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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流云哀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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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一种同样虚妄的语调向你叙述这样一个故事,你可以当作它是传说,当作呓语,当做无法得到的幻觉,像是胸口盛开出撕扯着年华的花朵,潮湿阴暗。深深埋藏了我的疼痛,以及自尊。
不论这天空多么辽阔,我剧烈燃烧的感情,已如烟花般凋谢。那些思念,整个拥挤地填满了整个虚空。如你所见,这天空也因此越发暗蓝。蓝。蓝。蓝。……
听人们说起一个叫做多格索尔妮草原的地方。那是被青翠香草填满了旷谷的虚空。那里有微风翻滚的麦浪,有大片大片金黄色松枝花的田野和佩带绿茶做成香囊的牧女。闭上眼睛,透进来的全是阳光蓬松的味道,鲜嫩欲滴,那些清水一样鲜活的气息就会从四面八方涌来,划出一圈圈淡薄的轻绿色的烟雾。行走之间,云朵叆叇,草木薆薆,像天空一样无边无际。我睨看这坚硬,并且有着金碧辉煌躯壳的绕梁堂,所有的虚幻破碎在阴晦的雨天,满目怆然。烛火忽明忽暗,墙壁上摇曳出巨大影像有如生活在幽暗的水底,失去了阳光的恩泽,我快要停止呼吸。我在想,这样辉煌的琴室或者绕梁堂,都让人抑抑而亡。我的黛姨却千方百计要介入一个金玉雕琢出的巨大坟墓里面。
她会快乐吗。
她会快乐吗。
黛妃高傲狂妄的笑容和她手指断落间的眼泪,如此大的反差她竟然一个人默默承受住了。她为什么不逃离那个残忍的地方。难道这真的是她所想要的吗。
她在想的,究竟,是什么?
我记得母亲在还活着的时候曾经在无意中说过,如果心目中有着想要保护的人,那么无论如何都会有着强烈的生存欲望。
这些叫做欲望的东西,是念,还是咒呢。
我弹奏纯洁的曲子,看着她,对她说,那么,你为什么还会死去呢。你的小女儿难道不是你要保护的人吗。
母亲笑着抚摸我的头发,她说素素,你的头发都这样浓密,这样绵长,让我相信时光已经流逝到不得不走的时候。从此,你必须习惯独自生存。在你出生的那一天,神灵赋予我的命运就应该到此终结。能够眼看着你长得这么高,这么漂亮,我已经心满意足。因此,我还有什么执念非要留在这世上呢。
我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母亲的手掌冰凉如水,她说有些事情是无能为力的。无能为力的。她的眼泪滴落到我的头发上,和我漆黑的头发融合在一起。使我能够感觉到这些湿润的头发粘合成一绺绺,它们坚硬起来。
间断地听到母亲微微地叹息,她悲伤地说,有些事情我们是无能为力的。
就像我总是想要去看一看不远的品州城,据说是聚集了大燮国所有的快乐与梦想,没有绝望,没有虚妄,没有怅惘的亡灵。因此,它有一块甜蜜而闪光的牌匾,——品州福地。
我站在桂宫柏寝的绕梁堂,独自对着遥远的品州产生甜美的臆想,拥挤繁华的街市,载歌且舞的人群,欢喜的孩子,盛开的花瓣,或者还有清澈的天空,微笑的云朵。而红莲花绽放的燮京,厚重的灰尘已经掩埋住人群的眼睛,再无洁净。于是,亡灵疯跑,越鸟飞奔,剩余的只有喧嚣背后的寂静与荒凉。这绕梁堂再粉雕玉彻,大厅里始终挂满厚厚的卷帘纱曼,回音的波动有如破碎的冰块在海水中浮动,铮铮入耳。青烟从香炉中升起来,蛇一样盘旋在肌肤上纠缠不休。
死去的小宫女珍儿带着微笑的神情停留在原地,即使成为大燮宫无数死不瞑目的灵魂中的一员,也无法带着超然解脱的神情归往大荒。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审她的死去。我什么也没有做错。小宫女痛哭起来。她说我什么也没做错。
我的目光穿越满树花开的丛林,你不是可以回家了吗。你不是想要回家吗。
小宫女珍儿说,即使我那样想念我的家乡。我根本不愿意用这样的方法回家。我想要活下去啊。我还不想死。我不想死。她的身体上湿淋淋的。她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水吗,这是御水,是御河里的水。你知道御河里的水是什么味道吗,是咸的。全是又腥又咸的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就这样见过我的家人。我不能就这样见过我的家乡。然后,她痛哭消失。在她消失的地方,光线照射到了潮湿的土地。
从此以后,我知道这种无可奈何的语调中所传达的另一种意思,无能为力。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在喜怒无常的世间,会带给我什么样的悲哀语调,会让我在什么样情形下做出与母亲同样的叹息,无能为力。我们用同样的颦眉姿势,用同样哭泣。不论什么样的原因,总归相同的结果。可是神灵,我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可是谁能够相信神灵。
青烟像泡沫一样迅速崩离。花事古琴在怀抱里龙吟作响。我还来不及反应,突然从门外闯进来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穿了一双棕色的鹿皮靴,腰上别了一把色彩诡异的短刀。
他说,对不起。我可以进来避一下雨吗。男人浑身湿淋淋地站在门口,身体上流淌从天而降的雨水,像死去的小宫女珍儿一样,传来哗哗哗,哗哗,哗。他冲我露出孩子般纯洁的笑容,阳光透过云层覆盖大地。我看着他的眼睛,是显赫的浅绿色。好像很久以前,我在旁边的旁边见过你,好像你对我说过,无论何时何地,我们总会相见。如果我认出了你,请你,像我一样开始微笑。这样百转千回的话语,这样温暖。我一直如水般静止的胸腔,突然盛开出一朵潮湿的花朵来。于是,我轻轻地笑了。
男人告诉我,他来自多格索尔妮大草原。美丽的北方草原。有着香草麦浪,大片大片金黄色松枝花的田野和佩带绿茶做成香囊的牧女的多格索尔妮草原。有如天空般鸿洞……
他说,品州福地,虽然是好地方。可是,也未能让我停留。
他说,你见过最美丽的草原吗。
他在对我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眼睛中放射出无与伦比的光彩。透过他微绿的眼睛,我看见了向往的美丽草原。他把手举起来比划着,那些成群结队的牧群,松枝花随风摇摆,阳光抚摸花田的指尖和草原上最好的琴师,桑茉。他年轻的声音有如阳光般俯射下来,轻轻盖住我的眼睛。他说,桑茉姑娘,终年披散着长及膝腿的黑发,也有着绿松石般的眼珠。可是她的琴声却不似那样柔弱,而是如暴雨后的晴日,炽热激烈地爆发。如花朵绽放的瞬间,沨沨作响。你只有亲自体验过,来自多格索尔妮清新猛烈的自然气象才可能演绎出来。这就是你的琴声所缺少的骨质与生气。
桑茉。我埋下头,看见自己洁白的指尖有如绽放的花朵般微微颤抖,它们用力在我的肌肤上划出一道道红色的痕迹,触目惊心。我突然不能接受,不能接受还有人比我的琴弹得好,不能接受还有那样可以影响到一个琴师的美妙我不曾知道,不能接受他用叹息的声音去赞扬一个我的对手。我不甘心。
原来我是一个这样虚荣的女子。我爱听世人赞颂我的琴技,爱看亡灵们停下脚步,相互满足地点点头。爱招募鸟雀盘旋不去,让它们嘶声鸣叫。亡……亡……亡……。
桑茉。长及膝腿的黑发,绿松石般的眼珠。我的敌手,草原上无双的琴师。桑茉。
那样赋予我重生的斗志与不安。
这是我的家乡。也许到死,我依然守着这片燮京的土地,掩埋住我遥不可及的梦想,然后在云朵中流离失所。
一个江南绵长的雨天,我再一次邂逅了小宫女珍儿的亡灵。
珍儿小宫女已经失去了,她刚刚成为亡灵的惬然。她的表情惊惶失措,哀伤已经覆盖了她的笑容。而唯一不变的,是满身的流水。而这,距离我们的相遇,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我看着雨水中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轻声叫她的名字,珍儿。
小姑娘微微转回头,她的身体像是绣上了一层美丽的白光,温暖而柔和。小姑娘走到我面前,悲伤地笑。她说,你是谁。你也认得我吗。你是谁。
她在亡灵生涯中失去了快乐。我深深地记得离开的瞬间,她用痛哭的嘴唇高兴地告诉我,她终于可以回家了。即使她说过,我不能就这样见我的家人,见我的家乡。可是我确信,她是回去过的。她是去过的。
那么,多大的悲伤可以改变一个欢喜的灵魂。
我轻轻地对小宫女珍儿说,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我是会弹琴的那个。
琴。什么琴。小宫女珍儿把脸向右边倾斜下来,她愣愣地仰望天空,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她说,可能我们曾经相识过。可是,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我静静地注视着潮湿的小宫女,听她无可奈何地回答我,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她说,无论怎样,我只记得一个小女孩,她告诉我,她相信自己是一只凤凰鸟。我在寻找她,如果,你找到了她,请她把我也变为一只鸟,让我重新回到家乡。永不离开。
你相信她是一只凤凰鸟。我突然开心了起来,从来没有人说过,相信,这两个字。没有人。除了唯一的一个美丽而悲伤的亡灵。
我问小宫女珍儿,你真的相信她会是一只凤凰鸟。
小宫女珍儿坚定地回答我,她说,我相信。她一定是传说中的那只最美丽,最娇艳,最浓烈,最坚强,最致命的鸾鸟凤凰。
我就是。我就是你要找的小女孩。我已经长大了呀。珍儿。
珍儿疑惑地抬起头,她说,你莫要欺骗我。我记得,她的名字叫素素。
素素就是我啊。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孩子的素素。素素就是我啊。
小宫女珍儿不置可否,真的吗。我不相信。
你为何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找了这么久。遇上过很多面容相似的孩子,你跟她一点不像,怎么会是你。她才有那么高一点儿,她的声音多么干净潮湿。不会是你。你说谎你说谎!
我没有。我急急地争辩,都过去了这么多年,我长大了啊。珍儿,你曾经对我说过,御河里的水又腥又咸,你说你什么罪都没有。你说你就要回家了。我都记着了。
素素。小宫女珍儿呢喃着,想不到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你已经长大了呢。而我,还在追寻那个小不点的影子。罪过罪过,她突然跪在我面前,请您,请求您,将奴婢变成一只鸟。这样,奴婢才可以去往我出生的故地,永久地留在那里。天下之大,不如归去。天下之大,不如归去。
可是,我能把一个亡灵变成一只鸟吗。
小宫女珍儿驾定地点点头,我相信你。因此,你可以把我变为一只鸟。
相信,竟然会是这样。
假若,所有的人都相信我,天下人会不会都变成鸟儿。
会的。小宫女珍儿认真地回答,她说,会的。她是如此确信,以至于我在恍惚中不知所以。而她竟然在我的犹豫之下,产生了变化。
穿越星空与璨阳的光芒,有如在风里被牵扯出来的丝线,一轮一轮荡漾开来。我开始相信三尺之上有神灵。女孩子苍白的嘴唇被光芒一点一点地燃烧,最终改变了形体,成为又尖又长的喙。它的长发,被燃烧的火焰覆盖,半空传来清香的酒水气味,焰气散尽凝结成为黑色的背,衣裙尽数融化为黄色的体。——她在我的注视中成为了一只鸟,一只悲伤的子规鸟。
我不相信,小宫女珍儿变成了一只子规鸟,她真的就可以忘记忧伤了吗。这是残忍的狡诈。伤痛不可遗忘,亦不宜言说。头颅变成鸟儿的头颅,从今往后,再无争端。
我看着珍儿小宫女黑色的眼睛,问她,我真的是一只凤凰鸟吗。珍儿,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自己却不能够变成像你一样自在。
如果我会是一只凤凰,就带领全天下的亡灵寻找大荒。越过山,越过海,我们寻找彼岸去。离开燮京,离开品州,我们寻找传说中开满了花朵的蓬莱,然后再也不要被伤害。
这只黑背白带的子规鸟,她的伤痛已经无法言喻。我的问题她亦不会回答。鸟儿发出悲伤的声音。——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为何还要悲伤。子规鸟的眼睛里有着深沉的哀愁,它的羽毛在风中颤抖,一根一根发出水流的响声,哗哗哗。哗哗。哗。可是她的难过,她的快乐,她的过往,都无法再一次倾诉。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它哀伤地鸣叫,不如归去……向着东南的方向飞去。
我注视着它的离开。唯一相信我的小姑娘,她变成了一只鸟,迅速而哀伤地飞离我身边。而我,再也不会等到相信我会是一只凤凰的孩子。那些纯洁的眼睛已经消失。也可能,珍儿小姑娘在很多年的以前,对我唱过,——陟彼历山兮进嵬,有鸟翔兮高飞。瞻彼鸠兮徘徊,河水洋洋兮青泠。深谷鸟鸣兮莺莺,设罥张罝兮思我父母力耕。日与月兮往如驰,父母远兮吾当安归。然后她的精魂迅速回到了家乡,再也没有来过我的身边。而这一切,都是我对自由,和神灵的虚妄。
当我怀抱花事古琴,身着淡薄的水蓝色衣裳,回顾宽阔而明亮的扶花街,就会突然想要到远方去。我想要奔跑到遥远的方向,就像追逐太阳的男人夸父一样,让头发长长地飘荡起来,有如一面黑色的旗帜。远离山,远离海,远离我不喜欢的宫殿,独自一人飞往太阳的方向。我想要撇下周围的所有,撇下祖上神祉传颂的业绩,到一个没有人会认识我的地方,然后独自生存。我想找到一个没有亡灵,没有内竖,没有黛妃的哭号,没有母亲的眼泪,遍地盛开了明媚的花朵。我在这一岸,全是花朵的土地上,观望那一岸至死不愿离开家门的故人们。然后带领他们离开自己的家乡,走向太阳的方向。
我热爱太阳,总幻想着自己是向着太阳的方向飞翔的一只凤凰,围绕明亮的阳光欢畅。而江南的天空,苍白的亡灵嘴唇颜色,温情得让人发疯,水气弥漫,暮霭沉沉。因此,我要逃离。
那朦胧之中的铜尺山,挂满了一树的亡灵。无端死去的亡灵们怨恨而忠诚地注视着古老的大燮宫,他们痛哭中吞吐的白色雾气蔓延了整个燮京帝都的上空。于是,天空苍茫,海水枯竭,被泪水所填充。亡灵们发出断断续续的哭号,焦燥不安地等待在树木与土地当中,渐渐干枯于这个红莲花炼制的大燮宫。我站在永巷,听着无数寂寞中抱有遥远等待的亡灵的哭号,连同死亡气息所吸引来,盘旋不去的飞鸟的嘶声鸣叫,始终装聋作哑。而无数的哲人告诉我,大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大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这样的谶语是会实现的。因此,亡灵们的眼睛充满了怨恨,与忠诚。我们同归于尽吧。美丽而多灾的大燮国,聚集来自四面八方的鬼魂。他们站在铜尺山上高昂着头,没日没夜地吵闹,痛哭,狞笑。宫殿里面巨大无比的铜钟震慑住哭号的鬼魂,他们无法像一只鸟儿一样飞进高高的院墙,只能在虚无中等待。于是,我每天都点上安魂香,看他们有些默不作声消失,有些继续悲壮地等待。
我需要寂静和安宁,因此想要看到晴朗的天空,清澈的湖水。在我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她想要把我调教成江南最好的琴师,继承她的衣钵,做一个绍休圣绪的女子。她说,素素孩儿,只有你成为了最好的琴师,才有可能找到一个很好的归宿。这都是因为琴师地位不是太高,而且没有自由。我听了母亲的话,只是想过着鸟儿一般的生活,逃到阳光明亮的都城,找一个离太阳最近的地方生存。于是,在她的有生之年,我成为了江南最好的琴师。即便如此,我面对的依然是萎靡,傲慢,虚伪的贵族。整整一族。
如此,我衣裳上绣上的花朵不再开放。即使,我不喜欢绣成锦云的牡丹花。即使,这些花朵曾经明媚地盛开,繁繁复复。我的花朵,我的绽放的牡丹花,它们曾经夜以继日用同样一个姿势开放,曾经用同样的笑容,同样的繁云如雾。即使它们不用言说,不用表达。装聋作哑。
即使我也知道这种表情是不真实的,是虚妄。就如同我对那些死去的灵魂所说的话语。
我依然怀念能够与亡灵对话的年纪,在我的母亲还未离去的时光。
在无法终止的怀念中,像一个孩子那样放声大哭。
无数次看见陌生角落里经过的亡灵,那些冷漠而阴暗的面孔,曾经是多么鲜活的笑容。我开始对坚持的答案产生了动摇。我为什么要呆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忍受死亡才可以换来的自由。或者,死亡也无法挽回的结局。甚至没有人会知道曾经存在过这样一个乐师。
我又为了什么要生存于这世上呢。
我想离开。
我想逃走。
我想去草原。
站在黑夜中的院落中,仰望繁星绣云的天空。这时,必定也有人如同我一样,辗转反侧,彻夜不眠。于是,我拉出黑暗中奔跑的亡灵。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亡灵睁着迷惘的双眼,惊恐的跪下来。她说,王饶命啊。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
她梳着小巧的鸳鸯髻,满脸的惊吓。我问她,什么冤枉。什么啊。你在说什么。
小亡灵泪流满面,她说,这毒不是我下的。冤枉啊。奴婢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请王大发慈悲,请王饶命啊。漫天美丽的星辰照射下来,小亡灵的脸庞发出银色的光亮。这种光芒,曾经在死去的小宫女珍儿眼睛中出现过。她对我微笑,或者流泪,眼睛依然灼然生辉。后来,她变成了一只悲伤的子规鸟,嘴里叫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张开黑色的翅膀,逃离宫廷,飞往云朵失去踪迹的方向。小宫女珍儿变成的子规鸟,伴随着黑夜,和暗蓝的云朵,消失在东南方向。那个时候,我惊喜欢地发现,院落墙角灌木丛的花朵绽开了一半,艳红,粉红,粉蓝,深紫,粉紫,纯白。小宫女珍儿的厉声尖叫依然盘旋,挥之不去。直到三天后,飞鸟的影子,连同声音的震动渐渐消失在空气中,院落的花朵全部盛开,艳红,粉红,粉蓝,深紫,粉紫,纯白。花朵耀武扬威了三个月,最后凋零。而参天的青木,依然满树炽烈的花瓣迎接阳光。层层叠叠,艳如骄阳。深红,深粉,白粉。风过花落,层出不穷。
这个战战兢兢的小亡灵,有着珍儿死去时的花样年华。她只是不停地说,奴婢冤枉啊。奴婢冤枉啊。请王饶命。
我看着她,索然无味。
于是,我摆摆手,你走吧。小宫女的亡灵飞一样的逃走。她对我跪谢,多谢王不杀之恩。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冲着小亡灵的模糊的透明背影大声喊,——我不是王也不是娘娘。
这个时候,黑暗中走出来一个暗蓝的影子。她款款而行,立在面前,对我微笑。月光照射在她忧郁的圆脸,像一面蓝色的镜子,真实地映出来我自己的面容。她说,其实,你是想拉住我的吧。
毒,是我下的。她又说。
我知道这世上有许多的帝国王城。这些不同的京师每天上演的,都是同样的戏法,戏子不同,场地不同,相同的,都是结果。不是被杀,还是被杀。一旦入了宫,便是死亡的开始。而红莲花与死人尸体所堆砌的大燮宫,杀戮如何停止。拥有蓝色面孔的宫女亡魂对我说,毒是她下的。她说,你是想找一个鬼魂来扶乩吧。
我知道只要有人在生存,便不断的出现战争,人不灭,战争不亡。大战停止,小战不断。即使帝王攻下成千上万的城池,分割成千上万的领土。又有几人能够到自己的领地上踩遍每一寸土地。即使帝王拥有无数红粉,又有几人能停止后宫之争。
亡灵对我微笑,若是可以逃离,千方百计。
我看着她锐利的眼睛,心里豁然开朗。
真好。我知道了。可是,我的好奇心又开始作怪,姑娘为何要下毒。
亡灵笑意更浓,她说。奴婢名射月,擅长弓箭。同凌霄姐姐本是王后陪嫁宫女。燮王带领家眷到围场打猎,兴起时让几位娘娘拉弦射物,射月不由大显身手。自此回宫,君王临幸。平日情同手足的姐妹们,此时变了模样,后宫嫔妃更加刁难。凌霄姐姐虽与奴婢要好,却被彭王后调往无人之地后花园,形同暴室。射月无法与之相见,自此不相往来。她说,很多年以前,射月做过此事。王后要奴婢下毒给一名妃子,奴婢不敢不从。那一次,阴差阳错地死了一名公公。奴婢那时候真傻,只会跪地喊,奴婢冤枉啊。奴婢冤枉啊。请王饶命。后来,王后与凌霄姐姐百般求情,奴婢才可活下来。那条贱命早已经死去。这条卑贱的命,既然已经变成她们给的,奴婢这便还了去。从此两不相欠。
我突然想起年幼时所看到的情景,那样诡异的颜色,我一辈子都无法忘怀。月光如水,寒冷地飘落。被毒死的内竖高高地扬起他青黑的脸,穿越我的身体。而我竟然也仰起脸,大声问他,你的脸,你的脸怎么是这个颜色的。于是,那样无辜的亡灵颤抖地伸出紫涨的手指来。他流着眼泪,冲着天空哈哈地大笑。面目疯狂。他说,你知道吗。我是被毒死的。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毒死我。他们就毒死我。哈哈哈哈……。在放肆的大笑中,他传来悲伤的叹息,这些神祉定下的规矩就要断送在大燮国的手中了。
有些事情可以记得,有些事情没有办法忘记。有些事情,只好装聋作哑。
因此,死亡以后,我们不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宫女射月平静地告诉我,因此,奴婢非常难过。
她说,因此,奴婢要最后一次下毒。百毒之王,——鹤顶红。
你把王后,和其他的宫女都毒死了。我睁大了眼睛,射月姑娘。你真的这么做了吗。
宫女射月对我深深地一笑,她说,姑娘误会了。射月这毒其实是要自己来尝。射月,早已经做好死去的准备。
可是,我看着她被淡白色柔光包裹住的整个身体。可是,我真的没有看到。
哈哈哈。宫女射月仰起她暗蓝的郁郁的脸孔,还没有等到奴婢喝,就被其他嘴谗的宫人喝下去了。呵,呵。她冷笑着,彭王后曾与奴婢姐妹相称。宫中公公死去时王后娘娘舍命保奴婢。现在又重新把奴婢推下去。王后娘娘在老太后皇甫夫人面前说这毒是下给王后娘娘的。杀王之亲者,辜之!因此重重刑罚。你知道奴婢是怎么死的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磔刑!
整整一百零八刀。
这时候,她周身朦胧的淡白色光芒如雾般消散,我才得以看清楚,满身伶仃,已是白骨,温暖的光芒便是从这些惨白的肢体中发散出来的。你看见了吧。你看见了吧。宫女射月悲愤地说,还请姑娘体谅,不得已,全靠月华之光,来遮蔽戴罪之身。
她说,请姑娘保重。这大燮宫不再是久留之地。射月离开,后会有期。
后来,宫女射月淡白的影子渐渐模糊,化为月光的一角,铺平院落灌木丛中的花朵,艳红,粉红,粉蓝,深紫,粉紫,纯白。末了,她再一次重申,若是可以逃离,千方百计。
我听着她锐利的声音,心里豁然开朗。
于是,我做了一件终生不得被原谅的事情。
为了遥不可及的梦想,我焦躁不安地走动,站在灯火通明的乐部,居然幼稚到对着乐部琴室所有的男女宣布,——我要到多格索尔妮草原去。
我以为我既然是江南最好的琴师,就可以浪迹天涯,就可以遍地开花。我告诉这些偶线牵连的木人,——我要到多格索尔妮草原去。甚至都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反对。在我满怀信心地准备出发,在我准备与草原上无双的琴师一决雌雄。在我想逃离尔虞我诈的宫廷生活,在我刚刚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时候,所有琴部的男人与女人,伶俳与宫监,都在反对。一点犹豫都没有。
而年长的伶官重重地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记起母亲曾经的叹息,她还那样固执地对我说,素素孩儿,最好不要成为一个琴师,如果你真的选择这一行,那么就成为江南最好的琴师吧。这样你才可能有选择的权利。
可是我的选择,在哪里。
我睁着鸿蒙时期的眼睛四下张望,脸上充满谄媚的微笑。让我走吧。求求你们,放我走吧。
第一次带领着进入乐部时听到肃然鸣响的钟磬齐奏,那声势浩大的场景让我至今记忆犹新,仿佛看到喜极而泣的鸟儿一队队迎向太阳欢歌雀跃,虔诚膜拜。我立刻喜欢上这些乐器,它们多么像古铜色的羽毛,引导我步入太阳的殿堂。因此,我成为和母亲一样的琴师。这是我的选择。
你要去哪里?乐部的刁民们瞪大了眼睛。
多格索尔妮草原。
不行。刁民们异口同声地说。你不能去。
什么。为什么。
师璎你,从来没有离开京师,是不会到达那里的。他们说。
师璎你,连最基本的生存本领都不会,怎么能照顾自己。他们说。
师璎你,那里天高风大,你不会适应的。他们说。
师璎你,还是安份做一个人人都尊敬的琴师吧。他们说。
师璎你,……我们不会放你的。
狞狰的面孔在眼前叫嚣。我呆立在门口,后面是厚厚的巧夺天工的珠花芙渠帐。你们说什么,你们说不会放我的。你们口口声声称我为师璎,现在却又收敛起敬重我的模样。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要我老死于此吗。户外天地忽然倾斜起来,日光昏暗,云合雾集,风激电骇,弹指间,不可预知的大雨倾然而下。我站在门口,被风卷湿了裙裾,这样美丽的淡蓝色,渐渐涌上深邃的暗蓝,郁郁的暗蓝,无数的脸庞在月光下的暗蓝。此时此刻,已经浸渍我的身,我的脸孔,在风起云涌的黑暗中,微微露出疲倦的婴儿蓝。许多突如其来的寒冷,许多意料之外的话语,伴随雷霆爆裂的巨大气流从面门直冲过来。
我的脸色在电光下突然苍白无比。
原来,我真的没有什么选择。
真的吗。
真的吗。
真的吗。
好像是这样的。
女人们凄苦而标致的面容在面前飞舞,她们拖着明艳的身体,款款蛇行,一颦一笑都如牵线的木偶。——我们无能为力哟。无能为力。
我做错了什么。我终于发出呓语般的提问,我什么都没做错。奴婢无罪。
你的错啊,你真的有错。你不是没有错。你的错就是想要实现童年梦想。你看到了吧。这些美丽的女人旋转着腰肢,你看着我们,我们要实现童年梦想的最终结果。你看看我们,我们有错吗。我们什么错都没有。女人们张开绛唇,这就是实现梦想的代价。
代价。这样的决定还会有代价。
你看看啊。你看看我们。于是,年轻美丽的女人们露出的面孔渐渐明晰,大都是相象的陌生女人,花容月貌。间或跃出来黛妃,小宫女珍儿,射月姑娘……,最后露出来母亲苍白澄净的面容,她什么也没有说,竟未语泪先流。用这样疼痛万分的姿势告诉了我,这样的结果。
可是如何使得我甘心。
即使有代价,我也要拼命去完成。我,还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代价。
女人们齐刷刷晃动自己的头颅,长发纠结,漆黑一团。她们说,不知道,不知道。说不定,是你的性命。
那么,性命重要,还是梦想重要?
黑洞洞的空间中隐隐约约有亮光传来,在深暗的走廊有一个身影越来越近。那个飞扬着绿茶香气的女孩有着长及膝腿的黑发。她舞动着洁白的手臂,黑发缠绕在风动的空隙间,被浸染成金黄色松枝花的颜色。她快乐的样子像一只蝴蝶,翩跹欲飞。她的快乐驱散了悲苦的亡灵们。璎素,我一直在等你呵。她猛然转回头。我看到了一双荧荧的绿松石般的眼睛,在阴晦的雨水中如不灭的灯光,闪闪发亮,
桑茉。我看着她,不知所措。
终于等到一天,天气出奇的好。来自多格索尔妮草原的男人协助我离开琴室。隐隐的天边泛出灰白的波纹,像四分五裂的碎玻璃片,一粒粒紧凑而无序的排列在一起。
可是离草原到底有多远?我真的想离开。真的。
男人拉着我的手跑到寒冷的北海岸。你看,他指着远方影影绰绰的海面说,那里,就是彼岸。从这里舟行至那个叫做彼岸的地方,趟过九条河穿越九座山,历经磨难。就会到草原的护城河,咎其阿多河。过了河才是我们的家乡,多格索尔妮大草原。
是吗。这就到了。我雀跃。
你以为这样说起来很近吗。他笑着看我。
好像是很远啊。我抬起头叹息着。好像是很远啊。
嗯。他点点头。是很远。可是我会带你去的。
你发誓。
我发誓。他低下头来吻了我的额角。温暖的柔软,像一张巨大的网。如果,永远这样安静,永远这样温暖,该有多好。我会多好。我欢喜的眼泪悄悄地往下掉,多么美好。他把我的手指放到手心里,蜷缩在一起。那些美好的心愿,都在这样温暖的掌心里慢慢消融。想起那些不分黑白的昼夜,想起那些不愿瞑目的梦想,想起如果没有遇见你,我还像从前那样仰望上空,寻找飞鸟寂寞的影子。可是,你也在这里,丢弃了家乡来与我相见。因此,我愿意放弃生命来追随你。四周传来海水扑打岩石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农历十五日,满月无瑕,皎洁冰清。整个京师的远郊被磨砺成清晰的淡白色,草木茂密,花朵闭合。深夜里惴惴不安地收拾好行囊,我要跟随着他去往多格索尔妮草原。
我站在参天的青木下抚摸它粗糙的树体,突然感觉到深沉的不舍。我满树花开的梦想,奔跑哭号的魂魄,将要进行夜晚的离别。或许,我会回来的。
很早就等在海边,风中穿梭海水喧嚣的咸腥味道。孤寂的北海岸一个人影也没有,心里不由得升起来一丝寒意。他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阴柔的海风吹动着我的长发,它们紧张地舞动卷曲,乱作一团。潮湿的空气中微微传来婉转的歌声,缥缥缈缈捕捉不清。我就这样焦急而茫然地等在海边。他对我说过他会带我去的。我的眼睛湿湿的,被冻结起来。所以,他一定会来的。
他不会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背后出现。
我吓了一跳,原来是那个穿着暗色长袍的年长伶官,他一个人踱步走到面前。
他呢。我急急的问。
璎素姑娘,那个人,他不会来了。这月黑风高的天儿,我看……您还是回琴室吧,那里需要您。
不。我固执地站在那里,他不来我就不走。
唉,你看你这孩子。年长的伶官叹了口气。莫不是与你母亲交情甚好,我都不想管你了。孩子,不要总是那样固执,这是白费力气。他永远都不会来的。
什么。为什么。我感觉到背后传来的血腥,更浓于广袤的海洋。于是,我颤抖地向后看去,黑黑的岩石上站满了人,他们露出满足的微笑,尖尖的兽齿在黑暗中反射出刺目的光线。他们狞笑着,他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他永远都不会回来的。
孩子,你要少问为什么。有些事情,装聋作哑就好。我感到一阵眩晕,装聋作哑,装聋作哑。装聋。作哑……。恍惚间有人在我耳边轻声说,孩子。你要放心。我是不会害你的。那个人让我转告你,——他或许会在草原等着你。
这是一段很微妙的时间,我觉得自己已经进入了一片不可知的境地,不能够预料到下一个动作,下一句话,下一张翻开的是什么,或者上天,或者入地。所有的人都在等待我的回答,那样的空白让我感到害怕,是什么一下子空了,只剩下全部的空白,我开始剧烈的呼吸,身体疼痛不堪。而昨天,他还在教我一句一句奇怪的歌谣,我在对那样怪异的歌声大笑,把他的奇异语调昭告天下,那样放肆的奔跑,让我漆黑的长发如一片飘荡的旗帜,鸟儿闪光的翅膀。那些阳光下的诺言,就如同泡沫般轻易地离开,泪水奔流,我应该恢复母亲死去时的冷漠,因为,想要的,已经不再了。
可是,伶官,你为什么不把他留下来。我无力地看着年长的伶官。
他说。对不起。璎素姑娘。有些事情我也是爱莫能助的。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即使这样,我也是无能为力的。
有些事情是无能为力的。无能为力的。多么熟悉的语调。可是我不想再听。我低下头,沉闷地问,他还说了什么吗。
他还说,你一定要用自己的黑眼珠看一看他的家乡,还有他的妹妹,桑茉。
你要我独自一人去吗。
孩子,这些事情是需要你自己来定夺选择。
我哪有什么选择啊。你看看,你看看,你们做得义断情绝,教我如何回头。我看,我已经无法做到。我充满伤心的眼睛望着这世间迷蒙的天地。我做不到。
别怕。那个声音告诉我,孩子,我年纪已经大了,生死对于我来说,已经是无关重要的事情。孩子。年长的老伶官对我说,我会竭尽全力来帮助你的。现在,你只需要等。
我要怎么才可以等到。我失望地哭泣。伶官,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年老的伶官重重地叹息,他说,孩子,自我年少时刚刚上任,宫中乐师憎恨皇甫老太后,欺我年幼无知,对上任伶官墨卿赞不绝口,对我冷嘲热讽。而你的母亲,是如此善良的姑娘,不偏不倚,照顾有加。此恩老夫谨记心上。若你有了危机,我即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去挽救。只是,时机未到啊,时机未到。
年老的伶官在我面前唉声叹气,若是可以逃离,千方百计。只是时机未到。时机未到啊。
我转过脸去,天空中金黄色的圆月无限巨大,洋溢着霸道的水气。只是时机未到啊。只是时机未到。因此,需要装聋作哑。
很久以后,我如同软禁在薄雾中的铜尺山中过了无数的岁月。
所有的生灵或是行云彩栋都变成了一个个了无生气的石雕尸骸模样,灰白的眼珠,灰白的言语,解肢的动作。我听不得任何的响动,看不得彩色的美景。往来于身着华服的人偶中,一遍又一遍重复那些单调的曲目,重复得地变天,天变地,海水落蓝天,蓝天浸大地。他们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什么人又离开,有什么人又死亡。一切的真相我都记在心里。只是时机未到,时机未到啊。因此,需要装聋作哑。我开始憎恨自己,憎恨天地。
直到有一天,绕梁堂走进来燕子一般的小女孩。
十一岁!她用稚嫩的声音回答,十一岁。
她有着漆黑浓密的头发,目光明亮,连脸庞也因为年轻而散发鲜活娇嫩的光亮。然后穿起水蓝色的裙摆,绣上绚烂的牡丹花。繁繁复复,飞扬跋扈。她喜欢让这些美丽的花朵夜以继日用同样一个姿势开放,同样的笑容盛开,同样的繁云如雾。她喜欢这些永远是一个表情花朵。不让它们言说,不让它们表达。如此而已。她看着花朵们不真实的,虚妄的表情,骄傲地对我说,江南第一琴的璎素就是你?——从今以后,夏不扬,会是江南最好的琴师!
夏不扬。你的名字真有趣。
燕子一般的小女孩夏不扬立刻涨红了脸,真讨厌。她说。
我不知道小女孩夏不扬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后来发现,她对所有的人都是不理不睬。
一日凌晨,我打开阁楼里面的窗,却见到了哭泣的女孩夏不扬。时值亥月深秋,女孩夏不扬站在微弱的天光下斜靠着高大的树木光着脚小声地哭。满树花朵沉睡。
我走下阁楼,把她搂在怀里,她的身体冰一样寒冷。不扬妹妹,我轻轻拍着她的头发,不要哭,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有姐姐们帮着你。天寒地冻的,小心坏了身子。我们进屋去吧。
不要走。小女孩夏不扬急急地拉住我的手臂,她哭着说,我再也不要进去了。我再也不想呆在这里了。
你忘记第一天来,你站在我面前,对我说过的话了吗。你说,——从今以后,夏不扬,会是江南最好的琴师!
可是,女孩夏不扬难过情地点点头。我没有忘记。可是,他们都欺负我。
不扬妹妹,这绕梁堂,同这世间所有事物一样,犹如一面镜子。你若对它笑,它便对你笑,你若对它颐指气使,它便对你盛气凌人。即便是权贵,也有此报应。只是时机未到。时机未到啊。
小女孩夏不扬呆愣住。她说,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我一心要做人上之人。——不是我看不起你们,是怕你们看不起我啊。怪我不争气,只是女孩家家。取名为不扬。不扬不扬。二天无水三天忍饥,四天鞭打五天挨骂。自从家里面有了弟弟,寒冬腊月把我撵出家门,几乎要冻死。掩月庵女尼发现不扬在琴技上有异能,供我吃住,荐为琴女。一入候门深似海,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报答掩月知遇之恩。
其实,在女孩夏不扬第一天走进绕梁堂,她好奇而谦卑的眼神就已经泄露了她的秘密。而她尖锐的声音,飞扬的表情,刻意模仿的装束,只是在掩饰她的恐慌。没有事的。我劝慰小女孩夏不扬,没有事的。都会过去的。没有人会记恨你的。
真的吗。
真的。我对她微笑。其实把握有几成,我也不知道。可是就此,小女孩夏不扬破涕为笑。她恢复了活泼的神情,对我说,江南第一琴的璎素就是你?——从今以后,夏不扬,会是江南最好的琴师!然后,她对我露出明媚的笑容,有如云开见日。
我笑起来,看着她饱满光洁的额头,对她说,如果你是江南最好的琴师,然后呢,你还要怎么做。
她扬起她花朵般明媚的面容,大声对我说,然后,我就要带着掩月庵的亲人们搬到阳光明亮的都城,找一个离太阳最近的地方生存!
我看着她因为年轻而发光的脸庞无话可说。才十一岁的小女孩就已经琴技逼人,已经懂得自己的梦想与现实,可是她还小,并不明白这些可以说是一线之差的想象究竟能够相隔多远,远到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地方。我又能怎么忍心告诉她呢。
小女孩夏不扬端正地坐在珠花绣云的曼布后面弹动着赭红色的古琴,——一如曾经那样认真的我。她已经十八岁了,出落得花朵一般。年长的老伶官要我开始准备。他说,时机已到。稍纵即逝啊。稍纵即逝啊。他说,孩子,趁着宫里夏小姑娘算是个顶梁柱的时候,你快走吧。若是没有人会追查下来,尽量远走高飞。
那你呢。
莫要管我。你走以后,恐怕老身也要告老还乡了。呵呵。
可,您还能够进官加爵。为什么也要离开啊。
孩子啊。不是说过了吗。不要问那么多为什么。没有什么为什么的。朝廷尔虞我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美好而多灾的大燮宫就要成为亡灵的宫殿,大燮国的灾难就要来了。我若不走,岂非等死不成。
潮湿的空气和袅袅青烟纠缠在一起,像是思念了一个世纪的影像,外面下起了大雨,我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青烟像泡沫一样迅速崩离,花事古琴在怀抱里龙吟作响。忽然想起来某年某月的一天,从门外曾经闯进来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穿了一双棕色的皮靴,腰上别了一把色彩诡异的短刀。他说,对不起。我可以进来避一下雨吗。男人浑身湿淋淋地站在门口,身体上流淌从天而降的雨水,像死去的小宫女珍儿一样,传来哗哗哗,哗哗,哗。他冲我露出孩子般纯洁的笑容,阳光透过云层覆盖大地。我看着他的眼睛,是显赫的浅绿色。这是一种窒息的疼痛,埋藏在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我感觉好难过,掀开珠绿色的纱曼走了出去,无意间撞见了一个年轻的男人,他有着浅绿色的眼珠,淡淡的绿色。我惊异得立住脚,听见他在纱曼里低低地问,对不起。我可以进来避一下雨吗。
天空打了一个霹雳,豆大的雨点倾然而下。填充在我满满的一个世纪的思念里,无数雪白的羽毛从天空巨大的裂缝中间洒落,我的泪如雨下。
转身之间,仿佛听见另一个世界的笑声,璎素。我发誓。我发誓。然后就这样在黑暗的时间长廊中越来越遥远,渐渐消失。
我会到达多格索尔妮草原的。不论任何代价。因为,我的固执只为你而存在。
性命重要,梦想重要,可是诺言更重要。
我相信诺言。相信奇迹。
相信自己。
……
独自一人站在寒冷的北海岸深灰色如阴云的岩石上,脚下是生生不息涌腾起白色泡沫的碎浪,一层又一层覆盖上来。我伏下来,这样冰凉而潮湿的岩石却留有我想要跟随的男人最后的温度。眼泪顺着我的手指流下来,滴在岩石上,溅成晶莹的碎屑。我可以感觉得到石块的战栗,反复地抖动着。可是我就要离开了。我的眼泪顺着岩石的缝隙尽情流淌,填满他的味道曾经保留的时刻,一遍又一遍,即使已经面目全非。可是我真的要离开了。那个不期而遇的男人他最终消失在这里,他来自这个方向,曾经为我停留。
就像天空中飞速游离的浮云,他的音容笑貌,停止在寒冷的北海岸。
北海岸船夫是一个蒙着灰头巾,皮肤黝黑而结实的汉子。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着,露出来健康洁白的牙齿,两条鸿蒙时期的眉毛纠结在一起。他咧着嘴笑,璎素姑娘,承蒙看得起小民。 想必姑娘也打听好了小民是这北海岸方圆十里最出色的船夫,才会几次三番来探听。小民与姑娘约定好了此日动身,而姑娘行色匆忙,似乎不会再回来的样子。所以,小民有一个请求。姑娘尊贵,小民从未听到过姑娘的琴声。可是却知道姑娘是江南最出色的琴师。如果,可以弹奏一曲。小民一个铜子都不会收姑娘的。
你在跟我讨价还价吗。
小民不敢小民不敢。粗壮的渔民涨红了脸,卑微地弓着身子。小民只是随口说说,还请姑娘见谅。
我抬起头,看到他的腰上隐隐系着一条红色暗纺的绣品,还有一些隐藏在其中的墨绿丝线,长长地一直延伸到他宽大的衣服褶皱中。
我问他,你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吗。
他搔着头腼腆地笑,像一个孩子。他说,小民不知。不过小民可以带领姑娘穿越一整个北海。只要姑娘可以弹奏一曲。要不一下下也行。
唉。我轻轻地叹息,璎素的琴声不值钱。——神祉已经丢弃了我的家族。花事夫人,本族最后一名祭司。从此,再无一人可继承此业。所有琴师,皆被降为俳伶。璎素的祭祖之琴,已是无用之物。无用之物,弹它作甚。
天地间忽然卷起狰然而泣的琴声,声声不息。我仿佛看见以前自负又骄傲的自己,有着甜美笑容的自己,正一点点被桎梏中冲撞出来的风席地吹散。我对着我死去的母亲流泪,即便是成为了最出色的琴师,却背负着永生不得摆脱的罪恶。我的亲人,一个一个离开了我。对我真正好的人,一个一个去了很远的地方。而我唯有拾起他们对我的希望,一点点做起,做到他们想象的样子。
好吧。我叹息着。出发吧。
空气里飘出许多苍白而美丽的雾气。
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