我逗你的，不准生气啊，也不准回去告状。”
　　老板终于忙完手头上的一单生意，随即带着他们走到里面的房间，指着一个鱼缸里两尾红白相间的金鱼说：“小姑娘，你看，漂亮吧，这就是你要的十二红蝶尾，我这就给你装起来，你看没问题就去收银台把尾款结了。”
　　豆蔻围着两尾鱼360度都仔细看了看，感叹其漂亮的同时，不忘向老板讨教养鱼的方法。
　　老板是一个爱鱼之人，细细和她说了一下注意事项，最后总结道：“这么说吧，这鱼要么就古法养，要么就过滤器和氧气泵都搞起来，水质要好，水位要低，密度要稀，喂食不要频繁，少喂，氧足，温度不要过高。”看豆蔻一双求知欲旺盛的眸子亮晶晶看着自己，他忍不住又揉开掰碎了讲：“还要保证充足的光照。但是，切忌炎热的夏天阳光直射。早晚晒下太阳，中午温度太高放在阳光不能直射的地方。”
　　看豆蔻都一一记录下来，他感慨一句：“这鱼漂亮，漂亮的东西都娇贵，需要呵护，你仔细些是没错的。”
　　林矜喻拎着打包好的两尾鱼和一些养鱼用品，走路的脚步都是欢快的。豆蔻能感知到他的开心，特意调侃：“怎么样，这么好看的金鱼，配得上你吧？”
　　林矜喻明明眼角眉梢都是喜悦，仍旧嘴硬：“勉勉强强吧。”
　　回到家立即就和韩家慧炫耀，“姆妈，这是豆豆送我的生日礼物，好看吧？”他小心翼翼换了水，将两尾鱼放到一个透明的玻璃缸里，忍不住拍了好几张美照，精挑细选最佳角度的一张给自己当微信头像，往几个好友的群里发了图，配文：金鱼的金鱼。惹得一众人调侃，他浑不在意，嘴角就没下来过，说是豆蔻送他的生日礼物，群里的人立即排队回复：妹控，妹控狂魔。
　　只有同他一起去接过豆蔻放学的好友赵逍遥最后回复：不怪他，他控得有道理，要我有这么一个妹妹，估计我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林矜喻一看，深觉此人此语最为熨帖，立即在群里给他发了一个专属红包，又引得一众人嗷嗷叫。
　　他还是把豆蔻的话放心上的，赶在大哥婚礼前将头发染回了正常的黑色。这也导致再次在校门口遇到他的贺洁，才明白过来自己闹了个乌龙。
　　豆蔻接过林矜喻递过来的冰淇淋，把自己的校服外套扔给他，她里面还穿着一件羊毛薄衫，扛得住这萧瑟的秋风，“都打喷嚏了，快穿上，让你出门不看天气预报，今天降温啦。”
　　林矜喻嫌弃不肯穿，陪着她在校门口吃冰淇淋，“我才不要，是女装哎，被笑死。”
　　“小哥！”豆蔻瞪着他。
　　“好，好，穿，穿！我穿还不成吗？”当初到底是谁给他的错觉，会让他以为豆蔻来到海城他的地盘上，就能任他摆布的？现如今只能说是倒反天罡！
　　贺洁犹豫着要不要上去，为之前的误会解释一声，又想那么遥远的事情可能他都忘了吧？她看着两人热热闹闹说着话，心生羡慕的同时又忆起一件如鲠在喉的事儿。
　　上个月全校高一到高三都进行了期中考试，成绩单一贴出，豆蔻在高一榜上独占鳌头，所以这月初的国旗下讲话，年级主任直接安排她上去演讲。
　　讲稿中规中矩，甚至可以说有点老气的官方腔调。原本应该是一场平平无奇的讲话，只是配合上她秀美的脸和雌雄莫辨的短发，从开始到结束，贺洁周围都有人在窃窃私语讨论，这么一个俊俏的学妹究竟是哪来的人物。
　　陈烁站在她斜后方，从前这是一个能令她脸红心跳，默默开心一整天的站位，因为能静静感受他的气息和体温。却没想到他和旁边的男生小声嘀咕几句后，突然感慨一句：“这个学妹要是留长了头发肯定更漂亮吧？”语气里藏着不容错认的钦慕。
　　贺洁当场如坠冰窟，一颗狂热的心迅速冷却下来，悄悄回头看了他一眼，陈烁依旧在和旁人说笑，又听另一个男生说：“怎么，陈班长，你要老牛吃嫩草，追学妹啊？”
　　陈烁意气风发的脸一抬，竟答了一句：“有何不可？”
　　旁人只当玩笑，但有心人贺洁观察下来，他并不是说说而已。陈烁开始有意无意经过豆蔻班级，带着目的搜寻她的身影；更会在放学后，等在校门口，只为了制造一个巧遇的对视。
　　就像现在，她在不远处，同样看到了拿着篮球从豆蔻面前路过的陈烁。
　　篮球被主人不小心脱手，滚落到了两人脚下。
　　豆蔻正想俯身去捡起，林矜喻直接踢了一脚，球往陈烁的方向去了，还不忘念叨她：“多脏啊，你这还吃东西呢。”
　　豆蔻哦了一声，抬头刚好撞上陈烁炽热的视线，她立即反应过来，挽着林矜喻的胳膊，以未曾有过的甜腻声音说道：“金鱼，你今天格外帅！走，今天是不是要在外面吃晚饭？”
　　林矜喻虽然有些莫名，但也顺着她的意接话：“好啊，你想在外面吃就在外面吃。”
　　贺洁最后看一眼陈烁落寞额背影，转身离开了。
　　实验中学高二第二学期会安排一次研学活动，去的地方有好几个，豆蔻参加了北城的小组。等第二年林矜喻放假回来，得知豆蔻研学回来，已经立下了志愿，决定要考北城大学，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海城的好大学这么多，你干嘛非要离得这么远呢？”他无非就是想着大家伙儿团团圆圆呆一块儿。
　　林矜泽却只问豆蔻：“你想好了？”
　　豆蔻郑重其事，神情严肃，“大哥，我想好了。”
　　自她的心理治疗结束后，心理医生给林矜泽的建议就是适当放手，所以对于豆蔻的这个决定，他也不过是思考了几息功夫，就安排后续：“也好，等金鱼毕业，就让他去北城的分公司吧，你们在同一个城市也可以相互照顾。”
　　林矜喻立即眉开眼笑：“这还差不多。豆豆，这下你就要听我的了。 ”
　　豆蔻心里还记着他带回家的女朋友把那两条金鱼喂食撑死的仇，闻言不服气哼哼：“谁有道理才听谁的。”
　　林矜喻看她瞄了几眼角落里的空鱼缸，本有心为自己争辩两句，也因为理亏闭上了嘴。其实他心里何曾不难过，那可是他收到的最得意的礼物。但鱼死都死了，女朋友又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再追究什么。
　　转头，他就找到了当年在花鸟市场卖观赏鱼的老板，大爷还认得他，热情招呼进店里看看，只是当他表明来意，却被老板婉拒了。
　　大爷看他不理解，才解释道：“这金鱼的红白花色位置很重要，有的赶的好，就很漂亮。特别是这红白里的十二红碟尾，它身上只有十二处为红色，分布在嘴，两个眼睛，两只胸鳍，两只腹鳍，两只臀鳍，两个尾鳍，和一个顶鳍，其余地方全为白色。纯正的十二红鱼场几年才能发现一条，很稀少。”看他沮丧，又慢悠悠补充：“之前那小姑娘来了好多回，正巧赶上的，你这冷不丁让我去找，还真找不着。”
　　林矜喻空手而归，不敢和豆蔻诉说。晚上等大哥大嫂回家吃过饭，磨磨唧唧去到书房，忍不住才和林矜泽说了实情。
　　“我是真没想到那两条金鱼这么难找，当时豆豆没回来之前，还以为能悄悄买了放回去，哪知道她研学活动这么快结束。现在倒好，不仅知道了，鱼也买不回来……”
　　林矜泽本就对他在国外结交的这个女朋友颇有微词，只不过碍于民主开明做派，不好干涉他的交友状况，现在在处理公事的间隙，还要听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无奈之余，只想早点说明重点，打发他，“豆豆被阿公阿婆教导得很好，只要是她放在心上的人，她给予的爱永远是百分百的。”他最后状似无意提醒，“在你看不到，或者永远看不到的地方，其实她已经拼尽全力在努力了。”
　　只可惜那时的林矜喻并不明白真挚品格的珍贵，接了一通电话就赶着出门了，花花世界的灯红酒绿再度让他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