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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二十~二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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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第二天魏西烛没出现,天却意外晴了。说是昨夜没关好窗户受了点风寒,阿十和傅红雪对视一眼,没说话。
魏秋池说等山下的水退了便可以下山,习武之人倒不用等再架桥修路什么的。
花园里到处都是这些天因为大雨来不及收拾的残枝败叶,把小径给遮挡得几乎看不见。魏秋池张罗着叫人重新布置园子,把那些被风雨摧残得奄奄一息的海棠茉莉都拔掉,从山下运新的花苗重新种上。
池塘的水退了几分,倒真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了。
魏秋池一边在旁看着,一边不由得叹气。
阿十问:“魏庄主可是碰上了什么烦心事。”
魏秋池犹豫了一下,叹气道:“烛儿这回怕是不好了。”
傅红雪问:“不是可以下山请大夫了么,怎么会不好?”
魏秋池巡视着他的园子,道:“我建这座夜雨山庄,就是为了烛儿。她从娘胎带出一种怪病,我苦心孤诣数十年也未尝知道解法,周围人人尊敬我称我一声药仙,谁知道我连自己女儿的病也治不好呢。”
原来他就是药仙。可看上去,倒不像下毒之人。他在这寂寞的庄子里陪伴自己病弱的女儿,又怎么会跑到外边去为非作歹?
他怔怔看着枝头一朵开败的蔷薇,道:“老夫也已经有心理准备了,烛儿她……断不能活过二十岁。所以后来的日子,我能宠多少是多少,不敢让她尝半点委屈。”
他又仔细嘱咐人在魏西烛闺阁窗下多载了几株海棠,好来年开些大朵的芬芳的花,衬出红颜。黯然道:“烛儿自小娇蛮,有什么得罪二位的二位千万不要生气,要怨,就怨老夫吧。”
傅红雪道:“怎么会。”他的神情也很是黯然甚至有些沉重。
阿十在旁边悄悄握住了他的手,低声说:“别内疚,不是你的错。”
“嗯。”
离开夜雨山庄的时候是个大晴天,有风,天空蓝得透出一种青色。
阿十和傅红雪正站在山庄的门外和魏秋池道别,庄里的丫鬟惊叫道:“小姐!”他们回头,正看见魏西烛朝这边跑过来,神色很是糟糕。
病已经把她的身体和容貌拖垮了,她不再神采奕奕,脸庞散发出光,而是憔悴的,暗淡的,像一张染了墨的宣纸,像一支枯荷。她只披了件雪白的外衣,转头对魏秋池苦笑:“爹,他们要走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我这不是怕你伤心吗?烛儿,快听爹的话,回屋去,这里风大,小心着凉。”魏秋池急道。
傅红雪道:“那我们这就告辞了。”他转身欲走。
魏秋池在他身后怔怔看着,突然叫道:“傅红雪!”
他就有点走不动了。
魏西烛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却没有哭。一个生命燃烧到尽头的人,就不会流出眼泪。“我知道你喜欢明月心,所以你不会娶我。”她的声音很柔很缓,很笃定。“我只想要你的一样东西,你的人和心我都留不下来,好歹,黄泉路上还有个念想。我尚知道,你曾经伴过我。”她凄凄地笑起来。她是个美人,就算是容颜尽毁,也带着毁灭的美感。
魏秋池很是惊讶,直道:“烛儿你这是做什么!”他叹了口气,摇着头泫然欲泣:“你这是何苦呢……”
连她自己的父亲都要放弃了,一个人连生命都把握不住,是否有享受幸福的权利?
傅红雪很为难,他身无长物无以相赠。阿十可能有,可是这个时候怎么好问他要。他心里有魏西烛,可是这种有和爱情无关。他喜欢她的笑颜,也喜欢她像一只兔子的样子,这种喜欢是一种仰望的姿态,它很高,高到翠浓的那个地方。
这样的喜欢,他怎么能娶她。
怕是真的孤星入命。
魏西烛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道:“把你的刀留下来吧。”
(二十一)
魏秋池道:“烛儿,休得这么任性!”
魏西烛没有看他,继续说:“我知道你大仇已报,你不会再杀人了。”
傅红雪叹了口气,说:“是的,我不会再杀人了。”那把刀是杨常风的刀,他用它杀过很多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它尚在饮血。傅红雪也用它杀过很多的人,他们有些有必须死的罪,有些并没有。
杨常风以灭绝十字刀闻名江湖,而这把刀,并非独一无二的神兵,只要有刀谱,任何一把刀都可以是灭绝十字刀。叶开就尚有一把。
一把复仇的刀。
可是这是他的刀。
魏秋池细思片刻,摇着头道:“老夫教女无方,让二位看笑话了。”他苦笑着踱了几步,突然一把抱拳:“烛儿再怎么胡来,也都是我这个做爹的错。可是今天总是豁出这张老脸,也请傅大侠答应小女这个心愿了。”他知道自己女儿时日无多,无可奈何。
“不行。”阿十说。他的脸色比在场所有人的都要难看,傅红雪甚至没见过他这么生气过。
傅红雪扭头看他。
阿十冷冷地道:“傅红雪,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他甚至没顾及魏家父女二人的脸色,就径直走开了。
傅红雪跟他走了数十米,问:“你想说什么?”
阿十没有转身,垂着头只问:“你是不是要答应她?”
傅红雪没说话。
“你有什么资格?那是你爹留给你的刀,你凭什么说送人就送人?”
傅红雪道:“你搞清楚,我没有说送!”
“那你什么意思?”阿十回身道:“不过是个长得像翠浓的女孩子,你就被迷得七荤八素的了,傅红雪,你脑子清楚一点吧!”
傅红雪显然被激怒了,他走过去道:“翠浓的事还用不着你操心。那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的,我自己的事我清楚得很。”他像是真的在伤心。
他向来都是一个人的,偏偏这时候阿十莫名其妙的出现,又莫名其妙消失,这样你让他怎么受得住。他又开始觉得世界上没有人懂了。
阿十说:“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什么人吧。”他甚至有一点点想要冷笑了,杨常风当年怎样鲜血淋漓地抓住他的手,人总以为超脱于尘世的事物是万能的,强大的,他们总是把过多的信仰交付出去,然后自欺欺人地撒手让神明替自己解决一切。
你们知道神明也会有烦恼吗?
偏偏就是这爱和恨,谁也逃不开,谁也看不开。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是什么人,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阿十说:“傅红雪,我也想解释,可是我没办法解释,你明白吗?可是你不能把灭绝十字刀送出去,绝、对。”
傅红雪不明白。他只觉得对于争吵突然有种脱力感,就像是什么也无所谓的感觉。
傅红雪道:“总之你别再对魏西烛抱有敌意了,我不会娶她的。”魏西烛已经真的像一盏快要熄灭的红烛了,他希望她死前能开心一点。阿十是怎样的心思,那时他以为他知道。他顿了顿,说:“蜀中茶馆那天早晨,我尚清醒。”
傅红雪说罢转身往回走,又道:“刀我也不会送给她的,你大可以不必为我爹操心,我没有那么糊涂。”他没等阿十说话,明明话语间占上风的是自己,却显得跟落荒而逃似的。
阿十回去的时候傅红雪似乎已经和魏西烛说好了,魏秋池说刚刚山下有人传来消息,昨夜有山石滚落堵住了山里的道路,现在正在赶着牛马来拉呢,说不妨多住一日。
魏西烛的眼睛很是暗淡,光已经渐渐从那里熄灭了。
两个人相处都觉得尴尬,巴不得中间多个魏西烛。
傅红雪想着自己当时真是鬼使神差,后悔得要死,怎么就告诉他了呢?这以后教他怎么面对他,实在是太丢脸了。
阿十觉得只要不送刀其他的好解决得很,他生来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解决傅红雪了,多住一日就多住一日吧,他的心情渐渐又好起来。
那个园子他们共同撑过一把伞。
(二十二)
到了傍晚,天空突然油然作云,沛然下雨,看上去像是一只巨大的黑鸟从高空飞过,落下洋洋洒洒的羽毛。那羽毛散尽人的瞳孔里,晕出墨一样的黑。
水汽郁郁。
夜里响起了雷声,雨噗噗打在窗口,像是要把这层纱给撞破一样,灯笼在檐角被吹折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很喧闹的一场雨,很安静的一场雨。繁花落尽。
黑暗中一声惊叫划破夜色,像是平静的水面突然耸立起寸寸冰山。“啊!!!!!!!!”
魏西烛。
雨势太大,早早的天就黑下来,倒辨不清此时到底几更天,可是很快就用人声涌过来,想必大家都还未上床就寝,应该不到子时。
傅红雪拉门出去的时候,看见阿十正站在回廊前,看雨。灯笼已经熄灭了,只有一层浅浅的水光笼在他脸上。
傅红雪问道:“发生了什么?”
阿十没说话。
傅红雪想问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但他突然不敢问了,只转身就向声音传来的园子走去。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你不能去。”阿十说。
“为什么?”
阿十苦笑了一声,说道:“你不能有事。”
傅红雪说:“我不会有事。”
“你会。”阿十在手腕上一点一点的加力,拉着他退到雨水溅不到的台阶上。
“魏西烛是不是死了?”傅红雪突然问。
阿十沉默了一下,答道:“是。”
傅红雪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手,退回雨中。“我得去。”雨水打在他脸上,表情模糊不清像一层水墨。他走之前顿了顿,问:“是你杀的吗?”
阿十道:“不是。”
傅红雪点点头,道:“我信你。”他一步一步,向园子的荷塘走去。
有人撑着打起灯笼摇摇欲坠,照得水面一片影影绰绰的波光。魏西烛躺在水面上,长长的黑发像一张羽翼包裹住她,她的裙摆华丽而浓艳,大朵大朵的蔷薇花,嘴唇红得惊心,倒是像特意梳妆参加晚宴的贵妇人。她的四肢被藤蔓密密缠住,是水池里的植物。手中死死抓着撕碎了的绸缎手帕,模模糊糊看的出热烈的朱红色针脚,又带着少女隐隐的羞怯。
像蜘蛛网里垂死的蝴蝶。
不同的是,她已经死了。
魏秋池白着一张脸,面无表情。他突然扑过去,似要投入水中,幸而被家丁拦住了。
怎么会这样?
“谁?!谁杀了她?!谁害了我的女儿!”魏秋池老泪纵横。
这个庄子隐秘得过分,家丁都是没有武功的当地百姓,凶手在哪里?
几个人手忙脚乱脱了鞋袜下去捞魏西烛的尸体,却发现那些藤蔓死死缠住了她,只好用小刀把那些植物割断,才把魏西烛的尸体运上了岸。
她被抬着经过傅红雪的身旁,那只白玉一样的手突然一松,那团皱得不成样子的帕子滚到他的脚边,是朵牡丹花。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魏西烛素日随身的丫鬟已经泣不成声瑟瑟发抖,还是几个年纪较长的厨娘指挥着把她抬到绣楼里,不管怎么说,姑娘家,都不能这样见人的。
傅红雪站在岸边,没人顾及到他来了,每个人都在吵吵嚷嚷,在害怕,在伤心。他却沉默。
别人看不出来,他却看出来了,杀了魏西烛的人,有内功。
夜雨山庄已知有内功的人,就是他和阿十。阿十说他没有。不管有没有,麻烦都大极了。他发现他竟然还有空考虑这些事情,他甚至不太伤心,好像那个躺在水里的姑娘就是翠浓,是明月心,她只是来看看他,看完,就走。
她是谁?他突然感觉好像要窒息。有人在他身后撑起了伞。
傅红雪深吸了一口气,问:“翠浓掉下悬崖的时候,你在不在场?”
阿十答道:“我在。”
“魏西烛呢?”
阿十沉默了一下,答道:“我只看见她死了。”
傅红雪突然觉得有些黯然的伤心。翠浓死的时候,他在,却没有出现。他不懂他为什么有时候可以那样的,置身事外。
他回头看他,他手里提着一盏灯,飘渺的光倒影在他的眼睛里,燃起来,沉睡的碧水,莲花,冰。仿佛神明。
十丈红尘。
(二十三)
三天之后,魏西烛出殡。
天放晴了,一抹一抹的云像是少女随意勾起的鬓发。
墓地选得不是很好,在夜雨山庄后院的竹林里,湿气太重。不过魏秋池几日伤心过度神情恍惚,竟须发皆白,也就顾不得这许多。
雪白雪白的墓碑,在阳光下熠熠发着光。魏秋池叹道:“终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逃也逃不过。这件事我一个老头子也深究不来,也不在乎这庄子的生死了,要死,也不过下去陪我的烛儿。”
魏秋池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拱手道:“傅大侠,老夫有一个不情之请。”
傅红雪还礼,道:“庄主请讲。”
魏秋池未语泪先流,道:“烛儿生前……从来没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委屈,她想要什么,我总是尽力去满足她,如今她夙愿未了含恨而去,我这个做父亲的着实不安心……我知小小的夜雨山庄留不住傅大侠……只请傅大侠赠灭绝十字刀,了了烛儿最后一个愿望。”他说罢竟弯下膝盖欲拜下去。
傅红雪连忙拉住了他,急道:“庄主你这是何苦?”
阿十在旁边,抱着手没有动,只道:“傅红雪,你不能给他。”
傅红雪扭头看了他一眼,把魏秋池拉起来。“那是我的事。”他已经对不起她一次了,他不想对不起她第二次。
魏西烛的死那种难过的劲儿仿佛现在才从最深的淤泥中泛出来,他搞不懂为什么那些鲜活美丽的女孩子总是一个一个要去死?她们为什么要死?要为谁死?为什么?
当他站在雨夜中的池塘旁边,魏西烛那双眼睛似乎还在看着他,安抚的,挑衅的,看着他被世事伤个彻彻底底。江湖对他说了太多的不能,你不能杀,你不能走,你不能站在这里。你不能。
为情所困,才会为情所伤。
阿十道:“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傅红雪说:“可也不是你的事,你闹够了没有?她已经死了,你放过她吧。”他不明白为什么阿十要这样针对魏西烛,他可以理解是他吃味,可是如今她已经死了,死人是无法再和活人相争的,他这是何必?阿十越是这样反对,他那种对不起魏西烛的心情就越是强烈。
阿十道:“我放过她?我什么时候有做对不起她的事情?”
傅红雪道:“既然如此你何必百般阻拦?”
“你不懂,但是你不能送。”
“我不懂?那你几时懂过我的心情?你何必还要给她难受,她已经死了。”傅红雪抿着唇,道:“我在乎你,但绝不代表纵容你。”
阿十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他想说这是杨常风的刀,这是他的刀你不能送。你送了,我怎么办?我答应了杨常风,我答应了他。可是说了傅红雪也不会听吧。他已经不是那个生活在杨常风的光辉,连同阴影之下的小孩子了。他不再需要杨常风这个名字所带来的命运,也不再需要他的刀。他已经走到了他的父亲都无法到达的境界。
杨常风泉下有知,定然会感到欣慰。
他不想让他做“我和魏西烛两个人落水你救哪一个”这样愚蠢的选择题。
这个题目远比他说想象的复杂得多。他也不能说“你若送刀我们就一刀两断”的话,他不能把他们的关系推向悬崖,让一个在这种方面拎不清的傅红雪来选择。
还没有到最糟的时候,他绝不会让傅红雪去选择。
魏秋池继续道:“我知道傅大侠来蜀中是为了孔雀山庄的南宫庄主寻药,老夫不才,毕生心血只研制出了一味灵药,本想私底下藏着,如今烛儿已去,我这个糟老头子也没什么好活的了,老夫愿意将灵药双手奉上。”
(二十四)
傅红雪还有什么理由不送?他已经无路可退了。阿十想着的是快刀斩乱麻,是代替傅红雪去选择,可是他毕竟无法左右别人。这次容不得谁去选。
魏秋池一心只要灭绝十字刀,傅红雪此行,是为了能解南宫博身中之毒的那一味灵药,如此看来,倒是个美满的交易。
阿十他要什么?
傅红雪道:“魏庄主这个要求恕在下难以从命,不过在下的确需要您的那一味灵药,可否让在下先携药回孔雀山庄救治身中奇毒的南宫庄主,然后我傅红雪再回到夜雨山庄,任您处置。”
魏秋池道:“罢了罢了,用小小的夜雨山庄锁住傅大侠,烛儿泉下有知也会责怪老夫。你走了,就别再回来。可是这灭绝十字刀对傅大侠有特殊意义,让傅大侠不舍得相赠换取南宫庄主的解药?”
傅红雪没话说了,他不能空着手回去见叶开和南宫翎。
阿十也知道没得选了。他不能拒绝,也许傅红雪会听他的,但傅红雪绝不会置南宫博的生死不顾,因为他是傅红雪。傅红雪的身上,不管哪一次责任都太多,可是你无从指摘。遵从内心的善良的人,要背负的罪恶感比常人更重。
他脑子里千头万绪,突然觉得身后一凉。像一尾蛇,冰凉又鲜红的信子,吐着腥气,鳞片泛着寒冷的光。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中计了。
雾气渐渐弥漫开来,遮住了青色的天空和金色的阳光。灰色的,粘稠的,从脚踝攀附而上,傅红雪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眼前只有茫茫的白雾,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阿十心一惊,连忙伸手想要拉住傅红雪,却扑了个空,寒冷的雾气弄湿了他的手心。他愤怒地转身,望着魏秋池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魏秋池冷笑,道:“你不用紧张,这不过是个简单的障眼法。我不想我们之间的谈话有人打扰。”
阿十眯起眼睛,他的眼睛泛出一种金色,瞳仁浓黑,看上去像是远古的兽。高贵,凶猛,纯洁。“你是谁?”
魏秋池道:“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是个小小的灵体。”
阿十道:“你的目的。”他浑身上下被杀气笼罩,仿佛暗红的一道斜阳。
魏秋池道:“我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傅红雪把灭绝十字刀交出来,他自然可以平平安安走出夜雨山庄。他可以好好活,活很久很久。”
输了。
踏上夜雨山庄的那一刻,他们便输了。这个局绕来绕去,不过是为了一把灭绝十字刀,葬送魏西烛活生生一条命。
阿十可以冲上去瞬间把魏秋池杀死,可有时候,很多时候,杀人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他手里没有药,他不懂魏秋池给傅红雪下了什么药,他怎么救?
也罢。
这不是一个复仇的故事,也不是一个报恩的故事,它可能关于一些微妙的,温暖的情感,如果故事到此为止,它也许会在千百年以后成为一个小小的寓言。谁知道这故事的开始是关于一个诺言,谁知道它其实是爱呢?
人类永远无法捕捉神明的灵感和心情,物化和神性都是大大区别于软弱、复杂又万种可能的人。他们也许没有想到,神明也同样不懂人类。
阿十心里默念,杨常风,你儿子顺顺利利长大,千辛万苦帮你把仇报了,虽然你好像也从来没有对他怜惜过半分,他还是终于成为了一个比你,比他们所有人更优秀的人。我从来没有求过你,那么这一次,至少这一次,你要让他平平安安的。
他点点头,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
魏秋池说:“老夫可以帮你个忙,帮他把记忆洗去,这样彼此也不会痛苦。”
阿十说:“呸,你休想。”
忘记了不就是什么都没有了,连最后争取的机会都失去了吗?
我就是让他记着我念着我,什么狗屁相忘于江湖,那是脑子有洞。老子还等着他来找呢。
(二十五)
仿佛一颗水珠砸碎在石板地面的瞬间,傅红雪感觉手心里一阵凉意。他甚至怀疑连这股凉意都不过是脑海中灵光一闪的幻觉。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阳光斜斜地晒在他的一侧,画出一块浓艳的明暗支离。附近树枝上一只鸟儿扑腾而起羽毛搅动空气的声音。真实的世界扑面而来。
他必须带着药回到孔雀山庄,否则就一生也不要回到那里去了。傅红雪从来无愧任何人,他也不想对任何人有愧。
可是此刻他很迟疑,很犹豫,甚至有些迷茫了。他不想给,非常不想。那是杨常风的刀——可是魏西烛死了。这两件事情在相隔几十年以后,遥遥地有了某种神秘莫测的牵连。那个“可是”便使得一切在这里都要转了一个弯。
傅红雪对于死亡,其实看得比任何人都重。他说过全天下的死人都是他杀的,那时他不屑于解释,他认为他们死有余辜,可是对于他亲近的人,那个死亡很重,非常重,重到他走了那么远的路,依然对翠浓难以忘怀。
他说:“魏庄主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西烛姑娘泉下有知也会不开心的。”他的眼角扫了一下竹林深处魏西烛小小的冢,土还是湿的,可是周围已经有凄凄碧草。
阿十拉住他,说:“罢了,傅红雪,你给她吧。”
我怕你出不去,你出去了,一切还有转机。
傅红雪抬眼看着他,这一眼很漫长,他皱着眉,想了想,直视魏秋池的眼,道:“那恭敬不如从命,还请魏庄主赐药。”
他慢慢解下灭绝十字刀,交给魏秋池,从他手中拿到一只小小的瓷瓶,那只瓷瓶形状像一只过于短小的玉笛。魏西烛道:“此药十年尚练得一粒。”
傅红雪摇了摇,里面像是有颗珠子滚来滚去的。
他又瞥了一眼曾经是他的灭绝十字刀,刀尖暗暗折着光,像一滴快要滴落的血。它从始至终,杀气都那么重的样子。
阿十站在一边冷冷的看着,他的眼神比刀尖还要锋利,还要寒冷。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把刀上,傅红雪甚至觉得,在交出去的那一刻,阿十的目光让他感到极度的不安。接近于悲伤的不安。
“多谢魏庄主。”
“还要感谢傅大侠赠刀于老夫,已圆小女生前最后一个心愿,老夫最大的一桩心事,就算是了结了。”他嘱咐了身边的家丁,说是要准备一下,拿去给小姐陪葬。
傅红雪道:“不是赠给魏庄主,而是赠给西烛姑娘。”
魏秋池目光闪烁晦暗了一下,笑道:“正是如此。”
傅红雪抱拳,道:“南宫庄主之毒不可拖延,在下就此告辞。”
他们一路沿着桃花形成的夹道向外走,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听见了潺潺的流水声,商河就在这附近了,他们满头满脸都是初晴的露水,一身湿气。好像是武陵的渔夫,突然发现桃花源那一刻豁然开朗的感觉。
阿十停了下来,抱拳对傅红雪道:“就此别过。”
傅红雪惊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阿十笑道:“只许你傅大侠有事做,管那么多,你好奇心也太重了。”
傅红雪还嘴道:“……我没有。”
阿十说:“太阳快下山了,天色一暗不知道还有没有渔家,你快走吧。再不走,莫非又想到什么夜霜夜雪的山庄去避雨?”
傅红雪问:“你要去的地方是个秘密?”
“不是个秘密。”只是不能告诉你。
“不能等我们先回孔雀山庄再去?”
“不能。”
傅红雪叹了一口气,眼睛却很亮,他最后问:“可还会相见?”
阿十笑道:“一定。”
不放弃,不失望,不憎恨。相信誓言。
暖黄的夕阳静静摊开成一张网,深深浅浅的落英像一堆又一堆的云。从哪里吹来一阵风,把人的衣袂和头发都吹了起来,吹得一番缱绻姿态。
他们静静站着,站成山峦和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