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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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妍梨花雨 [原]
三岁那年，她成为了加德满都的库玛里。
在她之前的那个女孩，因为青春之神的呼唤而重返人世。
所以拥有32个吉祥特征无惧黑暗的她，成为库玛里千百年来无数次涅磐后的又一次新生——虽然对于她来讲，这只是作为一个宗教的符号，在生命的短暂轮回期间参与了另一段更加短暂的轮回。
却从此开始习惯黑暗与孤独，穿着柔软的袈裟，在青灯下跏趺，研习经书，厚厚的白布包裹还未发育的脚；
在每年8、9月间的“因陀罗”节，坐在花车正中间，浓妆重彩，小小的身躯被一袭鲜红的丝织锦衣束裹着，端庄地坐在车上，一动不动地直视前方，没有一丝恐惧，也没有一丝笑容，任凭花车载着她驶过万众欢腾的广场，然后穿过整座城市，赐予狂热虔诚的人们福祗；
在朝拜者们付过钱以后，现身在庙宇上方的二楼或三楼的窗口，静默淡然的受人仰视。。
每当雨季来临的时候，偶尔支开的窗，湿润而苍绿。也习惯了一个人盘腿仰望天空。
看见暴雨以雪豹的速度逼近，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陶罐打破脚步凌乱的声音，动物在孤独地迷失，它们的侧影加重了天空的叹息，也加重了她的叹息。
在江南结束了画展以后，他在朋友家小住。
中庭日淡芭蕉卷，绿窗春梦轻，不经意发觉屋前一树梨花悄绽。
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不忍小雨一番寒后，梨花飘零，落地和烟雨。
多情的血液因此蠢蠢欲动，召唤流浪的细胞开始收拾行装。
看看地图，下一站是加德满都。
于是，她十三岁那年，加德满都的雨季突然提前，十三岁，库玛里躲不过的涅磐。
他与她，在蒙蒙的雨雾里相遇。
下了飞机，本想直冲波卡拉，在深夜的佩瓦湖边听蛙声、望星空，享受遗世之感。不过，才想起已是雨季，总等不来云开山出的白昼，只好怏怏然返回加德满都。
京畿街市的“清明上河图”一切如旧：晨钟暮鼓、烟雨楼台。
他在泥泞的街上曲里拐弯地乱走一气，眼前豁然开朗，无意中已置身于宫廷广场。
想起处女神库玛里的庙宇就在不远处。
他站在苍苔轻漉的石板街上，遥遥凝望那扇小小紧掩的窗扉。
回忆明信片上库玛里的样子。
宁静干净的脸颊，带着如看破尘世的超然。
像一个真正的永远也无法企及的神，守护着加德满都的神。
时近黄昏，骤雨初歇，空气潮湿得很，泛着神秘的味儿。
库玛里庙的天井里静极了，一进院子，他霎时被这寂静镇住，不敢出声。
低头在积了水的湿地上踱步，抬头向四周每一扇紧闭的华贵雕饰的窗户张望，努力寻找库玛里的身影。
终于在这样乱无头绪的徘徊几日后，点着提卡的妇女走过来轻声询问：“您要见库玛里么？”
正在满脑子胡思乱想的他微微吃了一惊，又马上恢复仪态，礼貌的回答：“是的。”
而此时的她，正在房间里淡然的吟咏，突然有种抑制不住的疲倦涌上心头。
侍者小心地走上楼梯，恭敬地向她行礼，她安静地撩起眼，点点头，起身走向窗口——每天的展览时间还未结束啊，怎么可以疲倦？
于是，在连绵多日的“长脚雨”偶尔消歇的瞬间，侍者推开窗，她站定在窗前，而他刚好站在对面的屋檐下，抬头仰视那扇小小的窗。
那时的天空奔涌着乌云，光线无边的柔暗，却清澈又透明。
目光相遇时两个人有些愕然的相望，看见对方眼里的自己渐渐清晰。
潮湿的空气里腾起一阵苍凉的振颤……
窗扉开处，她眉心的一颗红记，映照滴水的苍蓝屋檐……
静默的相望，直到他看见一丝异样的光芒在她渐渐浮起暖意的眼里坠落，刹那间，心底疼痛。
突如其来的暴雨如瀑，刻意地宣示神与人的距离。
宫廷广场附近的小巷没有多少灯火，他踱在路上，街道回响着雨水击打大地的跫音。
那一夜，辗转朦胧的梦境里出现了江南清丽的梨花，款款地在雨雾中摇曳，单薄的容颜透着淡淡的馨香。
花望着他恬然，他望着花静默。
花似乎也带着眼神，一种让他心疼的眼神，就像在哪里见过的让他迷惑心疼的眼神。
风起云涌只要一弹指的工夫，所以还来不及伸手，一树梨花无助地坠落，在风中破碎。
他站在原地，看着落花翩翩，随风舞向他，却禁不住“呀！”的一声叫出来。
随风而来的花瓣，竟在不经意间化作了血色的丝带，凄凄婉婉地向他飘过来，就像是要向他泣诉什么，哀哀怨怨的像是一双眼睛望着他……
他猛地睁开眼，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心跳快得像是高原反应，呼吸浑浊沉重，有种被压进深海里的压抑与惊惶紧紧裹束着他的肺。
房间里一片昏暗，时针指向凌晨三点。
良久，他终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混沌的头脑开始渐渐恢复知觉，心有余悸地伸手拉开床头的窗帘，也许是这屋子太压抑的缘故吧。 只是却再也睡不着，反复辗转了几次后，他烦躁地坐起来，双手用力地抹一下脸，随随便便的套起外套走出去。
旅店很安静，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下楼去看看。
木制的楼梯微微发潮的味道和着昨夜的熏香味道因为他的走动而在空气里缓缓地流动。
他小心的踏出每一步，一手扶墙，一手抓着扶手——不是因为好心怕吵醒别人，而是他对这看起来经年失修的楼梯抱有极大的不信任——自从第一次来店里时看见一个魁梧的英国男人以四脚朝天的样子狼狈地坐在厅堂以后。
街上几乎是没有什么人的，橘色的灯光在蒙蒙的雾霭里散发出柔和的光线。
他在刚刚解除宵禁没有多久的加德满都凌晨的街上漫无目的游荡，胡子拉碴，头发糟乱，睡眼惺忪。
然后又走到了宫廷广场。
心里轻轻地一扯，于是向着库玛里的庙宇走去。
那个小姑娘现在可能还在睡觉吧，他漫不经心地想。
楼外人极少，点提卡的妇女也还没有来，庙门是紧紧关着的，他在门前踟躇了一会儿，转身正欲离开，听见了一个很轻微的开窗的声音“吱呀”。
他转过身去，好奇地仰头寻找那扇醒得过早的窗。
本来是睡得很沉的，一如既往的沉。
突然而至的梦魇惊出一身冷汗，于是她慌乱地睁开眼，猛地坐起身来，心有余悸地揪紧了薄薄的被子，半晌以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靠在潮湿的墙壁上。
心里开始默念早已烂熟于心的经文，试图抚平狂跳不安的心。
只是却再也睡不着，反复辗转了几次后，她只好无奈地对着黑黑的天花板出神。
于是干脆就起床了。
她走到窗边，小心地支起湿漉漉的格窗，向外望去。
静谧的凌晨，淡橘色的光柔和地弥漫。
街道上和几天前宵禁时候一样看不到几个人。幽幽叹一口气，收回远眺的视线，她垂下眼帘，然后蓦然地睁大了眼。
她怔怔地望着被橘色灯光勾勒出来的轮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是被梦魇弄昏了头么？
是他，白天那个男人——虽然白天看见的人多不胜数，可是他是特别的，即使连她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在心底的感觉莫名的就好像只看见过他一个男人一样，甚至就像只看见了他一个人一样……就像此刻，这灯光里他的脸庞并不能被看得很真切,她也能肯定就是他一样。
她愕然地望着倚在对面墙上的他突然向自己这边走过来。
毫无预料的慌乱袭来，她只能屏住呼吸，手足无措地看着他走过来。
他看着那扇木格窗渐渐被完全地支起，很明显开窗的人不想吵醒旁人。
他饶有兴趣的看着那扇窗，猜想这小心翼翼动作的主人是怎样的人，那人是怀着怎样忐忑和细腻的心思，才这般小心呵？在这潮湿的凌晨是迟迟未睡，还是和他一样为着什么烦心的原因早早醒过来？
只不过逆着光看不清楚，于是他决定凑前一点，没准儿还可以打打招呼什么的呢，他这样想，也正这样做了。
街道并不宽，可是这样短短的几步路，却无法完成——一个哨警走过来，挡住了他：“先生，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他愕然地看着面前这个不速之客，专注的他压根想不透这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还来不及回答警察的问题，心口却突然有点提紧地再次望向窗口。
那里已经关上了，也许就是在警察询问的时候被惊扰到了吧，他这样想，有点失落地望着木格窗。
警察转头循着他的视线望向身后，没有什么异样的事物。
“先生？”警察提高了音量，有点疑惑地打量着这位凌晨——在解除宵禁没多久的凌晨——在街上溜达——还专门在库玛里庙这里转悠的异乡人。
他回过神来，淡淡地扫了一眼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家伙，简单地回答一句：“我是画画的，随便逛逛取取景，不犯法吧。”话音未落人已经转身离开。
他是一个极其注重礼节的人，但是刚才的事情实在是令他心里感觉烦躁，所以话也带了刺，真是唐突了啊，他搅搅咖啡坐在在路边的咖啡馆里思绪漫游。
也许，那是库玛里女神的旨意也不一定啊。他一边喝下有些变凉的咖啡一边这样想。
凌晨时分，薄雾笼罩的加德满都离奇的神秘。
似乎有什么秘密正在公开而小心翼翼的随着流动的雾在这座千寺之城传递着。
第二天是难得的晴日，他收拾了行装去了波卡拉。
在湖边写生时候，他望着澄清如许的湖水，笔端下渐渐清晰的的却是一位拥有澄清眼睛的女孩——等他回过神来时，库玛里的画像已经跃然纸上了。
那双眼睛澄清却迷惘的望着他，眉心那一点殷红的提卡红得好似一点永远也好不了的伤疤——看得他没来由揪心的疼痛。
合上画板，想也不想就赶回了加德满都。
回程中，雨开始淅沥。
他背着画板走向宫廷广场。
暮雨中，路上的行人匆匆，只有一些旅行团的人还兴致勃勃的闲逛着。
一如平常的场景，他的心却有些微微的颤抖。
庙外人很少，那个点着提卡的妇女也不在，两个僧侣在庙外小声的交谈。
他走过去，想进庙里。
“您不能进去了。”一声带着浓重尼泊尔口音的英语拦下了他的脚步。
他望向声音的来处，一位年长的僧侣双手合十站在庙门边。
“库玛里已经不在此处了，”长老神态平静的对他说，“转世之轮开始了新一世的转动。”
怔怔地望着庙门边威严的石狮发了好一会儿呆，他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
暮雨潇潇下，呢喃梵音追随一路。
雨季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一脸疲倦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时侯，重归人间的她正在屋边煮茶，茶碗摔了一地。
她的父亲坐在他的面前，“库玛里的弃人是不祥的啊，先生。” 她的父亲忧愁的看着他一脸的坚决，“即使您不愿意相信，但是我们不能为了自己的私欲而使您遭受不幸，神的旨意我们是不能违抗的，请您离开吧。”
他轻轻的摇摇头，走向她，把他的手伸向她，眼神坚定。
她安静地望着他，眼睛里渐渐迷濛起来。
时间的光影在墙上悄悄地走，当她长长的睫毛再也承受不住这沉重，带涩的水晶花便如叹息般纷纷坠落。
她轻轻的摇头，一如他一样轻轻的摇头。
她的手紧紧攥着衣摆，咬着下唇轻轻的摇头，不敢撩起眼帘看他。
“是不信任我吗？”他弯下腰,伸手碰触那些水晶。
她慌乱地向后退，只是摇头，摇头，却没办法看他——她还记得那一双深邃得像夜空的眼睛曾经差一点就将她吞噬——所以她害怕，有理由没理由的害怕。
“你还是相信那些传说？难道麦亚……”“麦亚是不同的，她没有真正执行神的旨意，她的任命是一个错误，所以请不要把麦亚作为证据。”他的话被她父亲急急地打断。
他没有转移视线，直直地看着她低着头，伸出去的手落寞的悬在半空，“即使没有先例，为什么不试一下呢？”他几近绝望地恳求。
她站起来，不看他，转身进了作坊里，那里银的蒸汽会让她暂时忘记寒冷的决定，也可以逃避他的坚定。
他看着她的背影，伤痕累累的柔弱。
如果有可能，如果有力量，他只想抹去她眉心的殷红提卡，抹去她曾经是神的记忆。
哪怕没办法带走她，哪怕真的会给他招来厄运，他也只想要这样做而已——可是连这样的想法也只是带涩的水晶花一样没有办法不破碎……
没有注意到她母亲的询问和递过来的伞，他沉默地离开。
这个漫长的雨季，他一事无成。
加德满都这个涅槃的雨季即将过去，他站在高高的苍穹下，看者遥远的王宫。
尼泊尔的王正在寺庙里为新一位库玛里举行仪式。
王宫外的士兵迈着旁若无人的步伐——他们在守护着什么？
当曾经的强盛散落成历史书中发黄的插图，当昔日的尊严已经飘渺成不可触及的幻象，他们依然在那里，在石板路上叩响亘古不变的跫音。
一如虔诚的人们对古老传说苍旧神话的笃信一样。
此时的他却满心羡慕得以至于发出了浓浓的酸楚——如果他也是虔诚的信徒，不敢去触碰神的尊严，是不是现在心里不会如此的不得解脱？
再回江南，已是暮秋时分。
谁见江南憔悴客，端忧懒步芳尘。
他在画室寂寞的呼吸，画布上的女子，眉心一点殷红的提卡是她看清这世界的第三只眼，也是束缚自己的界限。
别后知他何如也？心随云乱，眼随天断，泪逐长江泻。
他从伤口出发，把雨季和那些带涩的水晶，运回雪白雪白的纸上。
加德满都的雨季即将过去，她在雨季的滴水黄昏里，想起前世今生，想起那些盘腿仰望天空的日子，想起，同样的烟雨迟暮，他悲凉的恳求。
此时窗外开始秋雨淅沥，一种遥远了的曾经有过的气息倏的袭入画室。
嗅觉的记忆唤醒一个记忆的场景。
那时树上掉落的水滴也清晰得仿佛可以碰触起来，也仿佛清晰地回到了那个光线无边的柔暗却清澈透明的下午，视线相遇的刹那潮湿空气里腾起的那一阵苍凉的振颤……
倚在画像边沉沉地睡去。
梦境里，他看见梨花在枝头一往情深地凝目，望眼欲穿地伫立。
伸出手去，刚刚触及那冰凉的娇弱，还来不及叹息一声的时间，就在穿林打叶声中，听到了梨花坠落的声音。
这一场突然提前的雨季，就这样突然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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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消残酒，独自凭栏久。
重回首，淡烟疏柳，隐隐芜城漏。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