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死后也永远》某蕾

1、尸·死后也永远

　　抓住他的身体，三寸指甲插入他的喉咙中，再闻到鲜血的味道。
　　张开口，映着月色的獠牙。无神灰白的眼无意中瞥到空中的月，月隐到了云里。
　　它不想作一场惨剧的见证。这些怪物出来，总是在无月的夜。
　　怪物么？他们有着人的面貌、人的形态，甚至有着人的意念。
　　只因为他们吃人，所以就是怪物。
　　尸妖——尸妖——
　　活着的人们四处逃窜。
　　是的，那些怪物是尸体，空有了人的意识。

　　女子的嘴角还淌着血，深陷的眼中有着不变的冷酷。一点一点，胃里的血渗到全身，眼圈上可怖的黑色渐渐褪去，一瞬间仿佛除去她苍白的脸，她将与常人无异。
　　果然，可以用活人的血来为自己获得死人的意识。她轻轻一笑，还得感谢她几日前吸到了几个修仙之人的血。那些人看到尸妖慌了手脚，自己就空得了人家合起来百余年的道行。
　　没有人跑掉吧？好，大家走了。她命令道。和鬼一样，他们凭道行的深浅决定谁是王者，就像他们也会像那边将军冢里那个家伙伏首称臣。鬼？一个尸一个魂，一个完整的人切成两半，做出的事倒也出奇地相似。
　　她伸出手扶着树，宛如一个寻常的少女。今天的夜很暗。手指上一枚戒指闪着微弱的银光。到处都是妖的瘴气，把妖和人的界限混得不分明。
　　今天，她就要到那里去。她暗暗想着。为了从前的那个约定。

　　白河村的清晨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一缕白雾慢慢散开，有青白的天空和褐色的村庄。
　　村子里渐渐有了人的踪迹，在白茫茫的雾里，不真切。一点一点，多起来了。
　　哎呀，昨个又有几个回来晚的人遭了尸妖啦，就这样下去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韩医仙说被尸妖咬过的人也会变成尸妖的，咱们还是趁现在快把这些尸体搬走吧。
　　搬走？你不要命了？说不定路上就要被它咬了。
　　把它们放在这里它们也会袭击村子啊。真奇怪这黑水镇的怪物昨晚竟跑出这么远。
　　村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提议的那个男子带了两个看起来极不情愿的小伙子走向倒地的尸体。小伙子靠近尸体时忙捂住鼻子，哇，真臭。
　　臭，腐烂的人的气息，不属于这片天，永远不会被接受。
　　三个摇摇晃晃的身影走远了，剩下的人们在观望，远了更远了，这一次会在哪里倒下呢？啊，迷雾挡住，看不见了。
　　当初黑水镇闹出尸妖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看的，河的这边望河的那边，咦，有村民跑过来了，一步两步三步，哈，被尸妖逮到了。
　　围观的人还没散去。白色的雾里却有了人的身影，近了。有几个人嘀咕，这么快就回来了？那村子还是有危险嘛。
　　雾里的人影越来越近，大家的注意力也纷纷转移到了那个神秘的影子身上。
　　一个黑色的人出现在村口，说话，女声。你们谁知道这个戒指的主人是谁？身出手指，苍白而修长，手心一枚银色的戒指，上面有骷髅狞笑的面容。
　　人群低声地议论，渐渐分开成一个通道，尽头是一个脸上写满诧异的少年。人群里有人小声叫，阿华，阿华。
　　黑衣的女人径直向他走去，把戒指放到他手中。阿华险些把手抽回，这个女人的手，好冷。
　　他抬起头，看到女人面容的一瞬间，雾的彼方三声凄厉的惨叫。
　　去的人，终于永远地不归。

　　雾散了，太阳光终于穿透了天空。
　　路人们还在讨论早上发生的事，这是尸妖的事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以后的第一次改变闲聊的话题。
　　真没想到那女娃会突然晕倒，大概是被那几声惨叫吓着了吧。
　　也难怪嘛，人家才是个女孩，不怕才怪，倒不知道她是哪来的，被尸妖吓归吓到，竟然也没被咬到的样子。阿华那小子真奇怪。
　　是啊，死活不让咱们把那女孩送到韩医仙那里去，阿华是不是认识那女孩呀？
　　咱们问问他去好了。
　　好主意，走吧。
　　两人一拍即合，向村那头阿华家走去。路过老赵家，听说早上的女娃正在他家里休息呢。忽然一声恐怖的号叫，村里枯树枝上几只乌鸦飞离枝头。
　　尸妖，尸妖！
　　全村人眼看着老赵家的门砰地打开，男人伸着僵直的手臂横冲而出，漫无目的地舞动，寻觅的鲜血的气息。死于非命，死后也念念不忘生存下去的心意。
　　女人小孩哭喊着奔逃，男人们有的抓了农具，却被其他人拉走。快走吧，逞什么威风。怎么办，这下村子里也没法呆了。
　　僵尸慢慢地移动，大家都眼见着，它在向村那边去。啊，那不是阿华家吗，他没出来？
　　接近了，阿华的家门口。大家都在议论，叫他吗？怕引来尸妖。不叫吗？也不行。
　　怪事却出现了。僵尸只在那里徘徊，不离开，也不冲进去。忽然一声号叫，倒在地上，不动了。
　　突然的变化，村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不知是怎么回事。许久才回过神来，各回各家，几个人把老赵的尸体搬走，扔掉了。
　　在窗前一直看着这一切的阿华这时才收回目光，转过身面向屋里。
　　屋里已经坐着另外一个人了。

　　谢谢你救了我。阿华说，黑衣的女子没做声。阿华又说，为什么会来到我这里，那枚戒指又是怎么回事？
　　这才是你想说的吧。女子起了身，那个男人被僵尸咬了却隐瞒着怕被人看到不让回村，而这枚戒指……是一位女子死前让我交给你的。
　　阿华一惊，雪儿？
　　她是谁？
　　我的未婚妻，一年前遭了尸妖，死了。
　　你不喜欢她吗？
　　喜欢。为什么问这个？
　　女子略一沉默。没事。那这枚戒指？
　　是我当初送给她的，请人做了法，里面刻着我和她的誓言。
　　是吗。女子声音很淡。
　　姑娘你……和她很像。
　　什么？
　　你长得很像雪儿……请教姑娘姓名？哪里人氏？
　　我叫小夜，黑水镇人。

　　小夜无处可去，决定留在阿华家。白河村自从上次闹过一次尸妖，之后就是一段很长时间的安宁。这也打消了村人们认为是小夜引来尸妖的想法。
　　小夜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村转转。出村的村民们一个又一个的出事，只有小夜一直平安。
　　村人们发现，自打那镶着骷髅的戒指交到阿华手中后，他就时时会盯着它出神。眼里会流露出柔情，很快又变成茫然。
　　这一天雾很大。小夜从阿华的柜子里取出那枚戒指，银色的骷髅，无声的狞笑。手指划过里面，是深深铭刻的誓言。每天啊每天，阿华都会看着它，眼里露出一点点柔情，再一点点茫然。为了什么呢？不知道。
　　阿华还在村外采药吧。他不知道，那迷迷茫茫的白色不是雾气而是瘴气。小夜苍白的嘴角露出一点笑意，将戒指放到怀里，推开门消失在白烟之中。
　　阿华在浓雾里摸了好久都找不到想要的草。连日闹尸妖，村子周围的草药早被采光了，只剩满地的荒草与血腥气。阿华深吸一口气，猛觉得头有些晕。
　　他想回村了。可是，路又在哪呢？
　　第无数次经过同样的地点，阿华已经头昏眼花了。吸入太多的瘴气渐渐吞食着他的意识，他没目标地踉跄行走，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摔倒。
　　回头，才发现是躺倒在地的老赵的尸体。白色的尸虫从他的鼻孔中钻出来，又旁若无人地钻回去。
　　阿华倒吸口冷气。
　　环顾四周才发现，好多尸体。死于非命的人们，死后仍有生存下去的愿望。那么强烈。
　　迷雾中传来沙沙的声音，黑色的影子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一旁的老赵忽然站起，身出僵直的手臂，散乱脏发下一双无神的眼有阴冷的光。
　　阿华无处可逃。他们身上腐臭的气息几乎令他作呕，四下看去，没有生路。
　　只有死路一条。
　　慌乱中手指被草叶划破，鲜血慢慢流出。血的诱惑，周围僵尸愈发躁动。
　　忽然，全体静止。
　　迷雾的尽头有一个黑色的纤影，隐约的女声：退下。
　　迷雾散去，云开见日明。

　　你竟能支使它们！
　　那又怎样？
　　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夜，黑水镇人。
　　我没问你这个！
　　那是什么？
　　你……算了。
　　阿华第100次回想起那天的事，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他不讨厌小夜，甚至有点喜欢她，但一直觉得她冷冰冰的，身上那种阴冷的气息下意识觉得在哪感受过。还有他的骷髅戒指也不见了。阿华没头绪地想着，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有点像雪儿。阿华突然想到她，脑中又出现了那幅画面：白衣的雪儿拿着那枚戒指说，她请僧人在戒指上做了法，她说这样他们的誓言一生一世都不会变，那个誓言是……
　　阿华忽然畏惧地停止了回忆。
　　小夜今天又失踪了。他闲得无聊，便拿了换下的衣服去河里洗。在河边，他忽然发现衣服上沾有小夜的一片衣襟。风吹了掉到河里，殷红在水里一圈圈地散开。
　　而隐约可见衣襟原本竟是白色。不知染过多少鲜血，竟成了黑色。
　　阿华恐惧地扔下衣服，跑向树林。
　　地上有血迹。略有迟疑，他还是跟了去。
　　尽头有人影，渐渐看清了。黑衣的女孩用手划破了一个人的喉咙，张开口，獠牙。
　　那人的叫喊渐渐没了声音。吸了血的女人，无神的眼渐渐清澈。血溅了她一身，没有痕迹。
　　阿华几乎骇破了胆，后退一步，踩断树枝。
　　一只手瞬间直取向他的喉咙。最后一刻停住。她楞一楞，是你。
　　阿华恐惧得有点结巴。你、你竟是尸、尸、尸妖。
　　小夜面不改色。是的。
　　阿华转身要逃，却被小夜抓住。也该让你知道一切了。
　　阿华一惊，什么？
　　小夜正色，你再说一次，雪儿是你什么人。
　　我的未婚妻，一年前遭了尸妖，死了。
　　你不喜欢她吗？
　　喜欢。为什么问这个？
　　小夜冷笑，喜欢，还会把她一个人留给你畏惧的尸妖，让她孤零零死在荒野，尸体被蚁兽啮咬，化为凄凄白骨，幽幽磷火。
　　阿华流下一滴冷汗。我——
　　你忘记了戒指上的誓言？
　　我————
　　当她死后所有不甘成为支撑下去继续寻找你的强烈意念，当她变成一个以鲜血为生的妖怪，失去血就无法保持清醒的人性与记忆，当她找到你时却发现你对曾经一切仿佛无关痛痒，这些时候，你可都知道？
　　难道你——
　　我就是雪儿。我的灵魂已经转世，这个身体却还是我的。灵魂转世后就会失去，但身体永远永远不会改变。
　　——雪的白染作夜的黑，曾经的白璧无瑕变作邪恶黑暗，白河村的少女变作黑水镇的冤魂。白与黑，最强烈的对比。
　　小夜解开紧束的衣领，脖子上一个伤口清晰可见。
　　雪、雪儿——真的是你！阿华神情愉悦，身体却犹在慢慢后退。
　　你那天面对尸妖的包围时那般无助，竟仍不曾记起你把我扔在林中后我的呼唤。
　　雪儿，对不起，我——
　　不要担心，我心中有怨但无恨。我回来找你，把骷髅戒指交还于你，只是想让我们履行当初许下的誓言。
　　誓言……难道你——不要！
　　我是真心的。小夜眼角竟闪出一颗冰冷的泪，作了法的誓言，注定要实现。让我们走，好吗？
　　不等阿华逃跑，小夜的獠牙已经刺入他的喉咙。阿华断了气。小夜咬破自己的手腕，血液一滴一滴从身体里淌出，打在草叶上，尸毒的作用使它迅速蜷曲枯黄。
　　用力挤，最后一滴。小夜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两个人的手却挽在一起，一个亘古的姿态。
　　小夜怀中的戒指掉了出来，翻过去，依稀可见上面永远不能磨灭的誓言——
　　“死后也永远……”

　　誓言变成了咒语，仅仅是一念之差。
　　死后的尸体，空有了人的意识。
　　永远不会被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