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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既生*归源 ...

  •   我的童年是在燮京度过,那里有条繁华如锦的长道——扶花街。每到夏末秋初,如此的扶花街,便盛开了层层叠叠的花朵,淡白的,金黄的,远远近近模糊了一片。即使在远离京师的铜尺山,也会轻易闻到这里香飘百里的芬芳。大燮宫的太后皇甫夫人甚是喜爱菊花,于是,整个京师几乎每户人家都在栽培菊花。农历八月十五,家家户户将最得意的花朵摆放在门前。而花朵最美好的,就会得到太后皇甫夫人奖赏。
      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常常保持这样的姿势站在绕梁堂的青木上,看着如梦似幻的扶花街。那些白色的云朵,欢喜的孩子,盛开的花瓣。如此生动而活跃地出现在面前。姑娘们头上闪闪发光的簪子,偶尔从不知名的墙角窜出来的野猫,都是那样吸引我的注意。我始终相信,繁华如锦的扶花街,它会产生许多的传奇。于是,街头的另一条狭窄的永巷,它永远都会有陌生的,熟悉的,或者,愉悦的,黯然的,三三两两的人群经过,川流不息,络绎不绝。我经常可以听到,那些街头的百姓故作神秘的相互传播。他们说,谷州沦陷。被东边的徐国并吞。他们流着眼泪相互转告,谷州已经被东边的徐国并吞,更名为却州。可是我感觉,这些消逝的名字与我居住的扶花街是那么遥远。我的扶花街,仿佛永远都是繁华似梦,烟云缭绕。即使在夜晚,三长两短的梆子声,就从这样狭窄的甬道中乍现。这时,我的妹妹会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她睁着迷蒙的眼睛说,姐姐,天亮了吗。
      然后我回答,还没有。
      于是,她再一次沉沉地睡去。而我,经常无故地在夜晚醒来,再无睡意。
      我记得伶官墨卿对我和妹妹说过,他说,你们的母亲,有着举世无双的琴技。他满足地赞叹着,自此之后,再无人逾迈。
      我喜欢看伶官墨卿这样愉悦的表情。这个时候的墨卿,他的忧郁的脸庞不见了暗淡的蓝色。阳光照射在伶官墨卿站立的地方,我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脸上淡青色的汗毛。而他,正在以幸福的态度对我们倾诉。
      他说,你们的母亲……
      他说,她……
      妹妹迅速地站起来,她对于这样可以纠结到地老天荒的传说十分反感,——即便是我们未曾谋面的母亲。她轻轻地瞥了一眼伶官墨卿,并且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他。她说,姐姐。我可以离开吗。
      于是,伶官墨卿的声音陡然停止。他的神情恢复乐官百年如一日的寂寞表情,并且透漏出优雅的暗蓝。伶官墨卿用沮丧的语气对我说,……你看……我是不是话太多了。然后他自嘲地摇摇头,眼睛无奈地望着我的妹妹。他说,走吧。你们都走吧。他把头微微向后仰着,闭上眼睛,长长地叹息。他说,你们都走吧。
      我看见伶官墨卿的表情瞬间衰败起来,象是冬季里干枯的菊花,颓然所失。
      我用怅然的目光看着伶官墨卿。他的眼睛紧闭,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我知道,伶官墨卿他现在一定很难过。没有人愿意能够听完他的絮叨,没有人像他的记忆如此深刻,没有人像他那样不肯忘怀。没有人。一个也没有。可是他的伤心让我开始难过起来。我轻轻地对妹妹说,黛娘,你先走吧。
      于是,妹妹转身离开,毅然决然。
      妹妹的这种锐利,还是在她年幼的时候,就已经显露无疑。所以,我是更确认,妹妹比我更倾向我们无双的母亲。那个时候,妹妹和我坐在一起听着伶官墨卿的倾诉。这个时候的妹妹就已经表现出很明显的,不厌其烦的神情。在伶官墨卿离开的时候,她带着嘲讽的姿势坐在金线缝制的绣毯上,对着伶官墨卿的背影小声地嘀咕,人都已经死了,还总谈她干吗。从此,她毅然不再亲近伶官墨卿。
      很多年的以后,我才发觉。我的妹妹黛娘,她比我了解得更为透彻。她比我更为聪颖。她看透的,是我在经历过很多年的以后才会领悟的。我以为她就是如此冷血,就是如此冷漠。可是在午夜梦回的夜晚,妹妹一个人赤脚走在月光下的厅堂中,掩面而泣。她长久地站在我们骄傲的母亲曾经站立过的地方,失声痛哭。原来,我们都是这样孤寂。于是,我走过去,抚摸她漆黑浓密的头发。妹妹抱住我的身体,把脸埋在我的胸前,放声大哭。我的纯白色的中衣被浸满了眼泪,它们滚烫地灼烧起来,疼痛无比。
      那时侯的我,是如此思慕我们的母亲,以为多了解一些,便会离我们的母亲更近一些。于是,我带着天真的神情久久地注视着伶官墨卿,把他的语言记载下来,用我的琴声来表达。我的手里捧着伶官墨卿守护下来的,——从我的母亲,从我的祖上传送下来的古琴。看着它幽幽的暗红色的反光,戚然无语。他说,你们的母亲,经常跟我提到祖上。她带着骄傲的表情,对我说,知道吗。祖上,是郊祭天地之乐也。
      我们的母亲,她常常手捧古琴,在绕梁堂前驻足远眺。对着狂妄的朝臣冷眼观望。对着无理的侍从声色俱厉。她敢站在君王面前直言——琴者,有「六忌、七不弹」。
      ——一忌大寒。
      ——二忌大暑。
      ——三忌大风。
      ——四忌大雨。
      ——五忌迅雷。
      ——六忌大雪。

      ——闻丧者不弹。
      ——奏乐不弹。
      ——事冗不弹。
      ——不静身不弹。
      ——衣冠不整不弹。
      ——不焚香不弹。
      ——不遇知音不弹。

      我想象着母亲凛然站在绕梁堂中,面对着所有不怀好意的宫吏。她坚持自己的原则,她相信,自己有着最纯正的琴师的血脉。她说过,祖上,是郊祭天地之乐也。
      我们不是受人而控的俳优。不是街头卖艺的娼妓。我们是祭拜天地,山川,河流——神灵的祭司。是绍休圣绪的女子。是浴火重生的凤凰。于是,我们可以骄傲并且放肆地颂扬这山灵鸟兽。
      我们的母亲以一种高高在上的角度直视着座下所有的人,面色苍白。她抱着花事,悲愤无比。
      后来的后来,王帝燮国公也听说了这件事情。我们的母亲被宣入宫。绕梁堂引起轩然大波。她说,贱妾不怕死。她说,若是帝王怪罪了下来,就说是贱妾一人所为。跟任何人无关。后来成为伶官的墨卿站在母亲的身边。他一直都这样站在母亲的身边。伶官墨卿在对我们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叹息连连。他说,你们的母亲为什么这样倔强呢。他说,这是我所见过的,最有骨气的女子。他叹息着。
      我们的母亲依然抱着祖上传下来的古琴,傲骨铮然。她对着同行的男女说,你们都不要送,若是连累了,小女子罪该万死。然后,她就这样冷漠地离开。整个厅堂里都回旋她坚毅的声音,小女子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万死。死。
      再后来呢。
      再后来,你们的母亲非但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被赏赐,被封为花事夫人。赏金万两。
      ——花事夫人。
      我低下头抚摸着母亲留给我们姐妹的古琴,它像女人忧伤的眼一样,泫然欲泣。而它的名字——花事。花事花事。我低低地吟着它的名字。花事。花。事。这是我们的母亲,唯一留给我们的东西。唯一的。独一无二的。花事。花。事。
      而伶官墨卿,他如此仰慕我们的母亲花事夫人,却一无所有。

      自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绕梁堂宽阔的庭院中有着一棵参天的青木。我喜欢靠在上面,找一个舒服的姿势,眺望。有的时候可以望到远处的铜尺山,升起白茫茫的雾气。阳光照射,雾气变成金红色,有如这京都高高的城楼,飞檐峭壁。有无数的鸟从不知名的远方飞来,嘶声尖叫。我看着这些鸟,和风吹过来凌乱的羽毛,猜想它们的种族和来历不明的方向。它们的宗族,会不会见到过我优秀的母亲,那个时候,她是什么样子的。而许多年的以后,会不会继续有着同样的鸟儿飞过这里的天空。它们会不会记得我。会不会也想念我。于是,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伶官墨卿悄然无声地走过来。他发现在树枝中悬挂的我时,反应异常恐怖。——他开始大喊大叫,手足无措,并且试图爬上来。我被这些奇怪的声音所惊吓。于是低下头,看到在树下惊惶失措的男人——墨卿。平时风度幽雅的男人,居然会出现这种姿态。他的样子像猪一样笨拙,整个身体都贴在了树上还是无法动弹一步。
      因此,我放声大笑。我从树枝上从容地站起来,对着脚下的伶官墨卿得意地大笑。
      喂。你笑什么,快点下来。伶官墨卿有些恼羞成怒地从树上脱离开来。他不停地拍打身体上的尘土和草叶。这些动作在我眼里看来既滑稽又可笑。于是,我更加放肆地大笑,并且轻松地从树上滑下来。
      墨卿。我笑着跑到他身边。墨卿,你可真笨。
      伶官墨卿面色潮红,默不作声。
      墨卿,你怎么了。我小心地看着他,发现他的脸上多了一些细碎的伤口。这些伤口正在向外面渗透细微的血丝。星星点点。在他原本很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墨卿。我突然噤声。
      墨卿。对不起。我看着他脸上的伤口,心里突然很疼痛。墨卿,是不是很疼啊。
      而他,突然冲我露出习惯的笑容。傻孩子。怎么会疼呢。一点也不疼。
      真的吗。我抬起头看着他。
      真的啊。他笑着把我抱起来。当姐姐的,不要再淘气了。你看看黛娘。人家的琵琶弹得多好啊。
      于是,我抱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声音中昏昏欲睡。我问他,墨卿,你不是掌管朝廷里音乐的乐官吗。怎么总跑出来啊。
      我听见他的笑声,他说,我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啊。当然是在这里掌管你们了。
      咦。这里也是朝廷吗。我问。
      这里是归朝廷管束的。这里归乐部。
      我梦见自己在高大的院墙里行走,没有尽头,也没有源头。永远都是这样中间的一部分。所有院墙都发出这样的一种声音,他们说,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的孩子,你不应该到这里来,既然你来了,就不可以离开。这些城墙瓮声瓮气地一齐震动,他们说,你不可以离开了。我害怕得开始哭泣,四处乱跑,而所有的墙壁像在奔跑一样把我围在中间。我哭着说,我是花事夫人的女儿。我的母亲是花事夫人。于是这些墙壁又开始做声,花事夫人?
      ——你说你是她的女儿,你怎么没有她的琴呢。你说你是她的女儿,你怎么没有她的琴呢。
      ——你说你是她的女儿,你会背诵花事夫人的「六忌、七不彈」吗。你说你是她的女儿,  你会背诵花事夫人的「六忌、七不弹」吗。
      我哭着摇摇头,我不会,我根本不记得什么。
      ——你说谎。你说谎。——你根本不是花事夫人的女儿。你根本不是花事夫人的女儿。花事夫人的女儿会弹琵琶,而你什么都不会。你什么都不会。都不会。不会。会。
      我的头微微晕眩。我注定不是母亲这样绝决的女子,我忘记了祖宗的教诲。我根本不会什么「六忌、七不弹」。所以我不会像母亲那样的瑰意琦行。所以,我注定要被困在这里,永无天日。
      如果,我能够离开这里,我将继承母亲的琴技,勤学苦练。
      可是,这些鬼一般的墙壁露出青色的石头,它们大声地笑,你是个骗子,我们不相信你。——你是个骗子,我们不相信你。哈哈哈哈。
      我赤脚跪坐在地上,拼命喊着墨卿的名字。墨卿墨卿墨卿。伶官墨卿你在哪里。墨卿。墨。卿。我如此哭泣,可是你在哪里。
      咦。那些自由行动的城墙传来巨大的响声,它们说,咦,她认识伶官墨卿。嗯。伶官墨卿。
      ——伶官墨卿是谁。
      ——就是那个独自抚养花事夫人两个女儿的男人。终身未娶。
      ——哦。知道啦。他为什么养别人的女儿。
      ——笨啦。不是别人的女儿。是花事夫人的。
      ……
      我闭着眼睛哭泣。我只想找到伶官墨卿,我只想投到他的怀抱里面放声大哭。可是我还会不会见到他了。
      四周成为黑暗的深渊。墙体酸腐的气味透露出来,那些被埋藏在高墙下的头颅翘首歌唱。  ――什么织金挂银,什么桃李正艳,什么暮鼓晨钟……更哪堪断壁残垣,碧落黄泉……
      碧落黄泉……嗡。
      忽然空气凝结,四周安静起来。我睁开眼睛,面前清亮,那些红色的墙壁全部消失。我张着迷茫的眼四下张望,突然看见了伶官墨卿。他从远远的地方向我跑来,脸上全都是汗水,衣裳尽湿。他把我抱起来,呼出沉重的气体。
      他不明所以,只是说,走,我们回家。
      即使这样,我那么满足。
      伶官墨卿他抱着我,抚摸我的额头,对我说,我们回家吧。
      于是,我睁着泪水迷蒙的眼睛,感觉到他剧烈的喘息。
      伶官墨卿,真好。我在他怀里安静地起来。

      从那一天开始。我的手指便和花事古琴融合在一起。我忽然爱上这种铮然可泣的声音,喜欢把手指这样轻触着琴弦。可是,我始终无法超越母亲。而伶官墨卿安慰我,他说,就快了。快了。所以,我也以为,快了,就快了。而妹妹,她的目光明亮,嘴唇鲜红。她对我微微笑,她说,快了,就快了。
      春去秋来,喜爱菊花的燮国老太后皇甫夫人,她已经用她的完美身份成为后宫所有嫔妃中最大的掌控者。并且利用她的才智逐渐参与朝政。于是,在整个大燮宫乃朝冠朝服的文武百官面前,她无不犀利,掌控全局。她开始下令,使得京城所有百姓不再种植其它花卉,只能够种植那种黄色的菊花。这个时候,我已经长大,并且对爬树再无多少兴趣。我已经不愿意看见,整个大燮王国的京师,再无其它色彩,再无其他芳香。而燮国老太后皇甫夫人,她酷爱菊花的原因只是需要在秋天大量食用菊花。她让宫厨们把菊花做成冷菜和汤羹。——据说,菊花的异香对她的头晕病有所裨益。——这是她保持长寿和治病的秘诀。
      而这个时候,我无法忘怀我过去的时光,有着扬花飘落的尽头,伶官墨卿对我微笑,他笨拙地试图爬上参天古树。他抖动着长而密实的美丽睫毛,一丝不苟地倾听我们的音律。然后,或奖赏,或杖责。而燮国老太后皇甫夫人,她为了自己的掌权,扩大到无法再继续扩大的地步。——从后宫开始整顿,所有的嫔妃,所有的内竖,也包括所有的乐官,都被她一一地摒除,替换。而我亲爱的伶官墨卿,——他并未因犯了什么过错,就被黜了官职。
      我只知道,有一天夜晚,风雨大作。伶官墨卿失魂落魄地从大燮宫的方向回来,他涕泪交加地看着我们,并且从喉咙里传来幽咽地哭泣,如同那些已经没有根的扬花,哀伤地飘落到不知名的远方。这种异常悲痛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惊醒,而伶官墨卿滚烫的眼泪正好滴落在我脸上。我惊慌失措地坐起来,感觉到他的身体上传出来冰冷无比的湿气。我不知所措,只能把被子覆盖住他颤抖的身体。我对他说,墨卿,你怎么了。
      墨卿,你怎么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伶官墨卿,他的脸被深深地埋在阴影里。我看不到,却依然能够感受到他的悲伤。于是,我也悲伤了起来。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难过,如此伤心欲绝。可是他一言不发,只是长久地注视着我,和我身边熟睡的妹妹。我把手伸向伶官墨卿的脸庞,试图缓和他的寒冷,连同哀伤。可是我发现,对于他的悲伤,我无能为力。——这是我第一次发现,无能为力原来是一件悲伤的事情。它根本和伶官墨卿爬树的姿势不能等同。那个时候他在树下气愤地冲我喊,你以为你爬到了树上,我就无能为力了吗。你以为这样我就无能为力了吗。我在盛满花朵的枝桠上冲他大笑。然后他也笑了起来。可是,为什么我的无能为力却如此孤立无援呢。为什么。
      于是我抱住他的脸,流着眼泪问他,你怎么了。墨卿。你在哭什么。这些悲伤像是缠绵的流水,汩汩地奔流。我看见它们相互跟随,化做暗蓝的血液,往着品州的方向汇去。而品州城,在扬花飘落的午后,城门上有着“品州福地”的牌匾发出轻蔑而刺目的光线。
      墨卿。你要去品州吗。
      墨卿。你要丢下我们吗。
      墨卿。你还回不回来了。
      而伶官墨卿出其不意地停下哭泣,他说,把你,和黛娘的头发,剪下来一络吧。……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的声音还带着疼痛。于是,我不敢多言。
      而伶官墨卿摩挲着我们的头发,带着哭泣的音调,颤抖地离开。他的身体踉踉跄跄,步履维艰。
      在遥远的时空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声音,皇恩浩荡——

      我呆呆地坐着,心有余悸,再无睡意。可是,外面的雨那么大,你会去哪里。
      忽然想起来,伶官墨卿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有雨具也没有拿。于是,疯狂地奔跑了出来,我对着黑夜的风雨喊着伶官墨卿的名字。墨卿墨卿。墨卿——。天空突然打个闪电,在亮如白昼的瞬间,伶官墨卿他不在这里。我抖动着身体,呆呆地站立,一无所获,耳朵里盘旋着疼痛,皇恩浩荡。恩浩荡。浩荡。荡。
      我以为,明天他就会依然笑着面对我们。我以为,他只不过又想起来我们的母亲。——我就是如此自以为是,如此不愿意深究。
      不久的以后,我深恶痛绝这一天的冷漠,我没能帮助得了伶官墨卿。甚至,连一点点安慰都没能给他。我没有及时叫醒我的妹妹。——犯下这样的错误,以至于我终生都在自责和疼痛中度过。……是谁说过了,我们不离不弃。是谁说过,不离不弃。可是就在这样的雨夜,伶官墨卿带着我和妹妹黛娘的长发,不知去向。而我坚信,他去往品州,然后带回来让我们欣喜的玩意,继续指引我们的音律。
      ——这些都是我产生幻觉的希望。我幻想,在某一天,伶官墨卿会带着熟悉的笑容,从百里品州,愉悦的回家。他牵着我的手,对我说,回家了。——我的幻觉,他牵着我的手,对我说,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
      我的泪如雨下。
      回。家。了。
      可他再无音讯。

      甲申年的五月,大燮王国的京师飘起了美丽的扬花。这些扬花随着远方刮过来的风飘到我的身边,我开始莫名地欢喜。并且想到伶官墨卿慈祥的安慰,他说,就快了。快了。所以,我也以为,快了,就快了。
      可是我的妹妹黛娘,她终日落寞地弹奏着她的琵琶,并且对待新上任的伶官横眉冷对。这个年轻的伶官不知所措,他对我微笑。他说,你的妹妹可真凶。于是,我把脸转向窗外,更加冷漠地对待他。后来,我发现,这根本不是他的错。这些事情根本不是这个年轻的伶官所能控制的。而我的妹妹,终日不能忍受其他人来接替伶官墨卿。她含着眼泪对我说,姐姐,我知道皇甫夫人根本看不起我们这些做为琴师的女孩。即使,有着最纯正的血脉。我们的母亲,如果不是这老不死的妇人,暗中命令宫里来的贱婢们袖手旁观,不言不语。她也不会离开得这么早。——她是如此憎恨燮国老太后皇甫夫人,她管皇甫夫人叫老不死的妇人。她一并恨着做为王后的孟夫人。她说孟夫人只会哭泣,她什么都不会,她是个笨蛋。她对我说,所以,姐姐,我一定要成为这大燮国的王后。我要呼风便呼风,我要唤雨便唤雨。我要这世间,都听从我的语言。我要伶官墨卿,再回到我们的身边。然后她遽然离开。我知道,她是不想在我面前掉下眼泪。这时候,新来的伶官走过来,他说,黛娘怎么哭了。
      我对他微笑,没什么。你听到了什么吗。
      他笑笑,我什么也没听到。我不想要与你们为敌。黛娘她……他欲言又止。
      我微笑地看着他,突然眼泪掉了下来。我说,你没有错的。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所以,你不会与我们为敌。黛娘也是一样。
      而伶官墨卿始终没有出现,他是不是不会回来了。我猜想,或许这大燮宫的扬花,飘落到了尽头的时候。我们亲爱的墨卿就会从不知名的角落里跑出来,就像幼年时候的我一样。他会露出久违的笑容,拉着我的手,放上一片青木的粉红花瓣。这时,我要穿着花纹繁复的衣裳,头带精美的蝴蝶簪,弹一曲山高水长,唱一首地老天荒。
      可是,可是这样的一个机会,你也无法给我。
      我眼睁睁看着漫天的扬花消失殆尽。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莫知我哀。

      在寒冷的十二月里,我温暖着冰冷的手指,看到绕梁堂院落中的那棵巨大的青木上匍匐了一只体积庞大的,非常美丽的灰鸟,它沉沉地睡着,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存在。我站在树下,静静地注视着它。终于按捺不住,放下手中的花事,提起裙摆,摇摇晃晃爬上去。而冬天的树枝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负重。于是,我被重重地摔下来。我听到自己惊声尖叫,在急速的飞驰中下落。这个时候,我突然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伶官墨卿。我日夜思念的,最最亲爱的,伶官墨卿。
      他神色慌张地出现,然后举起近乎透明的两只手。
      啊。墨卿。墨卿哇。
      我欢快地伸出手,在降落中露出我美丽而愉悦的笑脸。墨卿……可是,可是。——不论怎样,我们无法相遇。无法碰触。无法触摸到彼此。
      在天旋地转的晕眩中这样仆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如此温暖,如此清新的味道,就像伶官墨卿的一样。然后,我抬起头,看到新上任的年轻伶官跌坐在土地上,满脸的痛楚。而伶官墨卿目瞪口呆地站在一边,面色惨淡。最终,颤抖的嘴唇张翕着,你长大了。孩子……你终于长大了。已经到了,不需要我的地步。他露出凄哀的神情,然后豁然微笑,他说,……你要好好照顾妹妹。
      ——从此,我离开,就不再准备回来。
      什么。你说什么。你不要我们了吗。
      我惊慌失措地从接住我的年轻伶官躯体上爬起来,不顾他的疼痛。你不要我们了吗。伸出手来拼命去捉伶官墨卿的身体。可是,无论怎样,也无法触摸到他的手臂。而他将要离开,去向不知名的远方,和这些消失的鸟儿为伴。——是谁说过的,我们不离不弃。是谁,在给我们这样美好的希望,却又这样把我们放下,孑然一身去往我们无法到达的地方。墨卿,墨卿。墨卿。你为何要这样。
      墨卿。墨卿。墨卿。从小到大,我未曾求过你。那么,现在,我跪下来。求求你。我求求你别走。
      我跪在他前面,泣不成声。墨卿。墨卿。我这样跪着求你。请求你。我已经不顾别人的目光,已经不顾我的蓬头乌面,衣裳不整的形象,已经不跪女孩子的尊严。我这样涕泪交加,膝跪而行,只是请求你会留下来,或者,把我们都带走。
      于是,我看见伶官墨卿缓慢地蹲下来。
      已经有人会这样保护你们。他对你们的好,不会亚于我自己。所以,不要为难那个小伙子。也不要再为难我。他重重地叹息着,这是天地的规则,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挠我的离去。这些青丝,我根本留不住。
      伶官墨卿,他很满足地微笑,他说,你们的母亲,她为我留下了最好的,最珍贵的,宝贝——就是你们,你和黛娘。他说,我的孩子,你们的母亲如此倔强和固执,她不顾我的劝阻还是留下了你们。所以我知道,她是爱我的。伶官墨卿继续保持着消失的姿势,他笑着说,虽然希望你们会以你的母亲为荣。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多想听听你们喊我一声。——爹爹。
      是不是喊你爹你就不会离开了。是不是。是不是。爹爹。爹——我悲伤得放声大哭。爹……
      我们的父亲,终于放心地离开了我们。他说,我们已经长大了。他说,他终于可以去见我们的母亲,花事夫人。并且告诉她,我们已经长大了。
      可是,可是,我们不要你离开啊。——墨卿。
      无论如何,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挡伶官墨卿的离开。
      你是个骗子。我们的父亲是个骗子。他居然告诉我们不离不弃。什么不离不弃。骗子骗子。骗。子。
      姐姐,姐姐。我抬起迷蒙的眼,我的妹妹黛娘满脸是泪,她说,姐姐,站起来好吗。我们不要为骗子哭泣。我们回家去。
      不要。我忽然倔强了起来。我想让自己就这样跪在地上,直到伶官墨卿他会心疼,他会从远远的地方跑回来。他会不舍得放下我们。他会一直陪着我们,不离不弃。
      ——姐姐。我的妹妹黛娘用力拉着我,她说,他已经不再会回来了。姐姐难道还不明白吗。他离开了。所以,谁都不需要等待了。
      我的妹妹黛娘嘴上这样说着,可是,她同我一样跪了下来。向着父亲消失的方重重地磕下去。再直起身,再磕下去。
      我看着泪流满面的妹妹,忽然觉得手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张开来,入目的是两络青丝,带有温热的潮湿。这是……这是伶官墨卿,——我们的父亲曾经随身携带的物品。他离开的时候,我亲手从我们姐妹头上所剪下。你看,这红的丝线还是我拴上去的。
      原来,墨卿,他真的是离开了。
      我抬起头,一群不明就里的白鸟盘旋在上空,它们百转千回地鸣叫,亡……亡……亡……而天空,苍茫无比。
      新上任的年轻伶官揉着身体,一脸茫然注视着我,和我的妹妹。他用含糊不清的语言说,谁,谁。你们是在说墨卿吗。他早就死了。听说是在一个雨夜掉落到品州城西侧的香柳湖里淹死了。

      我在回忆起这些古老的前尘往事,像是隔了千百年。我想我一生,都不会离开这片土地了。
      当我手捧着祖宗神祉流传下来的花事古琴,抬头仰望铜尺山上明媚的太阳,还有那些洁白的云朵,盛开的菊花,这些消融我生命与感情的地方。我想,我的亡灵会经过这些熟悉的大街小巷,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经过满庭落花繁华绕梁堂,再次追随我的父母去往的方向。去往远方,不知名的远方。
      从品州来的卖唱的艺人唱着我熟悉的歌谣,——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莫知我哀!
      于是,我的记忆被永远地搁浅。我拉着妹妹黛娘的湿润的手掌,站在这条宽阔的扶花街上,整理我们仅存的记忆。我问妹妹,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黛娘用着锐利的眼注视着我,她问,什么话。
      你说过,你要进入王宫。
      我说过吗。我的妹妹黛娘矢口否认。她说,我没有说过。
      这个时候的我,已经快要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我看着她的脸,以为她真的忘记了小时候幼稚的话语。于是,我对她微笑。我说,好像是我记错了吧。
      我们大家都不要分离。我是这样想的。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我不希望她会离开我,卷入后宫的纷争。或者一步登天,或者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这一天的傍晚,漫天都是焰火的颜色,明艳忧伤地遍布整个天空,瞬息万变。月光下的北海岸,有着浓郁的颜色,蓝色,墨绿,黑色,一层一层荡漾开来。月亮的淡白在这样波涛汹涌的海水中隐约浮现。我的身体疲倦,蜷缩在北海岸边的简陋村舍里。我的妹妹黛娘燃起了无数青绿色的暖炉,并且用厚厚的帐缦包裹住整个屋子。于是,屋子逐渐温暖起来,有着熟悉的炉烟香味,同腥膻的海水气息卷集起来。
      我睁着迷蒙的双眼,看向遥远的方向。透过山,透过海,透过亡灵的身体,寻找那些不可知的幸福。
      我好像看到天顶之上,那些有如花朵般盛开的星辰,褶褶生辉地降落到绕梁堂参天的青木上,于是,整个青木在夜空中发出灿烂的光芒。——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我生长的绕梁堂,它的灯火通明的夜晚。这些星辰旋转,降落到品州城楼的牌匾上。我还看见苍白的父亲满身雨水的狼狈不堪,他长而浓密的睫毛因为痛哭而纠缠在一起。他在黑夜中无数次地张望。站在挂在品州城楼的牌匾下不知所措,那四个甜蜜而闪光的字眼,——“品州福地”照射着他的去向。最终,他消失在香柳湖滚滚的湖水中。
      很快。我哭泣了起来。天越是近似无限透明的蓝,水流越是无限浓郁的黑。我听见另一个男人温柔而纯真的字眼,他说,我很快就会回来。你要等我。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我说,好。
      可是他们一个都没有回来。他们谁都没有回来。一个也没有。
      天上的星辰终于旋转着降落到我的身边,它们艳红明媚,如火如荼,开到极盛,露出里面的墨色芯蕊。……而此时,我在恍惚中听见妹妹的声音,她欣喜地尖叫着,姐姐,姐姐。你看。你看呀。
      我在撕裂的疼痛中努力地睁开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妹妹手中的婴孩。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张望着。她那么小,那么粉嫩,那么可爱。于是,我睁大眼睛,张开干裂的嘴唇笑了起来,她好小啊。我对妹妹说。她好小啊。这是我的女儿。她会有着美丽的容颜,出众的琴技。这是我的女儿啊。她的小指头蜷曲在一起,发出芬芳的腥气。她真是一枝香甜娇美的花朵。这个时候,她——我的女儿突然对我笑了,安静甜美地笑起来,睁着一双鸿蒙初期的眼睛,如此纯洁地微笑。
      我无法言喻我的喜悦。这是我的宝宝。索丞离开时,竟然给我留下这么无上的宝贝——我的女儿。
      我想,我要给她取一个花儿的名字。
      一朵最美丽,最娇艳,最浓烈,最坚强,最致命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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