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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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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无声处
他们走过的荆棘地,血上开出的鲜花,手中的钉伤,眼底旋起的火焰,终有一天都会变得苍白。发黄的书页破碎了,画面上色彩的鲜艳消退,真相埋没在事实之下,岩石上的歌谣无人得知。终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会成风,都会成空,终有一天,他们的名字无人纪念。
然而爱与恨的确都汹涌过。
仅只是沧海不再。
——逢魔时——
这段历史永远无人知晓
夕阳血红色的光芒从大殿口倾洒进来,赤潮一波波在大地上翻涌。
“白圭宫闹鬼?怎么回事?”
白发红瞳的君主自正在披阅的奏章上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报告的官员。
感受到主上目光的压力,官员把头埋得更低了。
“上月中旬开始,园林那一带,几乎隔天就有人看到奇怪的人影在动,以为是什么心怀不轨的人,走过去一看,却又什么也没有。还有人报告说,曾看到很多人在广德殿那一带走动,但是仔细一看,却……都没有脚,也没有影子。”
骁宗笑了:“是这样。下面对这些怎么说?”
官员似乎非常惶惑不安:“……当然很害怕。现在士兵都不愿意值夜了。关于闹鬼的原因,大部分人都说是先王时代的鬼魂作祟……但也有人说……说……”
骁宗放下了奏章。
“说下去。”
官员把头碰到了地面。“也有人说,是因为主上前一阵子杀戮太重,所以……”
骁宗凝神细想了一下,突然笑了。
“我知道了。说我杀戮太重导致闹鬼的,都是些什么人?有不该知道冬狩内情的人在内吗?”
官员浑身一抖。
“没……没有。这样说的人,秋官府和春官府的人比较多。”
骁宗点了点。
“这些事情,台甫知道吗?”
官员急忙摇头。
“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
“这就好。”骁宗突然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你退下去吧。”
“那……”官员有些慌张,“处理的问题……”
“魍魉魑魅,不足为惧。”骁宗低下头继续处理奏章。“不用理它。”
“可是……”
“退下。”
“……是。”
官员走出大殿,深深地松了口气。
和泰王相处的每一分钟都真是提心吊胆。
他突然用力嗅了嗅。
空气中那是什么味道?海水?铁锈?还是别的什么的腥气?
自从冬狩以来,白圭宫的空气中,就弥漫这种不祥的气味。
是血吗……
回头望望独自一人端坐大殿上的泰王,浑身被晚霞映做赤色,仿佛雕像,说不出的威严高大,但身边空空荡荡,没有一人。
那男人在想什么,这戴国上下无人知道。
他打了一个寒战,快步离去了。
夕阳沉进云海。
——复响与前奏——
花影和李斋步出正寝的时候,正好看到正赖和阿选正在商谈着什么事情。太阳已经落山了,但光辉尚未完全消失,夕阳的光芒将云海上的云彩都映照成了瑰丽的紫色和金红色。
“右将军、辅相,真巧啊。”
阿选笑着点头:“大司寇和刘将军一起去见主上刚回来?”
“啊,不,我们没有见到主上。他好像回花殿办什么事情了。”
“是这样,本来还以为你们能从主上那里知道些详细的内幕……”正赖说。
“什么内幕?”李斋睁大双眼。
阿选和正赖对望一眼。“最近有闹鬼的传言。”正赖说,“而且似乎挺严重,已经到了不能不向主上报告的程度。”
“有这样的事!”李斋吃了一惊。回头看看花影,稳重的秋官长的脸色却突然变得有些苍白。
“嗯,”阿选点点头,“虽然很荒唐,但是却得要加以注意才行啊。真是幽冥之事还罢了,如果是心怀叵测的人在捣乱,那可必须重视。”
李斋有些脸红,“我竟一点也不知道。”
阿选笑了:“我也是才从正赖这里听来的。辅相收集各种消息的本事,我们可谁都比不上啊。”
“您过奖了……”正赖急忙说。
“当初您不就是因为收集和分析信息的能力被主上收为部下的吗?”
“您别说了。”正赖的老脸不知道是否是被晚霞映红的,总之让李斋大感惊奇,她还从来没有想到过正赖脸上还会出现这种表情。
“……可以问一下吗?辅相他分析的是什么?”
阿选微笑起来:“要不您自己去问骁宗吧。他对你不会有什么隐瞒的。”
这次脸红的换作是李斋。“主上哪里会对我……您就在这里告诉我吧,辅相他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谁说我没有意见……”正赖红着脸大声争辩,不过没人理他。
阿选憋不住笑:“建元二十八年,骁宗到鸿基述职,在路边喝茶的时候听到有个太学生正津津有味地跟旁人分析我和骁宗用兵练兵为人上的种种异同,最后这位太学生作出了一个了不得的结论:我们那么相似,本该相克,但实际关系却很亲密,因此我们必定是对恋人。”
“啊?!”
“骁宗为了这个,连先王的宴会都不去参加了,骑着计都一路冲到马州来,就为了把这个笑话讲给我听,托那位太学生的福,我们两个笑得连着三天都腰痛。”
李斋也忍不住笑起来。“真荒唐。”
“至于那位太学生,”阿选笑着看正赖一眼,“骁宗觉得他虽然过于天马行空了一点,但之前评论我们两个能力的时候作出的分析却非常深刻准确,后来就把他招到自己帐下了。”
“……”平日素有急智的正赖无话可说,别过脸去作出欣赏夕阳的样子,可是现在连最后的晚霞都已经没入夜色了。
李斋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和花影一起走回自己宅邸的时候,李斋还忍不住回味。“花影,真是没有想到辅相原来是这样被主上相中的啊。”
“是啊,”花影心不在焉地笑笑。
“还有阿选将军和主上的关系真好呢。没想到从那么早的时候起他们就是朋友了。”
“对啊……从前主上也经常和右将军结伴到蓝州的山中打猎……下次有机会你到蓝州带你去看看他们打猎的地方……”年长女官嘴里这样说着,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似乎很茫然地看着已经全黑下来的天际。
“好啊……花影?”
微笑在李斋脸上凝固了。她到现在才发现花影笑容的不自然。
“……花影,你怎么了?”
花影带着苦笑转过脸来。
“……关于闹鬼的事情,那个……其实我是听过这样的传闻。”
“怎么没有听你谈起过?”
女官的脸色更加苍白了。“是说到闹鬼的原因。”
“原因?”
“很多人都在说,有怀有怨念的鬼魂出没,都是因为前一阵子主上杀戮太重……”
花影住嘴了。李斋有一阵子也说不出话来。判决罪人的是花影,但李斋也担任过秘密处刑人的职务,她可以理解花影的心情。
“会不会真是这样呢……杀了太多的人……”
“花影,别想太多了。”
“可是想起来就很恐怖……主上也是……能下达那种命令的他和最终判处罪人死刑的我,不知道那个更可怕……鬼魂之类事情,是不是就是一个警告呢?上天的警告?”
“花影!”
“……不止是我,很多人恐怕也会这样想吧……我们做的太过分了。沾染那么多血腥,而且还是用那种暗中进行的方式……”
“……花影,就像阿选将军说的那样,这只是有人在捣乱也说不定啊……”
“……那样的话,难道不是比真的鬼更可怕吗?有人能看到人们现在的不安和恐惧,操纵黑暗……”
年长的女官哀求似地抬起头看着李斋。
“李斋,我心里很乱。能到我家里坐一坐吗?陪我说说话。“
“……”李斋无法拒绝。
人间哪里有鬼,鬼都到了人的心中了。
——鬼夜行——
月亮又圆又亮,大得几乎有些诡异。本该是柔和的月色,此刻却显得过于清澈过于透骨,倒更像是刀刃上的返光,冷冷地戳刺在宫殿和树木的阴影之间。整座白圭宫,就这样被月光裁分成黑白分明的两部分,像是风格怪异的剪纸画。四周都是寂静的。没有鸟鸣,没有虫叫,风都吹得小心谨慎,连片树叶都未曾惊动。
站岗的士兵倚着长矛,靠在走廊尽头的柱子上,一动不动,仿佛是在沉思,又仿佛被什么魔法,拖进了长睡不醒的梦魇。
一切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宫殿、树木、月光、阴影。
不……
在某个角落,阴影动了起来。
阴影中更深更暗的黑影。
身穿黑衣的男人,悄无声息走出藏身之处,慢慢走过回廊和园林中的小径。
他的脚步悄然无声,身影几乎和影子融为一体,似乎只要风一吹,便会散去。面罩上露出的那双眼睛,透明得几乎空洞,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的确是很像鬼魂。
前面就是岗哨,士兵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云彩飘过来,遮住月光,一眨眼间,他的身影不沾地般滑过空隙,在旁人看来,那一定是一道飘过的魅影。
面罩下的脸露出一丝冷笑,黑衣的男人回首看那士兵。那士兵不会动。他不会敢动,直到月亮再次露出,他才会屁滚尿流地丢了长矛,跑去向上司报告,说自己又见了鬼。
是这样吧。
自己本来就是鬼。
黑衣的男人突然睁大眼睛。
士兵动起来了,而且是以比自己想象的要快得多的速度。仿佛一道突然刮起的飓风,朝自己这边猛扑过来了。
黑衣的男人急忙向黑暗中退去。他的动作又急又静,仿佛一道影子。有谁能抓住影子呢?
对方却呼啸而至,动作比影子更快。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喉咙就突然被一只手卡住了,身子被大力抵到了身后的墙上。
“抓住了,”对方冷笑,“一个活鬼。”
绝对不是普通的士兵,他想。
“我问你,这几天,在广德殿和旧后宫附近闹鬼的,就是你这一伙人吧。”
“……”
他没有回答,用力挣扎着,想要掰开对方卡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可是对方的力量很大,那双手,几乎像铁钳一样。
“让你们这些家伙深更半夜就这样大模大样地在白圭宫里游荡,孳生出来的流言可比你们本身更讨厌哪。”
“……”他依旧沉默地挣扎着。
“想要扰乱人心的话,你们主子找错时间,也找错对象了。”对方冷笑着。
对方手上的力量逐渐加强。他睁大眼睛,扑打的手打掉了对方的头盔。
浮云散去,月亮露出了冷漠苍白的面孔。
他面对着一双颜色纯粹得几近血色的赤红眼瞳。月下的银白长发,散发出刀剑般锐利的金属光芒。
——匕首——
李斋走出花影的官府,突然很想到园林那边去走一走,透透气。笼罩在白圭宫上方那令人不安的血腥气息,以及鬼魂的传言,实在太让人窒息了。
往园林深处走了几步,李斋突然皱眉,抬头看着月亮。
好恐怖啊。
夜空晴朗得几乎虚假,月亮又大又圆,灰影中却带着赤红,像个苍白寡居的女人,微笑中带着血丝。满地的银辉不知道为什么丝毫让人感不到柔和,倒像是针般扎在肌肤上,几乎炙人疼痛。
这就是人们说的,百鬼夜行之月吧。
“……李斋,怎么你也在这里啊。”
李斋吓了一跳,回头看,站在月下的,却是骁宗。
面带微笑的泰王,不知道为什么穿了一身普通士兵的盔甲,孤身一人走在半夜的园林中。闪烁银色光芒的长发随夜风微微飞扬。
“……您……怎么会……”
李斋心里叫苦不迭。
上次在亭子里也是,这次也是,为什么总是会和骁宗莫名其妙地偶遇啊。
泰王像没发觉李斋的困窘一样,笑着低头打量了自己的装束。
“啊,处理奏章处理得有些累了,想出来走走,又不想惊动别人,所以换了这身衣服。李斋呢?也出来散心?”
“呃……这个……”
不想被自己君王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直视,李斋低下了头。
她突然睁大眼睛,同时因为能转移话题松了口气。
“——那是什么?”
就在骁宗脚旁,什么东西,躺在石板上,在月下闪烁银光。拾起来一看,竟是一把匕首。精巧的刀刃,在尖端部分是弯曲的,仿佛蛇身。
李斋大吃一惊。“——这东西!”
是冬器。极好的冬器。而且,这样的形状,一般都是用于暗杀的武器啊。
李斋朝四周望去。前面不远,就是云海波涛拍打的悬崖。周围都是茂密的树丛,谋杀者要藏身,实在是太容易了。
“李斋真是警觉性高啊。——”
骁宗突然笑起来,把匕首轻轻从李斋手中抽出。
“真抱歉,是我的东西,不小心掉在地上了。”
李斋睁大眼睛看着骁宗。刚刚她把匕首从地上拾起来的时候,骁宗可并没有表露出东西就是他的意思啊。
看到李斋怀疑的眼神,骁宗笑了。
“是真的。一直贴身带着的,大概是换装的时候没有带牢靠吧。”
“……”李斋依然不能全然相信。一个君王贴身带这种东西?
“形状是有些奇怪。但这可是范国的手艺呢,当年作为礼物送给先王,全国只有五把同一个样子的,后来先王各送了我和阿选一把。”
“右将军……?”
“不信的话,李斋看看匕首柄上的刻字吧。”骁宗笑着,又把匕首递给李斋,李斋把匕首翻转过来一看,果然看到上面刻着个小小的“综”字。
综是骁宗的名字,李斋一下子脸便红了。
“实在是抱歉,臣下……”
“没什么。李斋将军实在是出色的军人呢。”
“那……”
尽管匕首的确是骁宗的没错,李斋依旧觉得有些古怪。她看向骁宗身后的园林小道。直觉告诉她,那里一定有些什么东西不对劲。但是,当她想再走上几步看个究竟的时候,骁宗却轻轻地挡住了她。
“李斋,有些事情想跟你谈谈,到燕寝去一下可以吗?”
“可是……臣下……”
骁宗的姿态温和,但极其坚决,胳膊和胸膛几乎就拦在李斋脸前。
淡淡的男子气息传来,李斋觉得自己一定脸红到耳根了。
“……陛下!”
“拜托了。——”
这样坚定说着的骁宗,红瞳闪烁着莫名的光芒,让人无法拒绝。
李斋望了他的眼睛一眼,垂下了头。
“……是。”
李斋在前面走着,骁宗回头望了一样园林小路的尽头。
那里一无所有,黑暗中只有云海的涛声阵阵传来。
——云海I——
他依旧徒劳地挣扎着,呼吸变得如此困难,连那长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脸色,都带上了一丝血晕似的暗红。
从来都听说泰王是武人中的武人,没想到今天会用亲身体验来验证。本来以为自己的身手已经相当不错,如今落到泰王手中,却连还手和抵抗的余地都没有。
泰王拖着他,一路直到园林的尽头。悬崖下,就是云海。潮水安静地一波波打在岩壁上。
“从这里摔下去的话,一定连尸骨都找不到。”
白发红瞳的男人在他头顶冷冷地发话。
“不过,派遣你到这里来的那个人,一定很愿意见到你们就这样消失吧。是游魂的话,就该乖乖滚回黑暗中去。”
他突然停止了挣扎。左手悄悄伸到身下,去摸那把匕首。
不在那里。
他的心猛然悬得极高,但随即又悄无声息落入深渊。
一定是在被拖来的路上,掉落在哪儿了。
“我很清楚你的主谋是谁。但我没兴趣把你拖到光天化日之下曝光。你要清楚,你们这些人,不过是我和他之间博弈的棋子,你们如果死去,也只会死得悄无声息,毫无价值。我杀死你,或者他杀死你,都不过像是碾碎磨盘上的蚂蚁。”
他暗哑无声地笑了。这样的结局,他早就想到。
反正,他本来就是鬼。
他三岁失去父亲,五岁失去母亲,六岁失去户籍,至于何时失去名字,他不记得了。
他像一个影子一样在村庄和城市间潜行,人们从他身边经过,踩着他的脚,却装作没有听到他的叫喊,仿佛他只是空气。即使他哭叫也无人理会,即使他大笑也无人注目。他是被这世界忽略的存在。无人会请他停留,无人注视他的眼睛,无人呼唤他。
是谁发现他的呢?是谁叫住他的呢?
……当他注意到的时候,自己已经目瞪口呆站在那个男人面前。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所以也从不曾惧怕过什么,但在那个男人前,却忍不住颤栗着在他那虚海般深湛的眼睛前低下头来。
“……是你在叫我吗?”
“是啊,因为你很特别呢。”
有海般眼眸的男人这样笑着说。
“……我,特别吗?”
他突然觉得,自从生下来就未曾跳动过的心脏,此刻却在胸中号叫。
“对啊,很特别很特别,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你了呢。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忘了。”
“……是吗……”
男人那深海般的眼睛对上他的眼睛。生平第一次,他被人这样注视。他忍不住赞叹:多美的海洋。
“那么,我就叫你魅,可以吗?”
魅,他心中默念着,他有了一个名字。
而他的生命从此为这个男人所有。
“你选择吧。要不说出你们的全部图谋,要不就从这里摔下去,粉身碎骨。要么死,要么屈服。失败了,就只有这两个选择,所有人都无路可退。别以为你能再次回到他身边,那个人,我是太了解了。”
他猛然抬头,看向泰王。
红瞳的男人,在月下仿佛一头骄傲又凶猛的银色野兽。他看起来多么冷酷无情,和那个男人一样,为了自己的目标,丝毫不在乎自己身上是否会沾染血腥,或者尸臭。
可是刚才,在那句末的尾音中,竟是一声叹息吗。
戴国的君主站在月下的姿仪无人能及,但他身后空空落落。堂堂的帝王,孤身一个人面对着孤身一个人的刺客,说不出谁更形单影只。
他突然困惑起来。
两个人的目光都投向云海。
已经是深夜时分,凌云山下那城市的灯火,依旧闪闪烁烁地透上来。除了海潮声,听不到其他任何杂音,四周一片安详的静谧。此刻,在白圭宫,在鸿基城,有多少人做着平安一生的美梦,拥抱着家庭和爱人,安然入睡呢。
若不谈杀戮,不谈阴谋,只是坐在这里看那云海灯火,多么美。
——绝崖——
七年后。
和花影并肩站在蓝州山间的李斋心不在焉地抚摸着飞燕的毛皮。初春的冷风比冬日的严寒更能杀戮人心中的暖意,本应该是高兴的重逢,却因为这六年来梦魇般的生活变得凄苦不堪。抬眼望去,所见的蓝州风景,竟然是萧瑟得如此令人心碎。
有些神经质地,她身边的年长女官轻咬着指甲。
“到哪里都是一样。阿选不会放过我们的。”
“花影……”
转向李斋的女子脸上露出凄惨的表情。“不能相信是吧,过了七年依旧没有办法相信。都已经绝望到这种地步了。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是啊……”
因为村庄和田野燃烧而腾起的烟尘把天空全染成了灰色。大地则只剩下黑和白。山脉像僵死的肌体裸露着贫瘠的身躯。
面色苍白的女官看向远处的群山。
“看到那里了吗?”
“那山……”
花影露出迷茫的神情。
“那里就是从前主上和阿选来狩猎的地方。那时候看起来明明关系很好的样子。听说从前他们两个人还救过彼此的命。你相信么?”
花影苦笑着。
“最后变成这个样子。这个世界上,竟能存在到达这种程度的仇恨……”
“……那个,阿选曾派刺客刺杀过主上的传闻,是真的吗?”
花影点点头。露出凄苦的表情。
“应该是真的。”
“可是,为什么主上没有把刺客揪出来示众呢?如果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发阿选的真面目,应该就能……”李斋没有说下去。
花影苦笑了起来。
“你觉得真的是这样吗?直接把阿选扯出来比较好?”
“难道不是……”李斋突然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
“当时阿选的右军,可全部都在鸿基附近啊,相反,因为平乱什么的,主上掌握的军队在全国都很分散。”
“而且,假朝期间,就和主上一样,阿选也曾把自己的势力扩张到朝廷的各个部门。很多人都只愿意服从他的命令,完全不能想象他到底掌握了多少官员。主上大概也很清楚。所以,突然之间指控阿选的罪名,也许只会在一瞬间点燃导火线,引发让整个朝廷动摇的滔天巨浪。”
李斋恍然大悟,苦笑着点点头。
“的确是这样的。这两个人……”
一直都是在水面之下,天亮之前,你死我活地争斗着。骁宗本来的愿望,大概也就是希望像冬狩一样,不动声色地暗中解决掉阿选吧。先把他排挤出朝廷的中心,再架空他的实力,这样,当最终阿选被处理掉之后,水面上连一丝波纹都不会泛起。
“难怪从来不曾听到过刺客什么的事情。”
花影眨眨眼睛。
“我倒是听说……鸿基山下,曾有人发现过散落在山麓的人的尸骨。”
“那是……”
“主上从来没有跟我谈起刺客的事情……一定也是悄悄处理掉了吧……他自己亲手……”
李斋突然打了一个寒战。
“亲手……”她喃喃地说。
那男人曾环住她的手臂,是否也曾将人体推下鸿基山的高高悬崖?
“真可笑啊……”
花影睁圆了眼睛。李斋苦笑着转向她。
“原本……还想着,是不是因为骁宗念着与阿选的旧情,所以才把事情压下去……”
花影抱之以同样的苦笑。
“真有那样的情谊又怎样?走到那一步,他们两个人都已经无法回头了吧。就算骁宗成为了王,但阿选的影响力并不输给主上。一个朝廷里怎么能有两个主宰?这种事情,对于一个王一个国家而言是不能容忍的啊,如果主上没有中阿选的算计,他迟早一日也会把阿选的势力铲除。就算旧日是兄弟,为了权力也好,单纯私仇也好,骁宗和阿选,他们那么冷静地互相计算,又何尝曾留给对方半点余地?”
她再次看向远方的山脉。
“要么死,要么屈服。失败了,就只有这两个选择,所有人都,无路可退……”
李斋别开了脸。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有一个白发的男子,站在山坡上,闪烁银色光芒的长发随风飞扬。
再仔细一看,原来不过是山间零零落落开着的白色荆柏花在寒冷的春风中摇曳。
风只是无情地呼啸着。
——帝王——
骁宗看着自己推下去那男人的身体,仿佛轻得没有一丝重量,翻滚着落下,穿过云海,如同不经意间踢下的一颗小石子,消失了。
那男人做出了选择。宁愿死,也不要做真正的孤魂野鬼。
他心里,到了最后,还是期盼着谁来呼唤自己的名字吧。
骁宗微微苦笑。
未来的几个时辰,或者几个晚上,他也许还要从这里,推下更多的人去。
这是无人知道的沉默的屠场。
没有关系,他看着自己的手想。只要不粘到血就好,这凶杀泰麒便永远不会知道。
他十七岁参军,到了百年后的今天,手掌上的纹路每一根都记载着杀戮。有时在镜中照见自己的眼睛,也会暗暗心惊:从前明明只是珊瑚般的透明淡红,如今却变得如此炽人地深沉鲜艳。也许,真的是被百年的火和血浸染到这个地步了吧。
从少年时代那个闯进里中的土匪算起,迄今为止,他亲手杀死的人已经不下一千。他很清楚,并不是每一个他的刀下之鬼都是恶人。那些还来不及记住名字便在血肉中模糊的面孔,大多都诉说着无辜和惘然。很多时候,他挥舞刀剑,不过是要为了在面前开出一条血路,为了让自己走下去。
时代若要向前走,便一定会碾碎无数生命。哪一个王朝不是在累累尸骨上建立起盛世,仁兽的哀伤,纵然海般深广,也永远抵不过这人间的法则。
泰麒还太小,太温柔,这你死我活的规律,就算有朝一日他已经长大成人,也未必能够理解,能够接受。那么,就让他成为那施舍慈悲的一方吧,有那么温柔的麒麟在,自己就算变得万般冷酷,也没有关系。
既然已经站到这个位置,想不流血就光明正大,真是痴人说梦。
就让阴影归于阴影,光辉归于光辉。
麒麟归于天界,帝王归于修罗道。
——殇——
站在宫殿走廊中的男子,一动不动地抬头看着夜空,仿佛是在欣赏月色。
“将军……”
阴影中的男人,稍稍偏转了一个角度。月光勾勒出他起伏柔和得仿佛古代诗歌般的侧脸。
“什么事?”
“魅……没有按时回来。”
“是吗……”
那柔和侧脸上投下的微笑,一点也没有改变。
“事情似乎有些不太对头……需要属下把其他人招回来吗?”
男人摆摆手。
“不用。”
“可是……”
男子微笑:“放心好了,那个人不会把这个作为把柄,就算剑刺到他喉咙口,他也不会在朝堂上揪出刺客与我对质,他不会那样冒险。那个人,我是太了解了。”
“……那魅……”
“大概会被悄悄处理掉吧……他们本就是阴影,就让阴影归于阴影也不错啊。只可惜了我赠他那把匕首。那么锋利的匕首,以后很难找到了呢……”
男人依旧背转身去看月亮。
“你退下去吧。”
“是……”
脚步远去了。
月色很好,光亮锐利如刀如剑。他伸出手臂,仿佛是要拥抱那刀剑满怀。
然后他看见自己左手腕上的伤疤。多老的伤痕啊。就算是仙人□□承受也有个极限吧,当初造就这疤痕的伤口必定深及骨。这伤痕是怎么留下的?
都已经记不清楚了。
连同当时所有的痛楚、惊悚、愤怒、不安,连同这条伤痕萦绕着的记忆和情感,全都,不记得了。
男人看着那伤痕无意识地笑.
眼中的海洋在月色下凝固了,没有波涛起伏。
——天人五衰——
骁宗轻轻起身。
身边的女人微微动了一下,但没有醒。酒红的长发,缠绕着他的手臂,温暖的身体,好像在提醒骁宗自己刚刚究竟做了什么。
泰王苦笑了。他俯下身去看李斋的脸孔。这个女将军平时总是警醒而毅然的面孔,如今在温暖而暧昧的黑暗中,却显得如此柔和,几近甜美。
不晓得是从哪里听来的话,说是像男人的英武女子,只有在自己喜欢的男人面前才会变回女人。
可是骁宗很清楚,今晚的一切,起源并非情欲。所有事情都发展得莫名其妙。自己是如何为了防止李斋发现刺客的痕迹而半强迫地把她带到燕寝,又是如何与她进行了半天毫无实质的对话,最后又是如何头脑发热地要求李斋留寝。血从他的胸口涌到他的嘴唇,他不知道自己做这全无用意的一切,到底意义何在。
而李斋……
骁宗苦笑着。他了解李斋,她足够坚强,既不会因为荒谬的命令低头,也不会因为男人的欲望变得软弱。那么多么奇怪,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愿意留下来?
骁宗下床,从衣服中拿起那把蛇型的匕首,走到寝室桌前。他拉开桌上的一个抽屉,已经黯淡的月光下,抽屉中有把一模一样的匕首在闪烁微光,剑柄上,隐约可以看出刻了个“高”字。骁宗把手中刻着“综”字的匕首扔了进去,刀刃与刀刃相撞,只是轻微地叮当一响。
一把匕首叠加在另一把上,它们是同样的凶器。
骁宗看了那两把匕首一眼,一声叹息也没有,把抽屉关上了。
那个人是真的忘记了呢,还是为了给自己信号……?
曾沾染过不知道谁的鲜血的匕首回归到黑暗中,折断历史的手没有怜惜。往事逝去了,大气中此起彼伏的,又是谁的低声哭泣?
一抬头,骁宗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月光已经稀而淡薄。
他一呆,之后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李斋愿意留下来。
——原来,不过是因为在同情他。
镜子里那个男人,银发光芒仿佛刀剑般锐利,嘴角写着无与伦比的高傲,轮廓只可能由野兽和火焰拥有。可是他的眼睛,被百年的血和火浸透的眼睛,
此刻竟是如此寂寞。
——魍魉们——
官员小心翼翼地走过回廊。
刚刚从阿选那里回来,那个男人真是一副阴谋家的模样,做什么事情,竟然都挑半夜这种时候。
官员轻轻叹了口气。在阿选面前,他和在骁宗面前一样感到呼吸困难。他按照阿选的吩咐向骁宗汇报了闹鬼的事情。如今骁宗显然已经开始采取行动了,但是阿选到底在图谋什么,真是一点都想不出来。
那个有海般眼睛的男人,和骁宗是一样的难测。
早知道,谁去替他做这种两面不讨好的营生。自从他选择了在骁宗和阿选之间游走,他脖子上的脑袋,仿佛就不属于他自己了。整日提心吊胆,心里还是虚的。
官员知道,这座宫殿里,有很多人是因为仰慕和崇敬泰王,才死心塌地为他工作。同样,也有很多人,仰慕和崇敬着阿选,用同样的狂热和忠诚侍奉着右将军。但是更多人,就像他本人一样,眼前只有过于灿烂的光芒或者过于深黝的黑暗,仅仅是站在两座火山中间,偶尔脑袋偏向一方,却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
整个戴国的朝廷,都在一团迷茫的疑云中。大多数人作出选择,并非出自自己的意愿,只是因为不得不动作。
而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在作出选择的时候,是依照估计到的结局来决定的呢。
他为阿选工作,最初不过是因为报酬十分可观。等到回过神来,身后的路早已经崩塌,想重新回去已经不可能。
大多数人的方向,和信仰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因为不得不在不准掉头的单行道上一直走下去而已。
官员突然停止了匆匆的脚步,睁大了眼睛。
前面,走廊尽头的墙壁上,那闪着珍珠般黯淡诡异幽白色光芒的朦胧形体,究竟是什么?
——半个梦一——
夜空晴朗得几乎虚假,月亮又大又圆,灰影中却带着赤红,像个苍白寡居的女人,微笑中带着血丝。满地的银辉不知道为什么丝毫让人感不到柔和,倒像是针般扎在肌肤上,几乎炙人疼痛。
弥漫在地上的,是死亡。
朔光一闪,他下意识地举起左手去格挡。听到惊叫,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但随即撕裂的痛楚就从手臂上传遍全身。剧痛刺进心肺,麻木一路咬噬上来,他的左半边肩膀和半身瞬间失去知觉。右手仿佛是产生了感应般,竟也在剧痛中狂乱颤抖,连剑都快握不住了。
模糊的视线扫过去,眼前密密麻麻的,只有敌人。
比生命即将终结的恐惧和不甘更刺激着他的是深深的挫败感。看来我真是个只能说大话的人呢。骁宗你会笑我吧。什么在你回来之前我一定会活着。
我是……孤独的。
始终是……
又一个人朝他扑过来。他一剑刺出,武器却从他手中脱出。他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一切都完了。
骁宗现在在干什么呢。他翻身看着扑过来的死亡。是还在赶去求援的路上吗,或者是已经死了,像他这样狼狈地死去,尸体翻滚在烂泥之中,血的滑腻成为滋养土地的脓液,眼睛将被乌鸦叼食,都是一堆白骨,百年后无人怀念。
……不。
他很惊奇一瞬间他竟能思考那么多事情。并不是时间放慢了,只是他的心底突然变得无比清明,玲珑剔透仿佛水晶。
骁宗一定不会死的。
他不会死在这种地方。
所以,我也一定要活下去。
这念头像火焰般猛然在他身体中燃烧起来。敌人半带着恐惧半带着疯狂的面孔已经近在眼前,他看清楚这还是个连胡子都没有长出来的半大孩子的脸。
刀已经劈到身前,那少年突然很吃惊地看到前一秒钟脚下这个还被死神的阴影笼罩面孔的男人奇怪地微笑了一下,那微笑几乎能被称为是温柔的。
一切仿佛都在瞬间发生。
倒在地上的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拔出一把蛇型的匕首,猛一个翻身,滚到了旁边的地上,一刀插进少年的小腿。少年尖叫一声,刀劈进了土地,溅起一箭腥泥;然而少年不会再有机会砍第二次了。带着还没来得及转成惊恐的表情,尚带着稚气的面孔裂开了。身后的巨大力量把少年从头到腰劈成了两半,喷溅而出的血泉洒得他一头一身,让他本已经冰冷的半身体猛然炽热起来。
骁宗。
红瞳在黑夜中闪闪发光。眼前的男人银发都已经被血染成红紫色。他喘着气,他是食人鬼,他是贪恋血肉的野兽,他是刀刃,他是战神。在他身后,州师的旗帜飘扬。
“阿选,我回来了。”
他呆了刹那。
仿佛有双手从体内挤压他,他只是听从本能般张开口,从口中涌出的是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肆狂大笑。他跳起来,和骁宗紧紧抱在一起,两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在堆满尸体的战场上疯一般地大笑,直到浑身颤抖,直到他们两人,再也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阿选从梦中醒来。
他的眼睛还停留在多年前那个杀戮之夜,月亮都是红的,除了生和死,没有什么能挡在他和那个红瞳男人中间。
但他的容貌却属于现在,阴影漫过他的面颊,嘴唇边的微笑总是变幻,无人能琢磨他的轮廓。
那些都已经是旧梦了。
如今谁还拥抱那旧梦入睡,多么愚蠢。
早就该被扔掉的记忆,对他们两个人都毫无意义。
曾和乍骁宗浑身鲜血紧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的丈阿选,以及曾为了丈阿选冲出重围伤痕累累去求援的乍骁宗,早已经被现在的泰王和现在的右将军处心积虑合力谋杀。
今天碾碎昨天,只有白痴才会为了旧梦痛彻心肺扑倒在地。只有白痴才会因为昨日的那个眼神这个微笑,在今天觉得寂寞。
我的方向,和信仰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因为不得不在不准掉头的单行道上一直走下去而已。
外面传来了男人的恐怖叫喊。他站起身来,朝屋外走去。
——砂之堡I一——
手被妖魔撕裂的那一刻,很意外地,李斋没有感到疼痛,只是仿佛情欲般的炽热。
血流下来,黑夜中是凶猛妖艳的红,好像那个人的眼睛。
直到很久之后,李斋也不明白,那个晚上,会答应留在骁宗的身边,会接受他的拥抱。
那种事情不会有第二次。他和她都疯了,傻子一样。小孩子在海边玩垒砂堡的游戏,海浪冲过来,砂堡消失无痕。他们就是垒砂堡的小孩子,茫然地站起来看着彼此,海岸线在他们中间越来越长,而他的身影终于在海潮声中消失无踪。
飞燕很忠实,带着受伤的她冲出重围。她趴在飞燕背上奄奄一息,眼前看到的一切却突然分外清晰。
夜空晴朗得几乎虚假,月亮又大又圆,灰影中却带着赤红,像个苍白寡居的女人,微笑中带着血丝。满地的银辉不知道为什么丝毫让人感不到柔和,倒像是针般扎在肌肤上,几乎炙人疼痛。
这就是百鬼夜行之月吧。
月光照进她眼睛,刺进她心中,花影曾说过的话,和骁宗那一晚的眼神,散落在鸿基山下的尸骨,突然叠加起来。李斋的心一片空明,一瞬之间,所有的事情都串到了一起,她全明白了。
那天晚上骁宗之所以要把她带到燕寝去,是因为不想让她走到他身后,他阴影中的某处,一定躺着刺客的尸首。
波涛在寂静中汹涌。
那战场是骁宗和阿选两个人的,他不允许别人插足。
那天晚上他的微笑,原来都是陷阱,都是诱饵,都是欺骗。
潮水涨起来,落下去。
李斋把脸埋在飞燕的羽毛中。
——百鬼夜行——
在走廊尽头的墙壁上,那闪着珍珠般黯淡诡异幽白色光芒的朦胧形体,走近一看,竟然是一张半透明的惨白老年男子面孔,绵绵地飘在半空。惨白的面孔上露出凄凉和怨恨的表情,张大的嘴巴没有发出声音,官员却明白地听到他在说,泰王在哪里,让我死在无人知晓之地的人,在哪里。
官员发出恐怖的号叫。
鬼魂的头颅偏转了一个角度,发出无声的哀鸣。
泰王在哪里,他呼喊着,这连死都带不走的怨恨,泰王,在哪里。
“我不知道!”官员尖叫着,飞奔逃跑,然后,慌不择路的他在拐角处撞上了一个人。抬头一看,正对上一双海一样的眼睛。
“阿……阿选将军……!!”
“怎么了?”
那个人带着他亘古不变的微笑,把他扶起来,语气柔和地问道。
他慌张地朝身后看去。
“是……鬼,鬼……!”
“鬼?”
“真……真正的鬼!”
制造鬼魅幻影的人,最害怕见到的,是真的鬼。
阿选抛开恐惧中的官员,向走廊深处走去。
幽灵空洞的双眼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那个男人。
只为一系怨念停留在人间的游魂,不晓得有没有剩下其他感觉。否则,它也一定会惊叹,对面的男人,怎会有一双非人间的、闪烁磷光的虚海般的眼睛。
阴间的鬼,面对着人间的鬼。
“啊,”阿选微笑着开口了。“是秋官府的士师济沌啊。没想到十天前才见到您被处决,今天就又相逢了啊。”
阴间的鬼,退后了。
“真是巧遇呢。怎么,您难道不满意离宫花坛里的最终待遇,闷不住,想要出来散散心么?”
……
鬼魂无声地张大嘴。脖颈下面,那腐烂的缺口,闪着苍白的黯淡血色。
“怨恨么?耻辱么?痛苦么?愤怒么?”
……
“……恨那个人么?所谓的泰王?那个叫做乍骁宗的男人?”
……啊啊,泰王。
是泰王本人签发的秘密处决令,是泰王冷漠地看着他在求饶的哀叫中被拖出殿堂,是泰王亲自授意士兵在砍掉他的头颅之后,把他的尸首埋在荒芜的园林深处,连个墓碑都没有。
啊啊,这死亡也带不走的怨恨。
鬼魂在白圭宫中号叫。成百上千。从墙角,从柱边,从被滴水渗出诡异图案的天花板。幽白色的形体仿佛白雾般凝结着,游魂们集结了。
阿选微笑着,听着在身边越来越多的鬼魂们发出的无声凄厉尖叫。
恨他,恨他。
要把他拖下王座,让他的脑袋和我们一样在泥土下腐烂,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痛苦。
阿选依旧在微笑。
什么人看到这样百鬼夜行的场面,竟还能微笑得出来?
这个人一定没有心吧。
又或者,他知道有什么比死亡更加恐怖。
他的心中,有比黑暗本身更黑暗的东西。
——另外半个梦——
这是血肉铺就的最近的道路。
狂奔。向前一直向前。他发出怒喝,追兵都不寒而栗。
“拦我者死!!”
这不是威胁。每一个在他面前的人都身首分离。这个白发红瞳的男人真是疯了吧。疯一样地狂奔,疯一样地杀戮,匕首含在嘴里,血顺着盔甲流下。这一路上,他就是这样踏着尸首和自己的鲜血一路冲过来的?他还能到哪里去?他还要到哪里去?
一直向前,向前!
万箭齐发。他的骑兽躲不过,哀鸣着翻到在地,他被挤到岩石边上,剑都已经砍钝了。绝路。面孔灰暗模糊的敌人冲了上来,长矛和刀剑一起逼上。
男人放弃般闭上眼,但只喘息了一秒钟。
那个人还在等着我。
我不能死,我不会死!
再睁开眼时又是一团烈火。长矛戳进手臂,他像野兽一样大叫一声把对方拉倒在地,拔出匕首,刺进对方的心脏。伤口还在淌血,男人劈手揪下骑在骑兽上的士兵,翻身跃上,猛一打鞭,依旧向前。
冲过尸骨垒成的墙壁,越过刀剑组成的高山,那些面孔灰暗模糊的敌人,化成铁锈般的暗影。血浪滔天而来,他毫不犹豫冲了过去。眼前,海市蜃楼般突然出现的,就是州府的高山。
“……什么?阿选将军被匪徒困在邙山,只有您一个人奔回来求援?!……”
“这可能么?一个人?!”
人群围了上来。灰暗模糊的面孔,没有意义的面孔。
州府高高的台阶就在前面,坚持下去,他对自己说,坚持下去。
那个人还在等他。
这一路的冲杀,他走上州府的台阶的时候脚都不曾软。一手提着匕首,一手执着长剑。匕首尚闪着冷光,长剑却已折断。别人的血和他自己的血滴滴答答落下,他满身都成了红色,仿佛能与背后的夕阳天空融为一体。
“请出动州师。我要回去援驰阿选。他还在等我。”
躲在高高书案后的肥胖男人战栗了。
“就算现在回去恐怕阿选将军也……”
“他绝对不会,死在那种地方!”
红瞳的男人突然提高声音,一掌击在书案上,血从他手下慢慢渗开来。
“请您出动州师。”
血滴答滴答地落下,伤口还在扩大。
很意外的,他竟然没有觉得痛楚。
他也许早就死了,早就不是活人,只是一个为了一系执念留在人间的恶鬼吧。
“我答应过阿选,一定会带着援兵回去。”
面前这个肥胖男人灰暗模糊的面孔。围上来的惊奇人群灰暗模糊的面孔。潮水般涌上来的敌人灰暗模糊的面孔。
这些面孔都变成了铁锈般的阴影。全都没有意义,全都那么无聊。
成千上万张面孔中,只有一张脸,是清晰的,鲜亮的。
柔和得仿佛古代诗歌般的侧脸,海般的眼睛,堆满尸体的战场上,那个人转过来脸望着自己。
“骁宗,我答应你,在你回来之前,我会活下去。”
骁宗从记忆中醒来。
他的眼睛还停留在多年前那个夕阳,天空都是红的,除了生和死,没有什么能挡在他和那个有海般眼睛的男人中间。
但他的容貌却属于现在,月光漫过他的面颊,嘴角的线条冷酷如火焰,轮廓无情得仿佛时间的形体,无人能撼动一分一毫。
那些都已经是旧梦了。
如今谁还拥抱那旧梦入睡,多么无聊。
早就该被扔掉的记忆,对他们两个人都毫无意义。
现实碾碎旧梦,只有天真的傻瓜才会为了往日痛哭流涕。只有白痴才会因为昨日的那个眼神这个微笑,在今天觉得寂寞。
这个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刻骨铭心,哪里有什么永恒不变。
他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想要阻挡他的,无论是谁,都去死吧。
相信人之间的情感会永远不变的人,是从前那个曾为了丈阿选冲出重围伤痕累累去求援的那个乍骁宗,
不是他。
他回头看了一眼依旧在沉眠的李斋。女子的身影在黑暗中变得朦胧,轻轻的呼吸声传来,他突然想起她有多么沉静柔和的嗓音和深深的眼神。
心中涌起想吻吻她额角的欲望。
但他随即放弃了。
抬头看看天,再有一个时辰,拂晓就将来临。
他穿了衣服,出去了。
——MONSTER——
没有固定轮廓的面孔在超越人间的仇恨中扭曲。空洞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被它们围在中间的那个男人。
你能做到吧,鬼魂们问,你能达成我们的愿望吧。
你能把他拖下王座,你能让他的脑袋和我们一样在泥土下腐烂,你能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痛苦。
你能为我们做到吧?
阿选的眼睛眯细了。再次睁大的时候,虚海上闪烁的星光显露真面目。
名为混沌的巨大妖魔,从海底浮了上来。
“别弄错啊——”
他微笑着说。
“谁为了你们这些卑下的东西报仇雪恨。”
……?
男人的面孔,在鬼魂的包围下,突然像被地狱的火焰照亮,那么骄傲,那么冷酷,
那么美。
你们不过是下流贪婪的欲望没有得到补偿,你们不过是在嫉妒生命。这样的仇恨,这样的痛苦,这样的耻辱,算什么?
你们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才是刻骨铭心,什么才是痛彻心肺,什么才是践踏和摧毁。
你们不过是被剥夺了财富,权力,美色,这些无聊的东西,算什么?
你们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才是至高无上,什么才是无可替代。
你们贪污,收受贿赂,横征暴敛,制造冤狱,让不法之徒逍遥法外,让无辜的人顶罪受死。这些愚蠢轻薄的罪,算什么?
你们根本就不明白,什么叫做人间地狱,人心的黑暗有多么深重,什么又叫做无路可退。
你们不过是被砍去了头颅,被埋葬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你们竟然叫这种事情为痛苦。
你们可曾尝试过日日夜夜都业火焚身的滋味,每踏出一步脚下都是荆棘和刀剑,妖魔在耳边喧嚣,过去在身后张大巨口,后退一步便粉身碎骨,自己却必须为了那血肉模糊微笑,你们可知道是什么感觉。
你们觊觎的,都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们都不过是自不量力的蠢货。你们有什么权力伸手要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们有什么本钱自不量力。他将你们打入地狱,那已经算是高估了你们的品性。
属于自己的东西却永远得不到了,分明是同样的人,同样的影子,却被上天刻意抹杀。再怎么呼喊别人也听不到你的声音,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得到补偿,再怎么追赶,也追赶不上那个人。自己永远被拉下了,永远被否决了,身影慢慢拉长,心底某处开始腐朽,我们越离越远,除了仇恨,我们再看不清对方的眼睛。无法填补灵魂中的那个黑洞。这样的滋味,
你们又怎能明白?
阿选冷冷笑着。
“你们活该。”
鬼魂起了骚动。
无声的喧嚣在阴沉黑暗的回廊中波动。
有海般无比空虚混沌眼睛的男人哈哈大笑着,伸开了双手。
“滚开!滚回你们潮湿的墓穴去慢慢腐烂,让蛆咬穿你们下流肮脏的骨头。你们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下贱的虫豸,浅薄的灵魂,污烂的肉泥,生前和死后一样发臭。你们不配扰乱他的心神,不配向他倾泻仇恨,你们,不配与他为敌。”
——云海II——
男人的手一推,他就掉下去了,面朝着云海。
他心里没有遗憾。风拂过面孔,他觉得很平静。
那个有海般眼眸的男人,会很快忘掉他这个棋子吧。
这样挺好。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魅,也只是幽灵的名字。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他并不特别。那个呼唤他的男人,很早之前就开始在人群中找寻他这样没有存在感的、影子一样的人,为自己所用。他不过是他们中间的普通一员。
也是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片他所曾深深赞叹过的美丽海洋,下面汹涌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男人带着数十年未曾变过的温和笑容,让他们潜入白圭宫,做夜行的游鬼。
他知道,他们会逐渐变成人心中的鬼,然后人心中的鬼就会成为动摇王朝基座的裂缝。
他了解所有的这一切,但他依旧心如止水。
他仍不过是个游魂,他消失在人群中没有声息,他只是那男人手中的工具,他为之服务的是迟早有一天颠覆天下的暗影,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这世界忘记了他,只有那个男人曾请他停留,曾注视他的眼睛,曾呼唤过他。这个世界忽略了他的存在,只有那个男人认真注视过他。哪怕他是一个游魂,一个只能归于暗夜的幽灵,但他终究有了一个名字。
曾遗忘过自己忽略过自己的世界,变成怎样都无所谓。
那个有海般眼眸的男人带着微笑称他为魅的那一天,他就知道,自己愿意为了他,变成真正的鬼。
他身子向下掉落。
薄薄的海雾散去,眼前就是波浪。月光照在波涛上,柔和深邃,仿佛那个人的眼睛。
他忍不住赞叹出声:
阿选将军,多美的海洋。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那个总是微笑着看着别人的男人,在阴影中行走的男人,实际上是很寂寞的吧。
就好像只能生活在戴国寒冷北海的鱼,羡慕着南方海洋的阳光,却永远无法游到那里去。那么,是什么时候,爱变成了恨。因为无法到达,因为被一个人留在那里,因为再也无法追上去,所以很寂寞,寂寞到终于变成想把别人和自己都毁灭的哀伤。
他周围只有影子,无人能与他并驾齐驱。
不……
刚刚那个把他推下来的男人,何尝不是只能孤身一人站在月光之下。就算回头望,就算大声呼唤,也不会有人追上来,与他并肩站立。戴国的麒麟,实在还太小,太小啊。
他忍不住想:如果是泰王最后赢了,一人站在巅峰上的他,再到那里去找对手呢?
那红瞳男人将来又能对谁说,你已经无路可退了呢。
他们的眼神,
是同样的寂寞。
——指间沙I——
这些都是真的,真实得如同月亮每晚必定落下。
骁宗和阿选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骁宗二十五岁,刚刚做上州师的师帅。阿选二十三岁,已经当了两年旅帅。两人在街头一同喝酒,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再次相遇的时候,骁宗已经当了一年委州师右军将军,而阿选刚刚升上马州师左将军的位置。人人都说他们相像,直说到他们终于忍不住去找对方。
第三次相遇是在骁宗升任州师左军将军的庆贺宴上。骁宗邀请阿选去自己的家中,阿选笑着叫有双天青色大眼睛的女人嫂子。女人睁大眼睛看他半天,最后露出一个冷笑。
还以为他真的能找到什么朋友,原来不过是找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女人这样说着,阿选装作没听见。
十年之后一天晚上,刚刚成为瑞州师中军将军的骁宗连夜去追自己忍受不了寂寞离去的妻子,最后却一个人回来。阿选不顾他的抗议,强拉着他一起到蓝州打猎。
又过了六年,骁宗到鸿基述职,街头喝茶的时候听到留着八字胡须名为正赖的太学生说着自己和阿选的笑话。
建元十二年,骁宗是禁军右将军,阿选是瑞州师左将军。阿选偶然得到一坛雪青酒,他喝了半坛,便封起来叫人送去给随当时的台甫出访各国的骁宗。使者从戴国一路追到范国,又从范国追到恭国。等使者在奏终于追到骁宗,把封揭开来看时,因为保存不得法,价值千金的美酒已经变味了。骁宗却哈哈大笑,说这是他喝过的最好的酒。
他们的升迁,位置总相差不到一级,时间总相隔不到一年。骁宗升上去没有多久,阿选总是能很快追到与他平级的地位。谁荣升了,另一个人就喜气洋洋地提着酒跑去道贺,然后两个人一起跑到蓝州去狩猎。
建元二十八年,双壁是戴国禁军的左右将军。他们一同随王出访雁国,站在骄王的身后,看着延王尚隆轻松打败当时同时来访的芳国武士们。骁宗扭头轻声对阿选说,我要成为能与延王一战的剑客。阿选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回国之后,阿选放弃了剑,改练长枪。
骁宗的剑法日益精纯,国内再无对手。某一天,别人却听见他虎着脸对阿选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何必闹什么别扭。
和元二年,骄王已经隐约露出了失道的前兆,朝廷日渐分裂成禁军两将军和冢宰两派。年初,骁宗和阿选带着三百多人从文州安抚乱民归朝,在氓山却意外遭到两千来路不明的敌人围攻。骁宗死命冲出重围,到州府请求支援,用匕首胁持州宰逼他让州师出动。当骁宗带着援兵赶到氓山、在堆满尸首的战场上找到阿选的时候,后者手中的武器只剩下一把匕首,左臂已经不能动弹。满身鲜血的两人,像疯子一样抱着对方大笑。
和元二年夏,冢宰因为谋反嫌疑在朝中被当廷赐死。戴国的朝廷,已经完全被两个禁军将军所把持,这两个人步调就和两人本身一样惊人相似,关系更是铁得非同寻常。骁宗说什么,阿选总是笑着没意见。
这些都是真的,真实得如同太阳一定每日升起。
双壁的分裂,始自何时,没有人知道。
有一次他们曾同时遭遇暗杀,幸好当时两人都早有防备,随身带着匕首,贴身穿着盔甲。这拙劣的刺杀,原来不过是冢宰的余党企图挑拨双壁的关系的阴谋。主谋很快被揪出,全国展开了搜捕。
但在冢宰的余党全被清除之后,两人也并没有卸去随身的匕首,解下贴身的盔甲。
他们的关系还是那么融洽的样子。他们很热情地互相打招呼,互相送礼物。
谁都不曾留意,他们从何时开始再也没有去蓝州一起打猎。
有人说从骄王死去骁宗和阿选就已经有了隔阂,有人说共同对付冢宰已经耗尽他们彼此之间所有的友谊和信任,有人说在假朝期间两人开始在国事上产生了争执。
他们慢慢越走越远,只有从地平线上看去,两个人还是并肩的。
这两个人在政治的腥风血雨里历练百年,早就懂得现实大于一切。
啊,不,也许从一开始,从他们相识开始,从他们出生开始,这结局就是注定的吧。
把那么相似的两个人放在同一片天空下,是上天恶意的玩笑。同样的灵魂被分成两半,总有一半,需得要承受全部的黑暗。
弘始元年,乍骁宗登蓬山,封泰王。
阿选带着微笑看着高高在上的那个男人,从前叫名字,现在却要称主上。曾经,他们的升迁,位置总相差不到一级,时间总相隔不到一年。骁宗升上去没有多久,阿选总是能很快追到与他平级的地位。但是阿选此刻却意识到,如今无论他再怎么等待,再怎么努力,他都永远无法追到和骁宗同样的地位上了。
他突然心中一动,诅咒当年在氓山遭遇阻击的自己和骁宗,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干脆一起死掉。
再不会有明天,等再长的时间,太阳也不会再露出头来。他们的过去,突然就变成一片荒漠,谁回头看一眼,谁就会渴死。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骁宗的身影越拉越长,阿选觉得自己被夹在时间的罅缝中,挣脱不出。
他们是看着彼此的成长成长起来的,对彼此心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清清楚楚,对方就是自己的影子。到了如今,他们却再也不对称了。不,也许是更加对称才对,谁往镜子里看去,都是一副充满猜忌的冷酷嘴脸。这样的凶狠心情,还要在表面上装笑脸,装兄弟,多么可笑。
双方都在扮演自己的鬼魂。
距离他们初次相识,已经有九十九年。骁宗的霸气一点没有改变,却学会毫不在乎地撒谎,操纵政治的手段和操纵士兵一样冷酷无情。阿选的微笑一点没有改变,却并不在意自己手上染了多少人的血,他拿捏人心分寸之准,比得上他的精妙绝伦的枪法。
人总是会变。
比起王朝来,个人的恩怨多么渺小。
比起恩怨来,人间的王朝多么脆弱。
这些都是真的,纵然有一天月亮会永久停留在空中,纵然有一天太阳将永远沉入地平线,这世界上,依旧无人,战胜时间。
——砂之堡 II——
乐曲只奏一半就中断了。
宴会已经结束,大家都离开。人影快速向后退去。花影的脸,泰麒的脸,卧信的脸英章的脸皆白的脸正赖的脸二声氏的脸阿选的脸死人的脸活人的脸妖魔的脸鬼魂的脸……
乐曲只奏一半就中断了,风般的旋律还没有来得及动人心弦便宣告沉默。李斋以为自己在做梦,月下白发红瞳的君主,抬头看看月亮,又看着自己的脸。
不是夜晚,没有月亮,天暗下来不过是因为乌云密集,高大的尧天山挡住了视线。音律突然都乱了,变成风暴般嘈杂的轰鸣,雪席卷走了戴国的风景,不,眼前的只是乌云吧,扑打在脸上的是什么,血吗,或者只是水珠呢。
不,不,
那一晚,并不是被诱惑,那是她自愿的,自愿的。
她留下来,只是因为那个男人的眼神,偶然一闪之间,竟然如此寂寞。只是在那一刻,他看起来摇摇欲坠,他没有犹豫,却那么痛苦,心底有个地方被自己剐掉了,却连血都不能流出来。
那并不都是假的吧,她心底深处呼喊着,那并不都是假的,对不对。
潮水涨起来,落下去。
人们的面孔围上来,窃窃私语传进耳朵里,异国宫殿和天空都成了幻影。胸口郁积了那么多的东西,那么重,那么冰冷,那么坚硬,那么锐利。那个红瞳的男人抬起头来,轻声说,拜托了,李斋。
她猛地站起来,把头磕下地面,大声说道:
“但是白雉还没有跌落,还没有……”
戴国的气数还没有尽,骁宗他还没有死。
没有死。
红瞳的男人看着她,只是那一个瞬间,他看起来那么寂寞。
你一定还活着的,对不对。
活着告诉我,你那晚的眼神,那晚的寂寞,并不都是欺骗。
——指间沙 II——
骁宗孤身一个人站在宫殿中。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
戴国的君主,在黎明到来前的深重黑暗里,一个人坐在大殿之上的玉座。
他看着无人知道的前方。
或者是过去。
阿选轻轻地拂拂衣袖,好像那些在瞬间消失的鬼魂,还在周围的空气里留下了恶臭。
见识了非人间景象的官员坐在墙角,瑟瑟发抖。
阿选看着他,露出怜悯的冷笑。
他走回自己的房间。
四周一切黑暗。
但他已经无可畏惧。
匕首将会锈烂。
今天,我不在乎杀戮,不在乎背叛,不在乎放弃和告别。
总是有理由,可以让人毫不留情地践踏过去。
去恨,和疯狂地去爱一样,就能让人忘记吧,忘记自己只是孤身一人。去恨的话,心就不会腐烂了。
就让夜幕永远笼罩着我的额头,我也许早就死了,早就不是活人,只是一个为了一系执念留在人间的恶鬼吧。
因为太寂寞,因为太害怕,所以宁愿变成鬼。
提醒自己不曾有昨天存在。
而明天,
明天,最好永远不要来临吧。
——云海III——
——月色多么好。
他这样想着,走过庭园楼阁,走过茂密的树丛,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那个人。银色的长发,在月下,实在是太显眼了。
他微笑,走了过去。银发的男人坐在悬崖边的大石上,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的精巧匕首,俯瞰着脚下的云海灯火。
“你怎么在这里啊。”
银发的男人头也没回。
“你居然能找到这里来。”
他一笑。“往人最少的地方找就没错了。怎么,不去参加宴会吗?”
“我不想对那个派人装成土匪在邙山伏击我们如今却装笑脸来慰问的老家伙微笑啊。”
“你不会又对主上说,你对音乐过敏,然后就跑出来了?”
“知我者你也!”
“真是差劲的借口啊。要是主上知道你其实还会吹埙,非以欺君之罪诛你九族不可。”
“哪里有这么严重。事情进行的怎么样?”
他走到他旁边坐下来,和他一起看脚下的云海和云海下透出的鸿基的灯火。
“大司马是我们的人了。内宰那里还要靠你,他欠了国库一大笔钱的那欠条现在在哪里?”
“正赖已经搞到手了。”
他忍不住笑:“就是说我们是同性恋的那位太学生?你真的把他招揽到手下了?”
“事实证明,他除了制造荒唐的流言,干其他事情也很得力呢。我能握着太师的把柄,他也有功劳。”
他笑着击掌:“那么现在冢宰大人可是四面楚歌了。”
“嗯。”他答应了一声,蛇型的匕首在他手中轻巧地一个起落:“你这把匕首还留着么?”
他笑了,从身边拔出同模同样的一把匕首:“怎么会不留着,在邙山,如果没有这把匕首,我可就死定了。”
“是啊,没有它,我也绝对到不了州府。”
“对了,”他突然把他手中那把匕首拿过来,翻转,匕首上的“综”字,在月光下很清晰。他也把自己的匕首翻转,露出一个小小的“高”字。
“……怎么?”
“交换一下吧。”
“啊?”
“做个纪念,”他笑着把刻着“高”字的匕首递给他,“纪念我们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他也笑了,接过匕首。“明天你去接管禁门的换防,老家伙要是到时候想狗急跳墙,主上的安全可就全靠那边了。”
“我明白。”他把匕首收起。“如果有必要,只能把后宫里和冢宰有关系的人都秘密处理掉了。”
“尸体怎样处理?不能惊动主上和台甫。”
“就从这里扔下去吧。”
“啊……”他沉思着看向悬崖下面。
两个人的目光都投向云海。
已经是深夜时分,凌云山下那城市的灯火,依旧闪闪烁烁地透上来。除了海潮声,听不到其他任何杂音,四周一片安详的静谧。此刻,在白圭宫,在鸿基城,有多少人做着平安一生的美梦,拥抱着家庭和爱人,安然入睡呢。
“除掉冢宰之后,朝中应该没有人能和我们为难了。”
“没有对手,你会觉得寂寞吗?”
“对手?和你杀盘棋斗斗酒就足够了啊。冢宰那种垃圾,还没有做我对手的资格吧。”
“真是狂妄的说话呢!”
“你何尝不是这样想。”
“哈哈……”
“……”
“算了吧,不谈这些。难得这么安静。”
“嗯。”
“你看那个。”
“啊……”
“若不谈杀戮,不谈阴谋,只是坐在这里看那云海灯火,多么美。”
“……嗯,对啊,多么美……”
——天亮了——
泰麒一整晚都睡得不好。
尽管没有人告诉他,但他知道最近宫中不安定。异常的氛围和空气的波动,通过皮肤就能感觉到。
昨天他路过广重殿的时候,又听到侍女们在角落窃窃私语鬼魂作祟什么的,看他一走过来便立刻转移了话题,他也只好装作没有听到。天黑后回到正寝后的住所,一个人待着,越想越害怕。好不容易才抓着汕子的手睡着,却老是做梦,睡得很浅,听到窗外谭翠的脚步,或者停在树上的夜鸟拍打翅膀,就会醒过来。折腾了半夜,好不容易才在天将亮的时候迷迷糊糊打了个盹。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初升的朝霞已经把天边染上了一抹亮色,仿佛黑暗中微微睁开的一只血红色眼眸。一只手在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原本以为是汕子,转过头一看,床边却是自己君主的高大身影。
“醒了?”骁宗只是被身后微明的天空勾勒出的一个黑色轮廓。“再睡一会吧,还早。”
泰麒睁大眼睛看着骁宗的身形,“主上……”
骁宗的面孔被暗影笼罩,可是泰麒知道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嘘,”骁宗低声说着,轻轻竖起指头,“谭翠在外面睡得正沉呢。”
“谭翠……”
“走过来的时候,看到他值了一夜班,似乎已经有些撑不住,就叫他先去睡一会。你这里,我来守着就行了。”
“可是,主上怎么会来这里呢?……”
“睡不着,就过来看看你。”
“主上也睡不着吗……”
“我没关系,你接着睡吧。”
“可是,主上……”
“我没有关系。”黑暗中的泰王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
泰麒睁大眼睛看着骁宗的面孔,可是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外面的天色越发明了起来,可是相对的,骁宗的身影却更加黑暗。
“我只是想看着你……就让我在你身边这样坐一会吧……看着你会很安心…有些事情想安静地想清楚……就坐在这里,这样看着你就好……”
窗外的天空从墨黑变成暗蓝,又被染上深紫、金红和透明的光。夜色逐步退却,光明占领天幕,太阳自云海升起,新的一日到来,天终于大亮。
幼小的黑麒麟抓着自己主上的手,放心地沉沉睡去了。
骁宗看着他的脸。
君王看着他的臣民,他的国土。
看着他不能回头看、不能后退、继续向前、忘却、拒绝犹豫和软弱的,全部理由。
夜的浪潮卷过人间。那些声音,那些图画,无数伸开的臂膀,曾经的轰轰烈烈苍白可笑的碎片,都会没入黑暗。潮流滚滚而去,历史别开面孔,时间战胜永恒,世界竟是转眼一片荒凉。昨天开始,那人离去,从此无人再倾听我的歌唱。我却要独自前行。短暂,太短暂,假如明天来临,谁又能在明天之后,与我为敌,与他为伴。
——序曲——
假如明天来临
明天晴空万里。
看到百鬼夜行情景的官员发了疯。自有人乐得看他用另外的方式守口如瓶。
很久之后的泰麒,想起骁宗在那个黎明的眼神和语气,会悚然而惊,痛彻心肺。
李斋早晨起来,回到自己的宅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了半天呆。终于还是回身,穿上铠甲,准备上朝。
闹鬼的传言逐渐消弭了。文州的战乱消息传来,如今更能扰乱人心。
鸿基山下的无名尸骨,要过很久才有人发现。
骁宗走出长乐殿,众臣山呼万岁。他看见阿选,两人互相微笑着致意。
于无声处,这段历史永远无人知晓。
他们走过的荆棘地,血上开出的鲜花,手中的钉伤,眼底旋起的火焰,终有一天都会变得苍白。发黄的书页破碎了,画面上色彩的鲜艳消退,真相埋没在事实之下,岩石上的歌谣无人得知。终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会成风,都会成空,终有一天,他们的名字无人纪念。
然而爱与恨的确都汹涌过。
仅只是沧海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