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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独自流浪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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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过了一个学期。
那两个少年成了我那段生命里最华丽的印象。
判作业时,我越来越习惯靠在阳光泛滥的窗台看楼下的操场。
林风在浓密树冠底下缓步走过,微微低头我看不清他的脸,炎夏日光盛放,画面里闪烁的光斑点点撒落,轻轻柔柔地雕塑着少年的轮廓,把他斜斜的身影拖出幽静的长度。
去食堂穿过校园。
纪浩沿着操场跑道慢慢走远,书包后面拖着篮球袋,里面是男孩子痴迷的泥土和汗水,微风总在那一片天空把跑过的人眷顾,所以他的神情永远流溢出别人没有的神采飞扬。
直到高二上学期林风在作业本角落写青青二字被我看到,我才发现,原来有一段可能迁徙很久的心情失去了方向,纪浩破天荒交上周记作业,里面写一个年老的商贩如何被人看不起,我能猜到谁是人物原形。
于是班级里有个学生奋发图强,一间办公室的老师问我有什么妙方,我摇头说他自己懂事了吧,下午找到纪浩说你那篇周记我会好好收着不让别人看到,个子高高的男生对我深深鞠躬,年轻的脸上有一种很莫名的痕迹,仿佛终于被人生刻画出感伤。
高三教师节,林风的父亲气急败坏地找到我说他儿子不肯考商科一定要学中文是如何大逆不道,我等他冷静些说让孩子自己决定也很好,他瞪着我说没见过你这么教学的。
那天他把粉红色手帕送给我,我看着原本青涩的男孩子身材变高,可能这几年个子长太快所以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瘦弱,笑容丝毫未变,他说一定要学中文,因为我的课太精彩。
我点头,他永远不知道我当时的笑不是赞许,而是恍若隔世,以前多么抗拒学教育,现在却把看着长大的孩子引领到这条路上,明明违背了梦想,怎么还会尝到一点欣慰骄傲?
高三下学期。
盛夏的第一场雨把空气中悬浮的温度骤然消散,随着难得的凉意,平时不太被注意到的林木香气全都升腾起来,几十年的大树焕发出说不出的味道,天空被洗涤得瓦蓝瓦蓝,林风悄然低下头,我看他趴在练习册上几乎睡着,走过去用书本轻敲他后背。
他笑着看看我,没说什么就坐直身体。
放学后我留下他,他急着解释,我说想和你谈一下报志愿的问题,年级组的老师都希望你考去北京,你不是想学中文吗?师范大学不错吧,但你父亲希望你学经济。
他说我肯定报师范,眼神倔强,我凝望那个深黑色的眸子,里面纯粹干净如同雨后。
我没再说什么和他一起沉默。
我是在报志愿那天才知道纪浩想去财大,他告诉我想做一个商人赚很多钱,我微笑,问他赚很多钱之后要怎么过,他说他也不知道,他只想不再被人看不起,我急忙转过头,不让自己僵住的脸被他看到,因为他想要的肯定不是可怜。
事实让他们全都如愿,拍毕业照,林风和纪浩坐在我左右,我看着两个孩子,从此他们将不再被认为是小孩,可现实并非如此,我问林风,你觉得以后做编辑或者老师要失去什么,从没语塞过的他说不出话,纪浩也和他一样,对什么叫世态炎凉,完全不清楚。
有人说离散的时节栀子花会开,我环顾周围,没看到一朵花瓣,校园里去了一些人又来了一些人好似流水,我很快要接下一班学生走向将来,他们临走前,我说林风纪浩你们俩以后过得好不好能不能让我知道。
两个我本以为是孩子的男生第一次意见一致,说我们也想,可是这应该不那么容易。
我点头,说是啊,你们终于长大了。
四年之后,平时坐我对面的老师说明天要有新同事,我端起以前最不喜欢的大玻璃杯子喝茶,对面的人说新同事叫林风是你以前的学生,我放下杯子,心里想原来会有这样一天。
林风的第一节课由语文教研组的几个老师旁听,其中有我,他站在讲台前,宛如我的多年前,那么年轻的声音沉郁地说:“总有一天你们会离开我独自流浪,到时候我不再知道你们过的好不好,如果说现在还没发现人生得到多少必然会失去多少,那就请闭上眼睛好好听课,因为现在的时光太宝贵,请抓紧时间全心沉醉,不要管其他任何事好不好?”。
他说完这番话,教研组长眉头微皱,过了几分钟渐渐松开,那节课才是他送我的两个字。
从所未有过的精彩。
下课后我找到他,说你的课实在很好,他说教学水平好意味着我已经学会了放弃梦想。
我说对。
然后我又问他说,那你为什么说那么一番话?
他的眼光忽然飘远,默然遥想,那是怎样的一季清澄甜涩明丽心碎令人神往的年少啊。
可惜人未走远,心却老。
过了几天,和他聊起纪浩,他说他离开北京时纪浩进了一家外企工作,升职很快,现在可能已经是经理之类,可是停了几秒,他说纪浩过得并不好,我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在那偌大的城市里,灯火永远没有最闪亮,摩天大楼上还有星月,如果想不被人看不起,恐怕要用一生去不断和人赛跑,谁又有无尽的心力时间?
他说话时神情落寞,他说自己聪明些尽早逃开不用活得那么苦,其实因为受不了没有梦。
可是转过年我就没再听到他给学生讲那些生意盎然的话,一如再绚丽的盛夏也会离散。
年少的话语是勾过的小指头,年少的眼神是夏日晴朗的天,年少的人是白衬衫里单薄的身形,年少的执念是握紧过的风筝线,再怎么挽留也只会飞向蓝天大海无际无边。
那时的人背起梦想的行囊独自流浪,分开时满含笑意好象一整片天空在眼前,任意挥洒的白纸染上墨色再也看不真切,当初粲然的样子遗落在人海,无论怎样凝视也不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