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兰泽陆离

1、那一朵遗世独立的花

　　那一朵遗世独立的花

　　\"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张爱玲
　　一九九五年九月八号张爱玲去世的时候，很是轰动，就像现在书店里都是巴金的三步曲和纪念他的合集一样，那个时候书店里一夕之间涌现了成堆的张爱玲文集。她的逝世使她的名字在文坛上再一次复苏。这位沉没了多年的作家一夜间又浮上水面来，而且是前所未有的美。那刻的美是永恒的，因为张爱玲孤独的一生走完了，留下的一片苍凉与无尽叹息化成玻璃灵柩，守护着她过去的灿烂。隔着空间和时间的玻璃墙望回去，越光辉的成就也越凄凉。
　　真正读张爱玲,却是在高二的时候,咬咬牙用一个月生活费的五分之一买了一套张爱玲文集,一个周末就读完了,当时很是惊艳,从来没见过这样绮丽繁华的文字,艳而不淫,哀而不伤,也许伤于纤巧,也许过于颓靡,但却是独一无二的风格,别人也模仿不来.有很多后来所谓的小资情调的作家模仿她的行文,却终是东施效颦,无法描摹其精髓一二.只因张爱玲生于那样的年代,生就了那样的逆骨,她的风格浑然天成,那是一种骨子里头出来的冷艳.。
　　很多人喜爱她的《倾城之恋》，因为这是她少有的几部结局不是支离破碎的作品之一，张爱玲的小说处处透着宿命的无奈和世事无常的悲凉，人和命运抗争的渺小一览无遗，所以像这样看似团圆的故事就显得弥足珍贵了，至少读完心里还有些盼头，不那么绝望凄凉。白流苏和范柳原真是两个玲珑剔透的人物，“水晶玻璃心肝”铸就的，兜兜转转之后终于牵起了彼此的手，就让我们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之间是存在着爱情的吧。
　　而历来评论家公认艺术成就最高的是《金锁记》，七巧这个艺术形象故且称之为畸型的变态之美吧，典型的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的心态，毁了她周围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她自己，在这一个凄凉的故事末尾，也许她有一些悔意吧――“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张爱玲的才情和贵族气质是勿庸置疑的。早在十七岁的时候，她就能写出《霸王别姬》这样的文字――“冷冷的风迎面吹来，把她肩上的飘带吹得瑟瑟乱颤。她突然觉得冷，又觉得空虚，正像每一次她离开了项王的感觉一样。如果他是那炽热的，充满了烨烨的光彩，喷出耀眼欲花的ａｍｂｉｔｉｏｎ火焰的太阳，她便是那承受着，反射着他的光和力的月亮。她像影子一般地跟随他，经过漆黑的暴风雨之夜，经过战场上非人的恐怖，也经过饥饿，疲劳，颠沛，永远的。当那叛军的领袖骑着天下闻名的乌骓马一阵暴风似地驰过的时候，江东的八千子弟总能够看到后面跟随着虞姬，那苍白，微笑的女人，紧紧控着马缰绳，淡绯色的织锦斗篷在风中鼓荡。十余年来，她以他的壮志为她的壮志，她以他的胜利为她的胜利，他的痛苦为她的痛苦。
　　啊，假如他成功了的话，她得到些什么呢？她将得到一个“贵人”的封号，她将得到一个终身监禁的处分。她将穿上宫妆，整日关在昭华殿的阴沉古黯的房子里，领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她要老了，于是他厌倦了她，于是其他的数不清的灿烂的流星飞进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绝了她十余年来沐浴着的阳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辉，她成了一个被蚀的明月，阴暗、忧愁、郁结，发狂。当她结束了她这为了他而活着的生命的时候，他们会送给她一个“端淑贵妃”或“贤穆贵妃”的谥号，一只锦绣装裹的沉香木棺椁，和三四个殉葬的奴隶。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她又厌恶又惧怕她自己的思想。”――细腻地描绘了虞姬作为一个女人而不是历史和传记里单薄的一只花瓶的心理活动，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揣摩过一个历史上有名的美女的感受吧。在这一部小说里，虞姬总算轰轰烈烈地活了一场。
　　张爱玲对男女关系的体会已经臻至化境，她用冷冷的笔调刻画出一副副众生百态，一幕幕鲜活的饮食男女的钩心斗角之“丑态”。比如经典的堪称婚姻启示录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最经典的一句――“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也许有些刻薄，但是真的很贴切，即使在今天，相似的例子也比比皆是。又如她在《谈女人》一文中风趣地谈到“如果你答应帮一个女人的忙，随便什么事她都肯替你做；但是如果你已经帮了她的一个忙了，她就不忙着帮你的忙了。所以你应当时时刻刻答应帮不同的女人的忙，那么你多少能够得到一些酬报，一点好处--因为女人的报恩只有一种：预先的报恩。”“如果你不调戏女人，她说你不是一个男人；如果你调戏她，她说你不是一个上等人。”“时间即是金钱，所以女人多花时间在镜子面前，就得多花些钱在时装店里。”“女人品评男子，仅仅以他对她的待遇为依归。女人会说：‘我不相信那人是凶杀--他从来也没有谋杀过我！’”“多数的女人说话之前从来不想一想。男人想一想--就不说了！”“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通的妇女职业，为了谋生而结婚的女人全可以归在这一项下。这也是无庸讳言-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分别。”
　　尽管她有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却像大多数的女作家女诗人那样，一旦陷入爱情就变得很痴心，很盲目，完全不顾世人的眼光，就想飞蛾一样义无反顾地扑向爱情之火。她对胡兰成的爱情，固执而悲哀的爱情，她为了她“变得很低很低，像一朵掉入尘埃的花朵”，可是他却负了他，面对着背叛者，一向叛逆的张爱玲却很传统，一直忍让和付出，直到最后的决裂，可仍然给他寄去了一大笔生活费。也许这就是她的妩媚之处，看上去是柔顺的，骨子里却是坚韧。这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以绝决的方式死亡。如果用一种颜色来形容张爱玲，那就是玫瑰灰，灰烬里的那一抹淡淡的娇艳，瞬间灰飞烟灭。天才是寂寞的，更何况是那个时代的女子。
　　张爱玲不仅是口古井，还是紫禁城里头的出租龙袍戏服，花数元人民币租来拍个照，有些好看，有些不好看。她还是狐假虎威中的虎，藕断丝连中的藕，炼石补天中的石，群蚁附膻中的膻，闻鸡起舞中的鸡…… 文坛寂寞得恐怖，几千年过去了，只出过一位这样的女子，这样一朵寂寞的从灰烬中长出的花。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陆游《卜算子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