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思山谷》东方黄瓜

31、突围（结局）

　　“所以，我们不是人？”听完了一直想知道的秘密，武言却很想自己没有听到。这样的事情太过惊世骇俗，但是事实又逼着他不得不相信。头脑中的一幕幕划过，所有事件串联在一起，真相终于浮出水面。
　　“武言？”卫野凝视着他，目光里有着深深的悲哀和恐惧。
　　恐惧？
　　为什么有恐惧？
　　武言忽然明白过来，强扯出一抹微笑，拍拍他的肩膀，“你怕我做傻事吗？放心，不会的。不要小看我，我能承受得住。”
　　卫野轻吁了口气，反手抓住他的臂膀，目光里有雪亮的光，“武言，我们逃吧。”
　　“逃？”武言转头看他，微微苦笑，“你不是说他们人多势众，控制了整片森林吗？仅仅凭着我们，能和那些怪物对抗吗？”
　　提到怪物，他又想到自己的身份，停住话头不说了。
　　卫野的手收紧。看着武言黯然的表情，他的心像是被刀子割裂一样。如果……如果自己早一点做决定，不那么犹豫不定，直接带着他逃走，是不是现在情况就不一样？
　　但是，现在还是有机会。不，就算没机会，自己也一定要创造一个出来！
　　“武言，相信我。我们一定会出去的，我向你保证。我的进化很完美，只要我带着你逃走，一定可以逃出去的。”
　　他的声音急迫，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然而武言却摇摇头，轻轻叹道：“卫野，事到如今，你认为我们还能丢下涂兴楠他们吗？如果我们一心想做人，就一定不能舍弃人性；如果丢弃他们，就算变成怪物又有什么差别呢？”
　　卫野怔住，他没想到武言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太深奥了，太遥远了，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可是又离他那么近，逼着他不得不思考。
　　是啊。拒绝觉醒，一心想回到人类社会，坚持自己还是个人，那就一定不能舍弃人性。一旦舍弃了，那觉不觉醒又有什么差别呢？
　　深吸一口气，卫野开口：“好，那么……”
　　“我们结盟吧。”
　　熟悉的声音突兀地插入，两人转头，看到涂兴楠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天台门前，衣服褴褛，头发散乱，脸色有些感慨，眼神却很亮。
　　“医生，你怎么了？”武言走过去扶着他。
　　涂兴楠摇摇头，目光直直盯着前方的卫野，“刚才，我们可爱的阿花小姐邀请我去观赏一场人变兽的大戏，幸好我福大命大逃出来了。事到如今，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要救武言，我可以帮你，我们一起出去。”
　　卫野没说话，武言却笑了，“医生，这正是我们想说的。”
　　涂兴楠哈哈一笑，继而又剧烈咳嗽起来，他冲担忧的武言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之后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赶紧下去吧。”
　　三人一前一后匆匆下了天台。
　　空无一人的天台上，有风忽然狂卷而起，穿越别墅，穿越森林，咆哮着，放佛某种预言。
　　剩下人的反应和武言一样，先是不可置信，然而在看到卫野变身之后又不得不相信。
　　“只要不变身，就可以一直维持人形，或许可以一辈子安安稳稳地渡过。”
　　卫野的话让所有人充满了希望，摇摆和不安全被压抑到心底最深处，所有人都在用力想一件事——逃出去！逃得远远的，永远不再回来，但是——
　　“仅仅凭着我们这些人，肯定逃不出去的，该怎么办？”
　　所有人面面相觑，惊惶和疲惫的脸上充满了凄苦的神色，却又那么决绝。
　　涂兴楠忽然笑了起来，“它们把我们当畜生一样猎杀，好像我们是囊中之物。既然如此，我们就来一个出其不意，反猎杀它们！”
　　反猎杀？！
　　所有人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它们可是一群怪物，力量、速度远在人类之上，怎么可能猎杀到它们？
　　“小小的蚂蚁能咬死大象，乌龟能跑赢兔子，只要找到对方的弱点，出其不意，肯定能胜利的。它们认为我们毫无反抗之力，肯定会掉心轻心。况且，我们不是有同盟吗？”涂兴楠望向卫野。
　　卫野自阴影里走出来，声音冷静，“食物。这些怪物最忍受不了的就是食物，为了食物什么都能做。当然，这是最低等的。”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有人问到。
　　卫野淡淡瞥了他一眼，道：“其实很简单。”

　　夜色笼罩森林，暗夜静谧，星光璀璨。
　　武言紧张地盯着窗户外面，别墅前方的一块空地上，摆满了各种鸟兽的尸体。那是卫野从森林里抓来的，作为吸引怪物的诱饵。
　　血腥味弥漫，随着风，飘入森林。
　　时间一分一秒溜走，众人大气不敢出，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
　　很快的。
　　黑黢黢的森林里发出簌簌的声音，树影开始摇动，有兽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清了！
　　是怪物！
　　一只。两只。三只。
　　黑夜里，满是红色的眼睛，放佛鬼火飘荡在夜空。
　　这些怪物循着血腥味来到了别墅前，看到了地上美味的食物。最近，它们已经很习惯在这个地方打猎了。最初它们并不敢靠得太近，因为会有守卫者出现警告，但是最近，守卫者已经放任它们自由攻击山庄了。
　　武言他们紧张地看着第一只怪物靠近捡起地上的一只野猪撕开，胡乱地塞进嘴里。大概是空气里的血腥味刺激了其他怪物，它们慌忙围了上来，开始抢夺食物。
　　你争我斗，很快的地上的食物就被争抢完毕。意犹未尽的怪物们挥舞着爪子冲了过来。众人的心，悬了起来。
　　但是很快的，冲在第一位的怪物忽然捂住胸口倒了下去，四肢乱舞着，口中发出痛苦的咆哮。接二连三的，其他的怪物也纷纷倒下。
　　“成功了！”
　　藏在暗处观察这一幕的人纷纷高兴地拍手，原来，那些地上的动物尸体上面，涂抹了涂兴楠的带来的药物。那种药物原本是引导心脏和血压的紧急药物，众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排上用场，但是要离开森林，必须要先铲除一部分障碍，不得已之下，众人冒险一试，没想到居然成功了。
　　“我们赶紧走。”
　　在卫野的大声招呼下，早已整装待发的一行人匆匆从别墅里跑出来，绕过满地的尸体和怪物往森林里狂奔。
　　卫野说过，上当的只是由猩猩进化不完全的劣等PH，因为这些PH智商很低，遵循本能活动。可是如果是由人进化而成的，那完全就是另一个级别了。不，更确切地说，完全是另外一个物种！
　　在一声沉闷的嘶吼之后，卫野化身为巨大的PH在前方领路，明明是恐怖的怪物，却在黑暗中让人感到安心。
　　其实按照卫野自己的想法，直接带上武言逃走是最好的选择，现在一堆的累赘让他无法使用他引以为傲的速度，或许很快就有人会追来。但是，武言的话总是在关键时刻冒出来——如果丢掉人性，那回到人类社会还有什么意义呢？
　　况且一路走来，这些人都是生死与共的同伴，特别是涂兴楠，万万没有抛下的道理。
　　十几个人在后面飞速前进，有了这几次的经验，所有人都把神经绷紧到极致，用尽全身力气潜逃，希望能在被发现之前快速逃离。然而，事实总是与愿相违。
　　身后忽然传来嚎叫，四周的森林里传来动物急速奔跑的声音。
　　其实能到现在才被发觉已经出乎卫野的意料了。
　　很快的，当先一只巨大的PH从森林里冲出来，堪堪落到卫野面前。
　　“走！”几乎没有犹豫，卫野抓住了PH的双臂，朝身后的武言咆哮。武言看着两只巨大的兽战在一起，咬咬牙，忍住心头涌上来的担忧，当先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在上次的逃跑中，由于他被卫野背着，还记得所有的路。
　　心跳得很快，黑暗的夜里只有零星的手电光。武言强忍住回头的欲望，他很怕自己会忍不住跑回去。但是现在的他是领路人，这是一开始就定好的计划。如果卫野出战，他必须担任起引路人的责任。
　　他知道身后人的生命、希望都在自己身上，一瞬间感到肩膀特别沉重，重逾千斤。
　　后面传来兽的嘶吼和树木折断的声音，大地因重击而闷闷作响，天空阴沉一片，黑幕低压，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会回来吗？
　　别想那么多了……
　　“卫野会回来吗？”黑暗中有人开口。
　　“一定会的。”
　　涂兴楠的声音低沉有力，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别人，然而武言却一瞬间感到心安，好像自己的想法得到了肯定。
　　脚步踉踉跄跄，身体疲乏至极。武言劝自己不要多想，然而头脑却不受控制。不知道跑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嚎叫。所有人心中均是一颤，纷纷转头。
　　黑暗中有兽的巨大身影急速窜来。
　　……是谁？
　　是卫野？还是……
　　脚步无法移动，心脏瞬间悬起，众人的目光直直盯着来者方向。
　　暗夜里的树林阴郁如鬼，兽的呼吸沉重，越来越近。
　　红色的瞳孔出现，高大的身体掩隐了半天的月光，却又那么高大得令人心安。
　　他成功了……
　　那一瞬间，武言忽然有想哭的冲动。
　　好奇怪，高兴也会哭，痛苦也会哭。是不是人类就这么奇怪？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有什么重要的，然而现在，武言却觉得这种能哭的感觉真好。
　　那么，变成了怪物，还会不会哭呢？
　　它们也会为了某个人，流泪吗？
　　红色的瞳孔盯着他，里面安抚的神情让他心脏一片温暖。它的身体上覆盖着密密的毛，指甲又尖又锐，然而他胸腔跳动的心，依然是卫野。
　　就算变化了形态，他依然是卫野。
　　“是我。”
　　开口的一瞬间，所有人的心均落地。武言盯着它，又悲又喜，想叫他的名字，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视线在黑暗里交错，那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化作一个“走”，转身又继续往前方的森林里快速疾走。
　　兽几个跳跃又到了前面，没有语言，没有进一步动作。
　　武言有一瞬间恍惚，或许这才是梦境，这些天所有的经历都是一场梦，而他在深深沉睡。等到梦醒了，他依然能看到卫野的笑脸，他或许就躺在自己的身边，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
　　苦笑。
　　如果是梦多好？
　　多好……
　　四周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嘶吼声，从远远的一头迅速往这边飞奔而来。四个方向，它们开始包围了！
　　“快走！”涂兴楠大吼一声。
　　“这边！”武言大喊，一马当先，招呼着众人往前跑。
　　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爪，一把抓住他。一阵天旋地转，武言发现自己被扛到了兽的肩膀上。
　　肩膀很高，稍稍抬头，居然能看到树顶和远方的天际线。
　　只是很黑，看不到头，看不到光，看不到阳光。
　　只有阴冷的风从远方刮来，冰冷刺骨。
　　这就是高处的感觉吗？
　　在逃跑的途中居然想这样的事，太奇怪了……
　　然而脑袋却不受控制。
　　在听到众人的急促呼吸之后，他恍然回神，轻声道：“慢一点，他们跟不上。”
　　卫野的身体忽然一震，在武言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忽然扔开他，武言猝不及防，身体落到地上翻了好几滚，感到背脊几乎都要被砸断了。他来不及回神，就听到左方猛然的撞击声，像是有重物撞到了树干。
　　树干发出吱嘎的声音，最终轰然倒地。
　　武言连滚带爬地闪过，却又见一个庞然黑影坠下，眼看着就要把他压扁！
　　“武言！”卫野一声大吼，伸手掐住了前方的怪物，堪堪让他下坠的身体落到了另一边。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从旁边伸来，迅速拉起武言滚到一边，两人的身体撞击到旁边的树干上，堪堪停住。
　　烟尘滚滚，口鼻全是灰和树叶，武言和涂兴楠咳嗽不已地从树冠里滚出来，全身大大小小的划痕隐隐作疼。
　　黑暗的前方又是近在咫尺的巨大的身影，伴随着兽的咆哮，两只巨兽厮打在一起。
　　“谢谢。”武言擦擦脸上的灰和血迹。
　　“不谢。”涂兴楠拉起他往另一边跑，“我们快走！”
　　武言的伤腿经过一系列的撞击，隐隐作痛，然而更痛更惊的是他的心。又一次，他将在他的庇护下逃跑。
　　知道留下来徒增麻烦，他咬着牙跟在涂兴楠后面，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和着人群往前面狂奔而去。
　　跑啊跑啊。好像生命里只剩下一个跑字，心肺因为缺氧而火辣辣地疼。望着茫茫森林，忽然有些绝望。
　　到底哪里才是头？
　　“嘻嘻，跑得这么累，不停下来休息一下吗？”苏叶的笑声像魔鬼一样在幽林里飘荡，忽然间四面八方传来嚎叫声，众人惊惧地停下，只看到四面都是红红的眼睛，放佛无数盏灯漂浮在黑暗中。
　　多少只？
　　有多少只？
　　众人心中涌起无限地挫败和绝望，千方百计地逃跑，最后还是逃不出死亡。郁愤在胸腔里激荡，那种无能为力的窒息感，终于爆发了！
　　“我跟你拼了！”
　　苏叶轻轻一笑，那人还没冲到她面前就被旁边的PH撕成了碎片。
　　撕咬声、吼叫声响彻天空，只是一瞬间，五个人死于非命！
　　残忍、血腥。
　　空气中的血腥味让人作呕。
　　武言的脑子忽然嗡嗡作响，那股想要大叫想要冲上去同归于尽的感觉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他以为自己肯定会跳出去，然而没有。他依然站在原地，看着那人在他面前被撕成了碎片。
　　“哎，逃什么呢？乖乖接受不好吗？”苏叶苦恼地歪歪头，“我们本来就不是人，干嘛非要回去呢？”
　　风中带着血腥味。
　　“我们是人！你这种怪物懂什么？！”
　　苏叶眼中红光一闪，那人瞬间被她掐住了脖子。武言的眼睛红了，刺鼻的血腥味让他眩晕，明明是黑沉沉的夜晚，为什么他看到的都是一遍血红？
　　世界在摇晃，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说——救他。
　　救他……
　　可是……可是……
　　救他……快救他！他会死的！
　　可是救不了他……
　　救他……
　　脑中两个声音交错着，视野不断地黑了又红，心跳越来越快，皮肤升腾起炙热的温度，有谁在耳边叫他的名字，是谁？卫野？不，他被缠住了，被他们扔在了后面，自己这个胆小鬼把他扔下了，独自逃跑了……不可能是他。
　　“不要去！”那个严厉的声音刺破耳膜。他恍然回神，看到涂兴楠惊惧的脸。
　　他忽然感觉到冷，刺骨的冷。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没上去，为什么没有上去救人。
　　如果自己真坚持所谓的人性，为什么没有上去呢？惧怕着失去生命，和动物有什么不一样？
　　哈哈，还以为自己有多伟大，结果什么也不是！
　　那还坚持着不觉醒，有什么意义呢？
　　可笑！
　　苏叶的笑容在夜色下诡谲如幻，眼神恍若洞悉一切。
　　她的手开始收紧。
　　“苏叶……”一个声音阻止了她。
　　众人转头，却看到阿花正从树林里走出来。
　　苏叶挑挑眉，转过头看着从林中走出来的她。阿花依旧穿着那身工作服，头发梳得很整齐，手上打着一把手电筒。
　　“来得正好，把这群不知死活的疯子抓起来吧！哦不，直接执行觉醒计划吧，反正我看他们已不想活了。”苏叶的话轻柔，手中却忽然用力，挣扎不已的人瞬间歪着脖子没了动静。
　　“苏叶，别这样。”阿花的声音很温柔，“总要给他们机会觉醒，对不对？”
　　苏叶浅浅笑了，扔下手上的尸体，对着恐惧不已的人说：“是啊，总要给你们机会嘛，免得甘先生又啰嗦。”
　　机会？
　　什么机会？
　　众人心中均升腾起绝望，逃不出去吗？要死在这里吗？孤独的，被世界抛弃，就这样静静地死在无人的角落，然后尸体逐渐腐烂，被所有人忘记？
　　不，不行！
　　应该还有机会。
　　还有希望。
　　武言忽然站前一步大声道：“苏叶，你放我们走吧。我们都是无辜的，你放我们走，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们只是想要好好生活而已，像个人一样好好活着，我们不想变成怪物，更不想死。我们都是有家的人，你难道不想回家吗？”
　　他终究还是站出来了。话一说出来，他忽然如释重负。
　　其实这样也好，不管结果如何，他终究还是带着人性死去。他终究还是个人。
　　苏叶望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家？真是好笑！难道卫野没告诉你我们的家人都是假的吗？”
　　武言有一瞬间的眩晕，那种刚刚知道真相时的痛楚又浮上来，他勉强支撑住，沉声道：“是的，我知道他们是饲养员。可是我相信我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我的母亲是一个普通上班族，每天早出晚归，喜欢给我熬粥喝，希望我考上大学，在我获得好成绩的时候跟着高兴，在我失败的时候会跟着痛苦。会表扬我、赞赏我、鼓励我，我的一切都是她给的。我相信她！”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脑中滑过母亲叫自己起床的画面，她揭开自己的被子，让阳光洒在自己身上。她会揪住自己的耳朵，在耳边说“起床了懒虫”，她会在厨房里忙着煮粥，会对着自己可悲的成绩长吁短叹……
　　这么多……
　　武言的眼睛里忽然涌现出雾气，心中却越来越明朗。
　　没错，就算自己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又怎样？
　　她的爱是真的。
　　他能感受到。
　　雨天的伞，夏天的扇，还有儿时耳边轻轻的歌谣和无数个夜晚床边的童话故事……
　　那些记忆，就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照亮了他迷惘的心。
　　他的目光瞬间亮如星辰，“苏叶，你的母亲肯定也是这样吧？十多年了，朝夕相处，相濡以沫，你仔细回想，她对你是什么样？”
　　沉默在林间蔓延，苏叶的眼眸潮湿如同雾气，她眨眨眼，忽然又轻轻笑了，“是呀，她对我很好，但是……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
　　武言怔住，这一句话中包含的浓浓恨意让他心惊肉跳。
　　苏叶的唇在黑暗中勾起一抹潋滟的冷笑，“武言，你真是傻，如果你的母亲真的爱你，绝对不会送你到这里来的，明白吗？在他们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一切虚假的恩情已经全部湮灭了。”
　　“不是的！”武言急急解释，却又张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胸口的痛楚弥漫得越来越开，像是要把他整个吞噬掉。
　　“你自己心里其实也该明白吧？”苏叶歪歪头，“但是没关系，他们不要我们，还有其他人需要我们。”
　　“其他人？”
　　“是啊。甘先生，阿花，周清，毛娘……还有我们的同类。”苏叶的笑很恍惚，整个人像是暗夜里的烟，马上要淡去了，“我们才是同类，我们才是亲人呀。为什么要抗拒？为什么要逃跑？为什么扔下我？为什么？”
　　“苏叶……？”武言怔怔地看着泪珠从她的眼眸里滑落，沿着细白的脸颊一路向下，滴落到森林沉寂的大地里。
　　这颗泪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双方都陷入了惊讶。
　　夜色寂静。
　　阿花的脸在手电的光里隐晦不明。
　　有虫鸣声啾啾作响。
　　还有凉爽的风拂过。
　　昏黄的手电光里，苏叶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她伸手摸摸脸，眼中满是惊愕之色，继而忽然晦暗如同漩涡，喷涌出盛怒的火焰！
　　她尖声叫道：“杀了他们！”
　　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武言忽然疲惫地放弃了反抗。
　　就这样吧。
　　他望望四周漆黑的夜色和不知尽头的森林，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疲惫和一股释然。
　　努力过后的释然。
　　只是还有一点眷念和担忧。
　　想到那个人，时时刻刻陪在身边的人，会不会，逃出生天？
　　耳畔忽然传来大叫：“火！”
　　武言霍然转头，只见远处黑色天幕下忽然窜起了巨大的火苗，恍若巨大艳丽的花盛开在暗夜里，荼蘼、妖艳。
　　这是第三个方案，众人破釜沉舟，在屋里燃了火再走。原本的计划是只要引发森林大火，就可以引起外界的注意，说不定会有救援从天而降，然而谁想到火直到现在才燃起。
　　“该死的！”苏叶怒道。
　　“甘先生还在那边……”阿花道。
　　“我杀了你们！”苏叶怒气冲冲地冲到武言面前扬起手掌。武言闭上了眼睛。
　　然而痛苦迟迟没来。
　　他睁开了眼睛，却见到阿花抓住了苏叶的手，轻声说：“你先走，这里我来处理。”
　　苏叶狠狠地看着武言，最终抽回手，瞪了几人一眼，带着PH群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空气又陷入寂静。
　　火光映亮了天空，燃烧了天际线，以铺天盖地席卷一切的姿势，往这边蜂拥而来。
　　“你们走吧。”
　　阿花的话让武言和涂兴楠大为惊愕，她笑了笑，“再不走，我可要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武言脱口而出，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不过说起来，阿花确实有很多次维护了众人，而且也是她一再告诫大家不要出山庄。
　　涂兴楠心中一动，上前道：“上次是你故意放我走？为什么？”
　　又试探性地问道：“你……要和我们一起走？”
　　那天她找到他说出了所有真相，并变身，但是事后想想，他应该不可能从她手里逃脱的。
　　阿花抬头看他，目光如夜空般深邃悠远，她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我不会跟你们走的，虽然我很久以前想过。不要劝了，赶紧走。注意森林里还会有不受管束的PH，好好活下去吧。”
　　说完，她转身离开，没有丝毫停留。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想逃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要总是孤独地生活在这个广袤的森林中。她很多次都在想，她的父母是什么样，为什么要扔下她？毛姨曾说过，外面的世界很广很大，花红柳绿，繁华异常，却让人无所适从。
　　听着听着，她也很想去看看，或许还能找到自己的父母。只是后来一次，她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怪物，恐慌、惊惧、不知所措袭击了她，直到毛娘告诉她所有真相。
　　原来，自己是没有父母的。
　　甚至连人都不是。
　　呵。
　　而毛姨，这个人类的女子，却因为愧疚，带着她到了森林里生活。只因为她怕自己会经历一些可怕的觉醒实验。
　　她知道那些实验。
　　好几次，一车的人拉过来，一车地死去。她冷眼旁观，看着他们做一些无所谓的挣扎。越是挣扎，越是痛苦，最终有人认命觉醒，有人抱着身份而死。
　　或许，正是因为他们一段人生的历程那么精彩，所以才宁可死也不愿意觉醒吧？
　　心里有些羡慕。
　　然而她又明白自己的懦弱，不可能真的逃走。越是了解组织的强大，她越不敢动弹。况且，从小生活在这里的她，又如何能融入那个五光十色的社会呢？
　　还有毛姨，为了她付出那么多，她怎能扔下她呢？
　　可是心却是时时刻刻跳动的、期待着。
　　很奇怪，明明不是人，明明不受人类法律、道德的束缚，可是看到他们惨死，心中却凄惶一片。
　　这种同情心，就是所谓的人性吗？
　　连自己这样的东西，居然也有人性吗？
　　小心翼翼地藏着，保护着，好奇着，不愿意丢弃，甚至放走这群实验者。她知道会有惩罚，但是心中安静一片。
　　走进树林，回头，看着那几颗微弱的光点消失在密林深处。她笑了，或许，他们可以回到人类社会里生活吧？如果可以，那么自己是不是，也有机会呢？

　　“你们先走吧，我要回去找卫野。”走在前方的武言忽然停住了脚步，说出让人震惊的言论。
　　涂兴楠眉头拧紧，“你疯了？这个时候还说傻话？如果你回去，就浪费了他的一片苦心。”
　　武言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卫野的一片苦心？可是经过刚才的一系列事件，他的想法有了很大的改变。何况……
　　“你们先走吧，我要回去找他。”他把手电放到涂兴楠手里，涂兴楠慌忙推辞，“你会看不见……”
　　他的声音顿住，武言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
　　怔住。
　　苦笑。
　　转头对着还未明白状况的两人说道：“我们走吧。”
　　“可是……”
　　涂兴楠摇摇头，眼神复杂，“他已经和我们不一样了。”

　　觉醒来得莫名其妙，武言现在都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就能黑夜视物、身手敏捷起来。在苏叶杀人的时候，他头脑一片嗡嗡嗡，回过神来之后，他就发现自己能看到原本不能看清的东西了。
　　原本想逃避，没想到最后却变成了这样。
　　天意如此。
　　当他发现自己不同的那一刻，他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所以第一反应，就是回去找卫野。既然牺牲的理由已经不在，那就好好在一起。他已经逃走过很多次了，和他分开很多次了。
　　武言的身影在树林里穿梭。
　　很久以前，他们成为了最好的朋友，形影不离，不管是快乐还是悲伤，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一起面对。那时候他甚至觉得，卫野需要他的保护，可是后来，却变成了今天这样。
　　其实那人，挺怕黑挺怕孤单的。
　　他很多次跟他说，他的父母对他很奇怪，不冷不热，就像对着一个陌生人。他感觉不到家的温暖。
　　自己就说，你想多了，哪有不喜欢自己孩子的父母？
　　卫野一向是个敏感的人，谁对他好或不好，他总是能第一时间感觉到。或许是因为对黑暗和孤独的害怕才会如此敏感。好多次他和自己一起睡，黑夜里做噩梦，不得安宁。
　　等到见到他，一定要问问他，经历了这样的事，他应该不会再害怕噩梦中的一片黑暗了吧？
　　武言笑出声。
　　天际燃烧的熊熊烈火，越来越大，借着风势往这边扑来。
　　看来苏叶他们没有扑灭火。
　　火光照亮天际，前方的森林亮如白昼。
　　武言像一抹幽灵，飞快地飘了过去。很快的，他在一片狼藉的树林里发现了已经化成人身的卫野。隐隐的光线穿越枝桠，形成的光影在他的身体上摇动，白皙的皮肤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他的旁边还倒着一个同样化成人身的男子——周清。
　　武言心中一悸，迅速闪到卫野身边伸手探他的鼻息。
　　松了口气。
　　还好，他还活着。
　　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
　　他扶起他，转身朝原路返回，或许照自己的速度，还能追上医生他们，和他们一起逃出去。
　　一只手握着了他的脚踝。武言低下头，看到周清正死死地盯着他，目光一片黝黑。
　　“放手。”
　　周清的手依然执着地握着。
　　叹了口气，“何必呢？放我们离开不行吗？明明无法阻止。”
　　周清摇摇头，眉头紧皱，满脸痛苦。
　　火光越来越亮，身体已经能感受到那股刺人的灼热。变化之后，身体反应更敏感了。
　　卫野轻轻咳了一声，眼眸微微睁开，“武……言……”
　　“是我。”武言慌忙说道。
　　他微微侧过头，看到他的脸，眉头微微皱起，“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医生他们呢？”
　　“正要去找他们，我们快走吧。”武言扶着他，脚下用力，甩开了周清的钳制。
　　周清似乎没有力气阻止他们，身体依然扑倒在地。
　　火越烧越大，铺天盖地，像一群脱困而出的兽，疯狂地朝四面八方扩散着，马上就要烧过来了。武言走了两步终究是放不下，回过头对周清说：“火马上就要过来了，快走吧。”
　　说着，弯腰扶起他。
　　“不用了。”周清摇摇头，咳嗽一声，推开他。武言这才发现，他的胸口破了一个大洞，鲜血正汩汩地从里面涌出来，染红了地面。
　　武言惊愕地看着他。
　　周清又摇摇头，凝视着他，忽然笑了，“居然还有你这样的PH，比人还要滥好心咳咳……既然有能力逃出去，就走吧。现在是好机会，待会儿要是我休息够了，你们可不一定能逃出去……”
　　武言怔住，身边的人忽然咳嗽一声，“走吧，去找医生他们。”
　　武言侧头看卫野，他一脸苍白，眼眸却在火光的映衬下很亮。他看了看周清，眼中似乎翻涌过很多的情绪，终究归于沉寂。他凝视着已经化为了PH的武言，最终依然轻声地说：“走，我们逃出去。”
　　逃出去……
　　火光冲天，烈焰明亮。
　　那个罪恶的地方，那几日的生不如死，都像是随着这场大火焚烧殆尽。
　　武言眨了眨眼，点点头，扶着他拼命往前冲。
　　热浪在后面翻滚，吞噬一切。
　　速度很快，不过一小会儿，他们就追上了涂兴楠他们。看到两人出现，仅剩下的三个人都是又惊又喜，冲过来不断地询问卫野的伤势。在卫野的轻声解释下，几人的情绪才渐渐平静。
　　天际隐隐的光映照在几人褴褛的身体上，落在他们的眼睛里，熠熠生辉。
　　那是生的希望。
　　“出发！”武言带头扶着卫野，走向了前方茫茫的山野……