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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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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的后门被安置在一个蜿蜒的弄堂里。没有树木的遮荫,只有旧得褪色的房子在视线里拉长了身影。在附近上学的四年,日日都从这里穿过。突兀的水泥路像是被打击过数万次的伤口,陈列在路人的脚下。雨天里,泥水在自行车轮下飞溅,像是终于被解开绳的野马,肆无忌惮地跃起,然后倒下。走在弄堂里,可以从脚下的一小块水塘里望到天空,那么平静的天空,一滴滴地落下。烈日中,它被房屋的剪影切割成一段一段的,在炎热与阴霾里徘徊。
弄堂口是被房粱封顶的一小块地方,遮风挡雨的。雨天或是烈日里,路人们总乖乖地躲到它的屋檐下,它也不辜负路人的意愿,不时地灌溉着弄堂风,让清凉在路人的汗珠里发了芽。这里的阴凉招来了不少摆摊的人。有的是推着一车水果的车夫,暂歇在弄堂口,用垂在肩上的湿巾搓着额上的汗。湿巾上划着一道道裂痕,灰蒙蒙的。很少有人摆几次旧货摊,商贩们总有一幅响亮的嗓子,吆喝着既长又亮的调子,在空寂的弄堂里喝着。还有的是香喷喷的清明原子,那是一种古老的味道,像是看到古运河中划桨者的背脊,桥墩稳固的定着,河边摊上的热气飘向河里,浮游的鱼与人们从远处走来。然而她却匆忙地走了。画面也在脑中破碎,太过残缺的古老,带着悲凉的幽香,荡在弄堂口,余意荧然。她像一只老钟,吧哒吧嗒地摆动,一成不变地晃着,那张熟悉老去的脸,晃的人晕眩。
然而有两个人却一直在这里,一东一西,就在这个不怎么宽敞明亮的地方。这两个人在这儿摆了摊。西边这个是修鞋匠,一张藤椅朝着弄堂里面的方向放着,扁平的椅身刚好可以把这个修鞋匠的身子嵌住,就像是人死后睡的那块不大的地方那么合身;一个发了黑的红木工具箱,陈旧地咳嗽着。鞋匠的脸是圆滑的,稀落的几束稻草般的灰发搭拉在头顶,显得过于空洞与灰黄,好像是荒庙的供台,一吹气,就掀起房屋的灰烟,让人呛鼻。然而他的眼大大的,有神,看着更水水的,像是在说着一段很长很长的往事,不说完眼中就一直湿着。那是一种过于深奥的语言,我看不透。他的皮肤虽黑,却没有什么皱纹,并不显出老态,只是走几步路时显得笨拙,更好像不适应于走,而更习惯坐着,躺着。
东边这位则是一个高而瘦的清秀老头,它是个修自行车的,身边总是停着几辆旧得生锈的自行车,不是缺了皮,就是少了肉。他有一个小方凳,似乎与身体并不相称,为的是修车。老头的头发灰得发白,其实年龄与对面的鞋匠也相差无几,只是看去老得许多。额上的皱纹也掩饰不住,臂上的青筋在一层看似极其脆弱的皮下突起。这个角落显暗一些,阳光照到这儿的机会也更少一点。所以整个角落显得潮湿与落寞,他们两人早晨总在我上学经过之前就摊好一切准备生意,晚上则早早得收了工,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习惯迎着朝阳来到,再婉言谢绝了夕阳。两人相隔的距离不到数米,但两人很少交谈,似乎没有力气,或是路人太多,隔断了他们的谈话。两人更多的沉默,呆坐或是忙着工作,从春到夏,又从夏流到了春,阴暗的房梁下,黏着的空气潮湿的地面闻不到阳光的香气。
上了初中,我往这里经过的次数就减少了,但每当我经过时,他们总在这里,只是看上去更多一层灰的藤椅,压着更暗一些的地,有过了两年,这里就被围起来施工,本就很窄的弄堂更窄了,像是被一颗肥硕的糖卡住了喉咙,让人喘不过气。他们在这片泥砖边用竹板搭起了一条小径,供人们走过,偶尔也有自行车在它身上踏过,它吱吱嘎嘎呻吟起来,便把脸更向下埋着。一起风,弄堂就灰蒙蒙的被罩住,像是与天断绝了,与弄堂外的断绝了,走着走着像要摔下来,又像要飘起来,却更像是被埋葬了。
那段时间我终于看到了两个摊子往外移了移,施工完毕后,他们又移了回来,柏油的小巷霎时暴露在眼前,过于整齐的,坚硬地铺着,压着,冒着什么油光光的气,压死了过去的石坑、斜坡、裂缝,将一个全新的漆黑按在了地上。
他们无语。鞋匠弯下腰,衣服从后背稍稍耸起,是什么厂的工作服,说不出这是绿还是灰或者蓝,总之是陈旧的。鞋匠把藤椅搬回到那个固定的地方,有些陌生的,却还是那么熟悉的位置——朝着弄堂里的那个旧方向。他放下工具箱,鞋架,并挪挪正。还是那么笨拙的走到藤椅前倒下,头就靠在椅子头上,脚则闲闲得垂在地上,藤椅因负上那熟悉的重量而发出欢叫,像二胡的乐声,郁闷的,低吟一声。他的头正好朝着房梁边,视线中充满着蓝天,那时多么明朗的天,他的眼里看不到漆黑的房梁,只有单单纯纯的明净的天和那几丝悠悠的风从弄堂的那头吹来,呼呼的打在那张半仰着的疲惫的脸上。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看着弄堂里吹来的风与这片蓝天一同老去。宁静的,释然的对着天空里落下的一层层光明,与房梁边沿滑过的那道让人晕眩的霓。
——修车匠从不仰头欣赏这些景,他只是埋在报纸里,车子里,回家的路上。他正要回家,推着一个箱子,仿佛吃力的,用劲地推着,仗着。他从不仰起头,看看这黯淡的天昊,只是逐渐在我身后消逝,像弄堂口的喧嚣一般,像那个喜欢仰面对着天空的鞋匠一般地被遗弃在过往的某一个角落,失去了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